许婧
关键词:《藻海无边》 简·里斯 后殖民女性主义 漂泊命运 无声反抗
一、引言
于1966 年出版的《藻海无边》是英国作家简·里斯的代表作,小说一经出版便吸引了广泛的关注,并于同年获得英国皇家文学奖。《藻海无边》是里斯对西方经典著作《简·爱》的续写,而诞生于19 世纪的《简·爱》表现了中产阶级白人女性的诉求。在《简·爱》中,疯女人伯莎是简与罗切斯特在法律上无法缔结婚姻关系的症结所在。
但就是这样一个在夏洛蒂·勃朗特笔下如野兽一般的疯子却成为里斯同情和关怀的对象,于是“疯女人”伯莎便以安托瓦内特的形象在《藻海无边》中再次登场,并借助里斯细腻的笔触和丰富的情感表达将其悲情人生娓娓道来,向人们展示了一个在殖民主义与父权制社会的双重压迫下孤苦无依的灵魂的无声控诉。
一直以来,国内外学者们从不同角度对该作品进行了广泛而深刻的研究,其中对于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的探讨主要集中于对女性话语权被剥夺以及女性身份认同障碍的研究。由于小说背景设置在刚刚从英国的殖民統治中独立出来的西印度群岛,且作为主人公的女性角色伯莎贯穿故事始终,因此许多学者从后殖民女性主义的视角探讨主人公悲惨命运的根源,但对于其在能力范围内所进行的反抗的研究则较少。
后殖民主义起源于19 世纪后半叶,主要研究后殖民时期宗主国与殖民地之间的种族关系、文化认同以及权力倾向等议题,从文学上对欧洲中心论以及殖民历史中不平等的殖民关系进行抨击。与此同时,蓬勃发展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对西方女性主义经典作品的解读过程中还注意到了种族以及身份认同等问题,从而开启了对其中的文化霸权主义以及对殖民话语的分析与批判。自20 世纪80 年代起,后殖民主义与女性主义不断进行交流与融合,一种新的理论研究方向——后殖民女性主义由此诞生。后殖民女性主义批判了西方世界对第三世界女性以声张的同情来掩盖其歧视本质的现象,通过揭露受殖民统治迫害的女性的悲惨境遇来强调女性要自我觉醒并掌握自己的话语权。由于涉及政治、经济以及文化等多重语境,后殖民女性主义不同于西方女性主义单一地强调男女平权,其批判的宗旨被扩大到“批判殖民主义意识形态,质疑西方中产阶级女性主义,强调妇女存在的多质性或多层次性,考察第三世界妇女的特殊性,为其利益抗争”。
生活在西印度群岛的克里奥尔白人在社会中属于“边缘化中间集体”,由于生长在殖民地,他们不被宗主国认可,同时又因其奴隶主的身份而无法融入黑人社群。而其中的女性更是一度沦为男性的附属品,成为男性财富及地位的表征。本文将立足于后殖民女性主义的视角,对小说中的主人公安托瓦内特的人生历程进行解读,从而揭示殖民主义和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无情压迫以及在这样高压的环境下女性力量的悄然觉醒。
二、双重压迫下的漂泊灵魂
身份认同是后殖民女性主义研究的一个重要话题,精神分析学认为“身份认同是一种无意识的心理过程,往往指主体把自己与他人相等同,它对于主体人格的形成来说是不可缺少的环节”。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许多殖民地走向了独立的道路,奴隶制土崩瓦解,然而奴隶制的废除却丝毫没有缓解黑人与白人之间紧张的种族关系。克里奥尔白人依旧沉浸在曾经作为奴隶主的幻想中,黑人也基于殖民历史所带来的持续性影响而对白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敌意。由于安托瓦内特有着白人血统且是奴隶主的后裔,因此在黑人眼中她是“白蟑螂”。尽管她已经无法对他们构成威胁,但是对于白人奴隶主深入骨髓的恨意让他们始终无法接受她。也正因此,曾经亲密无间的好友蒂亚在她无家可归之时没有选择向她张开怀抱而是向她扔了石头。“我们互相瞪着,我脸上有血,她脸上有泪。就像看到了自己。像镜子里一样。”在幼小的安托瓦内特的心中,黑人与白人可以成为朋友,二者之间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然而殖民历史带来的隐痛使得黑人世界在她狼狈不堪时没有向她敞开关怀之门。但即便如此,她的内心也一直没有放弃融入黑人世界的愿景。在与罗切斯特结婚后,她选择回到曾经的家园库利布里度蜜月,想要将自己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与这片土地共同分享,然而黑人们却并没有因此对她产生好感,而是不断地对其进行诽谤与中伤,并最终导致了罗切斯特对其的不信任。殖民统治所造成的种族之间的隔阂与冲突并未随时间的流逝而消解,黑人奴隶即使在政治意义上成了自由人,但仇恨的种子跨越了代际仍旧不断在他们的内心生根发芽,安托瓦内特成为不被黑人社群所接受的存在。
作为大英帝国的中心,英格兰是许多殖民地人心中的圣地。英国作家莱明在文章中写道:“英格兰呈现于我们面前,不是一个地名,也不是一个民族,而是一个前景和期望。”长期受殖民统治的殖民地人会受到宗主国在经济、政治以及文化上的优越性的影响而产生“种族移情”,对于宗主国有种内心生发的向往与期待。安托瓦内特对于英格兰同样有着自己的期许:“这么痛苦的日子可熬不了,会送掉你命的。一旦住到英国去我就会判若两人,遇到的事也两样。”随着母亲与梅森的再婚,安托瓦内特的生活也逐渐受到英国文化的影响。她开始习惯讲英语、吃英国食物、学习英国文化和礼仪,并最终嫁给了一个英国人。然而即便如此,对于英国殖民者来说,克里奥尔白人是血统不纯的低等种族,他们被称作“白皮黑鬼”。虽然克里奥尔人有着白人血统,但因为他们生长在殖民地,因此他们同黑人奴隶一样都不被宗主国认可与接受。这样的种族歧视也可以从罗切斯特对于西印度群岛以及他的妻子安托瓦内特的轻蔑和鄙夷的态度得到印证。作为家族中的小儿子,罗切斯特在英国无法得到财产的继承权,于是只好到曾经的英国殖民地——西印度群岛迎娶安托瓦内特。按照当时英国的法律,缔结婚姻关系后,二人的婚后财产均归丈夫所有。因此,罗切斯特与安托瓦内特的婚姻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殖民主义式的巧取豪夺。他甚至自作主张地为妻子改了一个极具英国风格的名字——伯莎,来使他心中的种族标准标签化。
既不被黑人社群所接受,又受到白人排挤的安托瓦内特犹如一叶漂浮在茫茫大海上的孤舟,无岸可依。她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道将要往哪里去。她身处社会的中间地带,却均不被二者所接纳,只能任凭命运的洪流将自己裹挟。
事实上,安托瓦内特不仅忍受着殖民主义所带来的恶劣影响,还受到了父权制社会的压迫。在父兄的安排下,她嫁给了自己并不熟悉的罗切斯特。然而这段婚姻从一开始便是带有目的性的,罗切斯特与她结婚仅仅是为了得到她的财产,而非出于对她的爱意。她也曾有过悔婚的念头,但是最终她被他的征服欲所打败,在他的巧言令色下成为他的新娘。她一度以为丈夫是自己可以倚靠的港湾,甚至将他视为自己生命的意义所在,然而她所得到的却是丈夫一次又一次的欺辱与背叛。他听信丹尼尔的一派之言,认为妻子是不贞洁的女人,因而冷落她,甚至在她房间的隔壁与女仆行不轨之事来公然挑衅。作为妻子,安托瓦内特想尽各种办法来挽回自己的丈夫,殊不知这段原本就不是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宛若一个玻璃制品,在华丽的外表下潜藏着易碎的本质。正如他们结婚那晚扑火的飞蛾,安托瓦内特在这段不平等的婚姻里遍体鳞伤,而作为丈夫的罗切斯特则冷眼观望着这一切,将她视作疯子并将她囚禁在英国的桑菲尔德庄园的阁楼中。在父权制社会中,女性不仅没有地位,更没有自己的话语权,她们的一切都由男性来定义,他们的出身、婚姻甚至自己的名字也无法由自己掌控。为了生存下去,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选择依附于男性,以为只要自己满足男性的一切需求便可以得到庇护,然而在男性的眼中,她们只是可以轻易得到并且在厌倦之后便可弃如敝屣的存在,而造成这种悲剧的原因之一便是父权制社会结构下的性别不平等。
此外,母亲角色的缺失也是让安托瓦内特的人生无所适从的一个原因。作为女儿成长道路上較为关键的角色,安妮特对于女儿的关照并没有很多。在她的认知中,找到一个可以庇护的男人才是最为重要的事。当安托瓦内特去看望她时,深陷被丈夫抛弃的痛苦中的安妮特选择了冷眼相对,在失败的婚姻面前一切于她而言都已不再重要。被社会拒绝尚且可以接受,但是被自己的母亲拒绝而且亲眼看到自己的母亲被凌辱,这样的情况像一条鞭子狠狠地鞭笞着安托瓦内特的心。安妮特不仅没有成为自己女儿成长道路上的指引,反而成为安托瓦内特想要避开的反面典型。这无疑加重了她的孤独感,同时也致使她迫切地想要寻找一个托付终身的人来弥补自己成长中的空缺。所以,即使罗切斯特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她也没有选择离开,而是费尽心思讨好自己的丈夫。她害怕自己像母亲一样被抛弃,她无法想象自己被抛弃后又会经历何等凄惨的人生。多年飘零的生活造成了她根植于心的不安感,同时也使她无暇顾及自己内心的声音,因而深陷痛苦的旋涡中无法自拔。无论是在白人与黑人社会的夹缝中生存的无奈,还是后来如梦幻泡影般婚姻的悲欢,安托瓦内特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中始终无所倚靠。
三、以死明志的无声控诉
虽然在当时的时代环境下,女性作为弱势的、边缘化的群体一直处于受压迫的地位,但她们并非任人宰割的沉默的羔羊。伴随着内在力量的觉醒,她们开始意识到自己身处的环境加诸自己身上的禁锢,因此她们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反抗生活的不公。即使这种反抗处于一种相对“无声”的状态,她们也为争夺自己人生的话语权迈出了勇敢的一步。
在当时,殖民地内的克里奥尔人多数属于亲英派,他们想要通过宗主国的认可来确认自己的地位。然而这样的观念并没有根植于安托瓦内特的心中,这表现在她对黑人小女孩蒂亚展现出天然的亲近。她们二人曾经是十分要好的玩伴,以至于当她的家被烧毁时,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今后可以与蒂亚共同生活。在结婚这个人生重要的事件节点,她选择回到这个曾经给她伤害却又让她存留归属感的库利布里。她对故土的怀念实际上是对旧有生活的眷恋,面对自己所经历的陌生而冷酷的环境,库利布里是能够让她偏安一隅的存在。与此同时,尽管对英国怀有憧憬,安托瓦内特对于英国仍然表现出一种内在的疏离感,她与那个国家没有任何记忆与情感的联结,而梅森对她的约束以及罗切斯特对她的欺侮都让她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英国的虚伪和她与英国之间无法弥合的鸿沟”。此外,在小说的结尾,当安托瓦内特从楼上纵身跃下时,她看到蒂亚在向她招手,她大声喊出了蒂亚的名字,这种面对死亡时基于本能所产生的反应揭示了她内心深处恳切的愿景。原本就对黑人世界存在的倾向性,加之白人世界对她的桎梏与欺辱,使得她渴望回归黑人世界的情感愈加强烈。她纵身而下时的嘶吼好似与殖民主义划清界限的宣言,那一刻的她“从英国的信仰体系转到了加勒比海的信仰体系,并以一个取代另一个”。正如马多罗西所言:“里斯给了她一个克里奥尔人的历史地位,一个作为白人或种族混杂的欧洲定居者和奴隶主的后代而被卷入殖民主义/ 帝国主义冒险的人物。”安托瓦内特处于中间种族的文化身份使得她能够清醒地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情感倾向并最终做出符合内心愿景的选择。
虽然在小说中,里斯并没有将安托瓦内特描述成一个充满女权主义思想的女性,然而事实上她对于自己所处的境遇具有一定的认知,并且做出了一定程度的反抗。首先,她并非欣然接受自己名字的变化。她认为“名字可大有关系,正如过去他不肯叫我安托瓦内特时,我就看到安托瓦内特和一身香味,漂亮衣服,连同镜子,都从窗口飘出去了”。在她心中,名字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身份标识是不能被轻易地改变的,而自己丈夫为自己改名实际上也是一种否定其本身存在的体现,她逐渐感受到了自己被丈夫物化的过程。从那一刻起,她不再是安托瓦内特,而是一个可以被任意命名的没有个人意志的存在。其次,当她被囚禁在桑菲尔德庄园时,罗切斯特一直要求她穿灰色的衣服来显示妻子的乖巧与恬静,然而她在意识状态不太清醒之时仍旧不断寻找那件红色的连衣裙。炽热的红色宛如安托瓦内特生命中涌动的激情与力量,即便身处幽暗的阁楼,她也一直没有忘却对生命意义的追求。而那一抹红色宛若神的指引,让漂泊迷惘的她知晓自己未来该往何处:“可我瞧着地板上那件连衣裙,看来好似大火在房间里蔓延开来了。真美啊,使我不禁想起自己有什么事一定得干。”火红的连衣裙与她最后在桑菲尔德庄园里放的那一把火交相辉映,共同构成了一幅充满破碎美感的女性反压迫斗争的悲壮图景。即使自由必须以生命为代价,她也最终选择了遵循自己的内心,为自己的人生做主。她挣脱了这座囚禁自己的牢笼,释放了自己的灵魂,撕开了殖民主义和父权制社会伪善的面具,将女性受它们双重迫害的事实血淋淋地呈现在世人面前。“红色的裙子指出了上层社会的男人参与维护殖民主义意识形态”,而在桑菲尔德庄园的这场纵火同样也代表了安托瓦内特对父权制社会的宣战。与此同时,在纵火前夜她梦到了蒂亚在向她招手,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一书中说道:“梦是一种(受抑制的)愿望(经过改装而)达成。”对于黑人社群的倾向在亲英的社会环境中受到抑制,但是童年与好朋友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却一直潜藏在安托瓦内特的心中,从未消逝。因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出现在她幻想世界中的人是蒂亚,那一刻安托瓦内特找到了自己的身份归属。黑人社群是伴随她一生的重要议题,无论是好友蒂亚、喜爱的男孩桑迪还是一直以来陪伴并照顾她的克里斯多芬,都是她一生中美好记忆的主人公。因此,在为自己夺回人生的掌控权后,她毫不犹豫地纵身拥抱黑人世界。她不再在意社会附加在她身上的价值与阶级观念,而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那个让自己产生安全感和归属感的群体。
纵观全书,安托瓦内特在她的叙述中自始至终都没有大声控诉过任何压迫她的对象,殖民主义和父权制社会有意识地将其“驯化”成为一个遵守英式礼仪、对丈夫百依百顺的女性,但她一点一点地用自己的行动来宣泄着她的愤怒,并向世人宣告自己的抗争意志。小说《简·爱》隐匿了她的声音,但在里斯的作品中,她借作者之笔有了可以开口讲述自己人生经历的机会,也让读者们深刻了解了一个浮萍一般的灵魂的喜悲和她在自己能力范围内为反抗压迫所做出的努力与牺牲。
四、结语
作为《简·爱》的前传,《藻海无边》绝不仅仅是一个恣意依托个人想象的续写,里斯在其中所融合的对殖民主义和父权制社会的批判为这部作品增加了厚重的历史和文化意蕴,而这也是这部作品能够历久弥新的重要原因。受到双重压迫的安托瓦内特一生辗转于融入与排斥之间,更可悲的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她所经历的一切甚至都无法成为她控诉的理由,她能做的只有默默承受这一切,直到最后将自己一直以来受到压迫与不公的愤怒化为焚毁桑菲尔德庄园的那一场大火,而她自己也与这个令其痛彻心扉的世界同归于尽。安托瓦内特这种无声胜有声的控诉极大地震撼了人心,而她为了自由冲破束缚正是她女性力量觉醒的体现。这也反映了里斯借用安托瓦内特的形象展现了自己的价值取向,即女性要时刻提防潜在的物化自我的可能性,同时要有掌握自己人生话语权的意志。与此同时,里斯也向世人展现了那些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被“噤声”的女性发出自己声音的可能性,体现了其对女性美好未来的殷殷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