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丹
二0一八年,在我开始做关于线上劳动的田野调查时,一个数据标注公司的管理者向我透露了他们的一个发现。由于工作内容枯燥重复,工作量不稳定,数据标注行业的劳动力流动性极强。但他注意到,在来来去去的员工名单中,总会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这几个人显然在岗位上坚守了下来。他还发现,相比其他人,他们标注的数据准确率更高。于是,他尝试去和这几个工人沟通,想找到一些留住员工的办法,却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这几个工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身体残障。他由此判定,残障工人更适合数据标注行业,因为他们更加稳定,且更加专注。
这是一个偶然的发现。在此之前,管理者从不知道这些长期共事的员工有身体障碍。个中原因在于,在线上劳动中,作为劳动产品的数据,经由网络传输,工人只需要一台电脑或一部手机,便可以在家完成标注,而公司的招募和管理亦在网上完成。因而,同事之间,无需相见。数据标注无疑是哈特(Michael Hardt)和奈格里(Antonio Negri)在其名著《帝国》中论及的非物质劳动,虽然作为劳动工具的手机或电脑是物质实体,但作为劳动产品的标注数据却是非物质的。然而,在线上劳动过程中,不仅劳动产品非物质化了,甚至连劳动者的身份也被非物质化了。同事之间经由彼此的网络账户互动,而他们的物理身体并不对彼此呈现,似乎彼此都只是一些没有面孔、没有身体的幽灵。
有趣的是,这群我所无意间遇到的“赛博空间”(Cyber 一词源于Cybernetics,通常用于代指与计算机或互联网相关的事物;Cyberspace,直译为网络空间,是cyber 和空间两个词的组合,指存在于计算机或数字网络中的虚拟现实)中的幽灵,恰是人工智能技术不可或缺的底层驱动者。数据标注是人工智能时代的一个新兴行业,它为人工智能模型提供所需的训练数据。数据标注工人的任务是对那些原始数据打上标签,比如识别出一幅街景图片中的相关物体,并为其标注名称。这些工作不太倚赖劳动者的物理身体,而更需要他们的认知智能。由此,大量残障人士摆脱了传统就业市场对他们的一贯排斥,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线上数据标注行业。于是,“无所不能”的人工智能与“有所不能”的残障工人,在数据标注行业相遇了。
在《销声匿迹:数字化工作的真正未来》一书中,人类学家格雷(MaryGray)与计算机科学家苏里(Siddharth Suri)将这些自动化服务背后的不可见的劳动者称为“幽灵工人”,因为他们就像幽灵一样隐藏在机器之中。我们以为这些智能机器如魔法般自主运行,却不知道是背后的力量驱动着它们。数据标注工人是最典型的幽灵工人,正是数以万计的数据标注工人持之以恒地给不同的数据重复地打上语义标签,智能技术才得以顺畅运行。
赛博幽灵的劳动依赖于他们的手机和电脑。但这些互联网设备不仅仅是一种劳动工具,更是他们延展的身体。这些电子设备,仿佛补全了他们缺失的身体,让他们像“正常人”一样工作。因此,赛博幽灵实际上是人类与机器的结合。这种结合意味着一种新的人类境况,很多人将其称为“后人类”(posthuman)。后人类具有两个不同的身体:一个是物理身体,身处现实世界,一个是虚拟身体,栖于赛博空间。
在赛博空间,物理身体往往是缺席的,而在场的是虚拟身体,两个身体的角色并不对等。当残障工人在网上做数据标注时,電子屏幕切割了他们的身体,他们向同事呈现的是他们的虚拟身体,而物理身体则仿佛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敲打键盘的“劳动工具”。于是,他们那由活生生的血与肉构成的物理身体,明艳或暗淡,美丽或丑陋,仿佛全都被千篇一律修饰过的虚拟头像所替代;而那些牵连着物理身体的社会网络,各不相同的文化背景、教育程度与家庭出身,也一并被数字化的网络身份所取代。
虚拟身体摆脱了物理身体的限制,也摆脱了烙印在身体之上的一切社会和经济网络,那些以往在现实中被忽视、被遮蔽和被压抑的人,在网络中都获得了平等的、匿名的身份。因此互联网似乎具有一种民主化的潜能,它抹去了等级化的物理身体。这种贬抑物理身体的观点体现了一种古老的哲学传统,古代柏拉图主义者把肉体视为心灵的牢笼乃至坟墓,笛卡儿主义者则把心灵视为人类的标志,把身体降格为一部精密的机器。在赛博时代,这种身心二元论化身为一种“新数字笛卡儿主义”。它把天真的数字乌托邦糅进了笛卡儿主义之中,畅想通过匿名的网络沟通,让人类脱离肉体和具身性经验的限制,在赛博空间实现自由、平等和解放。
在现实生活中,物理身体是很多人痛苦的根源,对于身体障碍人士来说尤其如此。由于体能歧视(ablism),残障群体在线下就业市场时常被边缘化。但是,当他们以虚拟身体进入线上劳动力市场时,那些附着于物理身体之上的标签被抹除,这无疑给予了他们相对平等的就业机会。在过去四年的田野调查中,许多残障工人告诉我,他们在网上找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当然,线上劳动在创造平等就业机会的同时,也让劳动者的物理身体变得更加透明和缥缈。这解释了为何人们不曾发现,是残障工人在驱动着人工智能。
到此为止, 故事都是美好的, 然而, 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局。二0一九年,同一个数据标注公司的管理者告诉我,残障工人的认知能力普遍偏低,不再适合做数据标注了。因为随着数据标注的精细化和专业化,标注过程中所涉及的社会规范与日常知识也愈来愈多。比如,敏感词标注、日常对话标注等数据都要求标注者具有充分的社会化水平,从而可以辨识什么词语是得体的或规范的。由于身体受限,残障工人普遍缺乏正常的社会交往,这让他们难以完成类似的标注任务,不仅效率大幅下降,准确率也不尽如人意。于是,这家招募了大量残障工人的公司,开始经营惨淡,难以为继。
这是残障幽灵工人的物理身体的第二次显现。第一次显现时,“残障的身体”被判定为“适合的身体”,“天生是做数据标注的料”。而一年后再次显现时,“残障的身体”被转而认定为“不适合的身体”。然而,无论是“合适的身体”还是“不合适的身体”,都源于残障工人的同一个物理身体。一方面,残障工人长期被就业市场排挤,缺乏选择线下工作的机会,只有稳定的线上工作的“福报”,而残障的身体又同时让他们减少了“摸鱼”的机会,只能专注地工作;另一方面,身体的障碍限制了他们的社会化,使得他们不具有社会共享的“一般智力”,从而又无法胜任复杂的线上工作。
残障工人的物理身体的两次显现表明,即便是虚拟化程度极高的线上劳动,也有赖于物理身体及铭刻于身上的社会性因素。和任何劳动形式一样,非物质劳动也高度受制于劳动者的身体技能和社会化过程。个体与社会互动的历史总会积淀在身体之内,形成布尔迪厄所说的“惯习”,从而支配着主体的行动。因而,非物质劳动并不是完全非物质化的,劳动者的认知模式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其物理身体与世界交互所塑造的。后人类的物理身体虽然缥缈,但它一直真实存在,总会在某些时刻显现,带来或好或坏的社会后果。
幽灵工人们的物理身体,虽然在本体论层面永远不会缺席,但在社会学层面确实缺席了,即被有意为之地视而不见。在《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一书中,海勒(Katherine Hayles)正确地指出,对后人类的人机关系的思考中,具身形象已经被严重贬损或彻底抹去。这带来的结果,就是赛博幽灵的大规模诞生。相较于物理身体这两次短暂的在场,大部分时间里,残障工人是没有物理身体的幽灵工人。后人类那不受身份限制的虚拟身体,非但没有指向合作化和民主化,反而让劳动者更轻而易举地被化约为无差别的劳动力,悄无声息地被埋葬到赛博空间里。
由于物理身体的存在永远无法被抹去,数字笛卡儿主义终究是建在沙滩上的海市蜃楼。问题的关键也许并不在于抹去物理身体,而恰恰是要把物理身体带回赛博空间。福柯早已指出,身体一直处在权力斗争的舞台中央,各种力量在身体上铭刻下各自的印记。身体的惯习、形态和样貌,正是在力量的冲突中被界定出来。逃遁到一个虚拟的赛博空间,并不能获得我们期待的自由和平等。除非把赛博空间变成一种重塑身体的力量,一种延展身体和扩大交往的工具,抹去沉淀在物理身体中的社会阶序,数字乌托邦才不会成为镜花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