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
那时候你正在熟睡,突然
被一阵哭声挠醒,那声音来自
几十米外的另一栋楼
不响亮,但稀碎、清晰,像在耳边
然后是其他声音:一个男人
不耐烦的责骂,吼叫
一些物品和地板的碰撞,瓷器
碎裂……但什么都无法拦住
那条幽咽的河流
你在相隔不到五十米的地方
静静地感受着这一切
你已经习惯了辩解,咆哮,破碎
其至一个人向另一个人
逐条朗诵离婚协议书,可是
你永远无法适应女人哭泣
那是一根刺,梗在你心里
那是一段往事,你不愿回顾
那是一份提醒,来自生活的每一个
细微角落,是一场大雪
帮你清洁灵魂的外衣
每一个哭泣者都让你想起亲人
每一声哭泣仿佛都来自家里的另一个
房间。你悄悄起身,关上窗子
哭声变小了,成为断断续续的哽咽
这一夜,你在黑暗中热泪横流
整整一个下午
我都在向它行注目礼
你看这里人来人往
个个都阳光灿烂
有几个还衣冠楚楚
露出高人一等的得意
但这与它无关
它在天上飘
观察着人世
又与人世保持距离
我还注意到它的鸣叫
与周围的环境不大和谐
最终它被人驱赶
仓促逃离
多年来
我从未关注过它和它的同类
被驱逐,被抓捕
被误解为害虫
却仍然向往天空
从未停止发出
叽叽喳喳的声音
而我习惯了弯腰
点头,礼貌地表示同意
写过很多歌颂自然的诗
却对它们的命运
沉默不语
现在,它又飞了回来
在树枝上跳动
谨慎地观察着地面
冬日的王府井因此产生了
残酷的诗意
而我幸福地捂住胸口——
一只麻雀
在里面躍跃欲试
硬骨头只是传说。那些原料
不必经过火的考验,也会提前撇清自己
都是不好意思,多多包涵
都是将心比心,万望体谅和理解。
你也一样。起风前你浑身灼热
像铁刚刚放进炉膛
风起后就开始慌张凌乱,竖起领子
顺手把所有门窗关上。
但你无法挪开心里的硬块
它梗着,不让你轻松
它是你无法甩开的羞愧,将你的一生
笼在漆黑的注视中。
在所有的时光中我最喜欢凌晨
那时大地还在熟睡,天空却蠢蠢欲动
我常常披衣而起,随手拿起一本书
漫读其中任何一段
感觉每一个言外之意都是为曾经的我
和未来的我而准备
每一个指向都让我良心发现
我的字典凭空增加了一些
以往没有留意到的词语
比如理解,羞愧,怀疑,鄙视
比如良知,梦想,责任,反思
我知道了人生在世的某个铁律——
有一些欢乐可以彼此共享
有一些悲伤只能深埋心底
在凌晨我有时会读完一整本书
有时只能阅读其中几句
我设想过成为书中的某个角色
为施恶者承担部分责任
或者变成一驾马车
载着受苦者默默行驶
更多的时候我把书放在枕边
在床上呆坐,像等待天明的孩子
而文字缝隙中阳光和清风长势喜人
万物的面孔逐渐清晰
是的,她与其他河流没有什么不同
尼罗河,刚果河,恒河,亚马逊河
密西西比河,伦敦河,湄公河,黄河
以及很多偏远得没有名字的水流
都是一样的
一样孕育生命,一样热爱土地
一样滋润村庄,一样吞没天才
当人类在她身边漫步,交谈,争吵,分手
或者妥协,拥抱,做各种交易
她一样看在眼里,一样发出智者的微笑
当季节更替,她一样有虚荣的流盼,有固
执的坚守
如果亚伯拉罕·林肯般的灵魂出现
她的胸膛一样会在夕阳下散发金色的光芒
甚至她和我们每个人一样,有喜怒哀乐,
有生老病死
有莫逆于心的小幸福,有无处申诉的大冤屈
唯一不同的是,她比我们更纯粹
比我们更孤独——
当所有的河流奔涌向东
她静静地,一个人,往西而去
注:额尔齐斯河是我国唯一由东向西流入北冰洋的河流。
这一生你会丢弃很多事物
存留下来的,也会变空,变轻
当一个人说:我爱这土地
他的眼前很可能是万丈深渊
不要梦想无中生有
不要指望柳暗花明
那些相遇和离别
那些牵手和转身
那些喧嚣,那些静默
那些峰回路转和茫然失措
走着走着,就淡了
就消失在烟尘中
像今夜,一些人到来
他们的声音被红灯笼听见
脚步被青石板收纳
他们的喜悦、爱和顿悟
在心里融化
但月亮依然高悬
大地依然沉默
相机要定格一些景致
时间却在流逝
是的,在黄姚
想象中的永远终究太远
不如就这样走着
默契,无声
中午,嫂子带回六株果苗
让你种在屋后
你找了六个地方,用锄头挖开地面
把它们一株一株栽进坑里
扒些泥土盖住树根。
想象开春后枝条尾部长出小叶片
不消几个月,藤蔓就爬上墙头
和预先搭好的棚子
再一年,绿色的珍珠挂满屋后。
而你并不急于采摘,悠闲地
端一张长椅躺在南风中
哼着小曲,间或摆弄一下身旁的
瓷杯和茶壶……
回到屋里,母亲问:
拿锄头干什么?
你说,种百香果。
种在日头能照到的地方了吧?
你愣了一下,嗯。
铲掉旁边的杂草,别让它们
扯走肥料。
你又愣了一下,嗯。
记得淋点水。
……嗯。
母亲上楼午睡了。你悄悄地
跑到屋后,挖了六个小坑
给果苗挪地方
再把四周的杂草锄掉
然后提着桶,向井边走去。
很多事物一直在我们身边
我们眼看或者沐浴着
却未必真正理解
比如阳台上的花草
小区里的植物
比如远方的某位哲人
书上的某段话。
比如今天一个朋友说:船襪
我以为那是船的某个部分
就像桨,舷梯,栏杆
张开或收拢的风帆
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
露出脚背的,短短的袜子
妻子和女儿每天都穿着
上班,上学,回家
开心的时候
就跟它一起舞蹈、远游
休息的时候就让它
伴在床铺边
我也时常把它们一只一只地
晾在阳台上
但对此见惯不怪
从不知道它还有名字。
晾晒的次数多了
妻子的脸上有了皱纹
女儿己慢慢长大
今天,我突然想变成一双袜子
轻轻地
托住她们的腰身。
我见过这些河流一
长江,珠江,岷江,湘江,怒江
沂河,淮河,黄河……
他们是伟岸的,适合大词
比如宽阔,浩渺,汹涌,奔腾,澎湃
磅礴,舒缓……
但我并没有爱上他们
我还见过另一些河流——
漓江,柳江,西江,浔江,郁江
左江,桂江,红水河……
她们是健美的,有曼妙的身姿
我也没有爱上她们
我爱歧路村那条没有名字的小溪
我曾经拥有过她的一小段
如今她已消失不见
过两天就可以回去见他了
可你并不兴奋
他仍然在家里,和往年一样
面带微笑,看着你们一个接一个
从外地赶回
但去年他的身子越来越瘦
越来越弱,越来越扁
最终成为一张照片贴在墙上
是的,他已经不在了
已经成为一种象征,嵌进你的记忆
但有的时候你能听见他在叫你
并且你确定不是幻听;有的时候
他会突然出现,像以往一样
二话不说就走进厨房,不管你是饥是饱
做的菜你永远吃不完
你也记得被他拿鞭子打过
那时你十岁出头,犟,从不哭泣
现在,你变得伤感,软弱
常常后悔当初,想再被他打一次
昨天晚上你对他说
我想再吃一次你做的菜
不,我想再吃一百次,一千次
你做的菜。
他还是那样微笑着,不说话
转身就走了。把你留在黑暗中
热泪横流
那座山站在原野上
高大,沉默,创世之初就是这个样子
我曾无数次揣测他的高度
爬上他的肩膀,想看清世界轮廓
但四周空茫一片
飞机经过头顶,像只蚂蚁。
有一次我走了很远不知道怎么回去
绝望中眼前闪出一道影子,单薄,黑瘦
那么陌生,又似曾相识
老半天我才明白那是山的背面
我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形象
就像一个人,微笑,沉稳,让你放心
突然被你撞见夜半无人时的伤怀。
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那山了
报纸说他已从人间消失
但我知道他仍在原处
仍像以往那么沉默,高大
甚至更高,高到白云上,成为神的一员
——他在天上看着我们。
带两个竹篮,一把剪刀,走吧
自家的地,好几亩
都是砂糖橘
喜欢哪棵就摘哪棵,看中
哪个就要哪个
想当场吃,想带走,都随意
母亲说,摘树叶油绿的
果皮黄得透亮的、样子饱满的
不易坏,好吃
树叶偏黄的,果皮和果肉间有空气
味道淡,留不久
你的剪刀忙碌着,从一棵树
到另一棵树,从最黄的
到更黄的。竹篮逐渐堆满
心越来越空——
遍野的砂糖橘,在树上
等剪刀,等外地牌照的卡车
等不到,半个月后
它们就烂在树上,或者落到地里
成为废泥。
你记得这些树,这些土生土长的乡亲
在原野上独自生活
或聚成一大家子相依为命
樟树最有个性,喜欢独来独往
柳树太多情,风一来就向人招呼
梧桐枝叶稠密,是飞鸟的天堂
松树的枝干暗含诱惑,总让松鼠好奇
银杏的怀里掖着最好的宝贝
梨树一年四季都摆出冷淡的样子。
初冬,去胶树林野炊吧,一些人捡枯枝
另一些人用泥块搭建未来
夏夜,大榕树下常常生起篝火
萌动的青春在热气中奔突
枫树和乌桕太执着了,要合力把秋染红
香椿从不主动,它特别的体香
总能迷倒一小片春天。
奶奶走的午后,你一个人走进白桦林
抱着树干大哭
你从苦楝树上摔下来,至今
下巴仍留着淡红的疤痕
邻家的桃树,哦不,邻家的桃子令你迷恋
一条竹叶青从山茶枝头滑下来
吓得你掉头狂奔……
在平原,这些树木越来越少
它们的身体己分解为衣架,沙发
床,灰烬,尘埃
它们聚集的地方成了荒地,或建起房屋
但你心里仍有一棵树在生长
仍有一片林子守着少年时的秘密
每一次想起,熄灭的篝火
就会重新燃烧起来
从树林边走过。在清晨
我听到树木在交谈,它们的呼吸
轻柔恬淡,如果是冬天,我会幻想那是它
们身上
飘落的白色羽毛
而这是五月,天气状况已允许市民穿着单衣
我因此有了闲情。
我原以为它们是一个群体
靠一些理想、一些谎言相互取暖
而雾气中,轮廓逐渐清晰
最后,我看到它们的样子:清瘦、独立
仙风道骨
一个俗人无权在这个纯洁的早晨说话
像山里的孩子看到狐仙
发不出一丝声响。
有时候,我也会学着树木的模样
静静站立,想成为自己
而大地看出了的破绽——
只需一点压力,我的腰身就会不由自主地弯曲
只需一点诱惑,我的体内就会伸出无数只手指
每隔几天你们就会争吵一次,范围涉及
家务,孩子,某件衣服的颜色
电视剧的硬伤;甚至屋外风声的大小
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事
吵完后照例是转过身,各忙各的
有时短暂沉默之后会突然大笑起来
有时休战一两天,仿佛养精蓄锐
等待下一轮开始。
但每次有事你都第一时间想到她
晚上睡觉习惯性地往她那边挤
生病住院了就想把工资卡给她拿着
告诉她买了多少理财,有多少是活期
攒的钱已够女儿读完大学
要留一些给在老家生活的妈妈。
平常日子你也想过藏一张纸在某处
上面写明卡号和密码
和需要注意的细节。而这些
都没有实施,有一次你刚刚提起
就被她岔开了话题。
你们就这样隔三岔五地吵
心照不宣地吵,像小孩一样
吵着吵着就忘记了由头,又像冤家
吵着吵着就找到了新的由头。
今天你无意中读到一个病危男人的新闻
他和你差不多年纪,也深爱着
妻子和未成年的女兒
他要捐身体给国家,媒体大版面宣传他的
遗书,却忽略了最后一句——
“我老婆呢?”
读完之后你心乱如麻,想和她聊聊
又怕拨通电话,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写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
青草,黄花,在黑夜里飞起的纸片
冬天的最后一滴雪……
我写下它们,表情平静,心中却无限感伤
那一年,我写下“青草”
邻家的少女远嫁到了广东
我写下“黄花”
秋风送来楼上老妇人咳嗽的声音
而有人看到我笔下的纸片,就哭了
或许他想起了失散已久的亲人
或许他的命运比纸片更惯于漂泊
在这座小小的城市
我这个新闻单位的小职员
干着最普通的工作
却见过太多注定要被忽略的事情
比如今天,一个长得很像我父亲的老人
冲进我的办公室
起初他茫然四顾,然后开始哭泣
后来自然而然地跪了下去
他穿得太少了,同事赶紧去调空调的温度
在那一瞬,我的眼睛被热风击中
冬天最后的那一滴雪
从眼角流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