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家》中“琴”形象的创作心理动因

2022-05-30 10:48束韵哲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弗洛伊德巴金

束韵哲

关键词:巴金 创作心理 《家》 弗洛伊德 琴

弗洛伊德在《作家与白日梦》的开篇便提出了作家的素材源头问题,并在文中给出了他的解答:“现实的强烈经验唤起了作家对早年经验(通常是童年时代的经验)的记忆,现在,从这个记忆中产生了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又在作品中得到实现。作品本身展示出两种成分:最近的诱发场合和旧时的记忆。”a这强调了三方面的创作心理动因:童年经验、诱发场合和愿望的实现。

巴金在其“激流三部曲”的第一部《家》中塑造了深入人心的女性群像,其中鸣凤、梅芬、瑞珏这“受害三女性”的悲剧命运历来被研究者们所关注。与她们“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宿命不同,小说中的琴(全名张蕴华,书中简称琴)通过不懈的抗争实现了爱情自主。不过,她并非E.M. 福斯特所谓的“扁平人物”,作为叛逆者,她身上依然残留着封建礼教留下的“胎记”,当她勇敢地举步追求新生活的时候,身后的旧家庭却拉扯得她痛苦不堪。塑造出这样一位新旧交织、结局理想的女性形象的巴金,恰恰具备弗洛伊德所强调的三方面心理动因,下面逐一进行分析。

一、童年经验的奠基

威廉·华兹华斯曾说:“儿童是成人的父亲。”作家苏北也说:“童年是母语。童年是生命的颜色。”这都强调了童年经验对人一生的决定性作用。巴金自己也在《新版后记》里说:“要是没有我最初十九年的生活,我也写不出这样的作品。我很早就说过,我不是为了要做作家才写小说:是过去的生活逼着我拿起笔来。”b巴金生于四川成都的一个官僚地主家族,高墙深院内的李公馆堪称一个封建社会的缩影。从巴金的高祖开始,直到他的父亲和叔叔们都历代为官。巴金少年时,李家已形成一个由长辈、兄弟姐妹和仆人组成的约百人的官僚大家庭。在成长的过程中,巴金目睹了长辈们的无礼、腐朽和恶毒,感受到了家庭中潜在的危机。《家》中对长辈们的伪善和自私即有描写,面对战乱,老太爷、陈姨太、高克安等人各自逃难。“这个靠旧礼教维持的大家庭,突然现出了它的内部的空虚:平日在一起生活的人,如今大难临头,就只顾谋自己的安全了。”巴金童年时所亲近的一些女子,更是遭受到封建礼教的无情摧残,大嫂的难产而死、表姐的不幸婚姻、丫鬟们的苦难遭际等,都让他对女性的不幸命运感到悲痛。于是巴金从幼年起,就对封建家族制度的专制腐朽有了深刻的体验,对女性所处的黑暗的家庭社会环境有了切身的了解。

巴金关于女性的童年经验,与母亲“仁爱”思想的启蒙教育也有着密切联系。母亲对家中门房、轿夫、仆人等底层劳动人民的关心和同情,启发巴金看到了另一个阶级的生活,与他们建立了友谊,产生了情感共鸣,进而对压迫他们的旧秩序产生了反抗思想,这孕育了他反传统的叛逆性格和文学创作中的人道主义精神。《家》中的高觉慧便具有巴金的影子,他身为大家族中的一分子,却始终与家族中的传统和秩序格格不入,感到自己“被冷气包围着,被一种莫名的忧郁压迫着。没有一个人同情他,关心他。在这个奇怪的环境里他好像是完全孤立的……他觉得自己跟这个大家庭一天一天地向着两条背驰的路上走了”。这种与旧家庭的分离与决裂感,未尝不可视为巴金的“夫子自道”。

作者两方面的早期经历使他笔下的女性形象更为丰满,这反映在《家》中,便构成了琴的新旧双重性格:一方面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原生家庭的影响,她的父亲早逝,亲戚们大多属于李公馆中的封建家长,母亲虽然支持她,却具有旧式思想,不思进取而以打牌消磨时光,她对琴说:“你总是怪我打牌。你不晓得,像我这样大的年纪,不打牌又有什么事可做?”甚至在战乱时期家中情况未卜时,她也“只是短时间的焦虑,因为不久她起了一副好牌,便又把那些事忘掉了”。在有产阶级享乐思想的熏陶下,琴与劳动人民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在元宵节玩龙灯时,众人以烧伤玩龙灯者的身体为乐,琴认为:“这跟同情心有什么关系?五舅他们得到了满足,玩龙灯的人得到了赏钱。各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还不好吗?”这种不能与贫苦大众共情的立场遭到了觉慧的嘲讽:“真不愧为一位千金小姐。”面对母亲反对、亲戚责难时,琴有过妥协和退缩,她虽然应觉慧之邀给《黎明周报》撰写了同意女子剪发的文章,却不敢像许倩如一样在现实中剪去发辫。许倩如的父母都曾留学日本,母亲去世后,比一般人开通的父亲不肯续娶,作为家中的独养女,许倩如接受新思想基本不会受到来自家庭的阻力。琴与她不同,“她知道她的周围还有许多有形和无形的障碍,阻止她走向幸福的路,要征服这些障碍,她还需要更多的勇气和更多的精力”。而当战事将起、安危难料时,琴的勇敢被恐怖和脆弱所取代,她边哭泣边意识到:“旧社会如今又从另一方面来压迫她了,仅仅在一刹那间,就可以毁坏她十几年来苦心惨淡地造成的一切。”

另一方面是有意识地抗争旧秩序的勇敢独立,例如想到亲戚们对她进男学堂的闲话以及母亲因此要受的苦,她“平日的活泼的姿态看不见了,沉思的、阴郁的脸部表情表示出她的内心的激斗”。她对觉慧说:“我也要同你们永远在一起。我更应该奋斗,我的处境比你们的更困难。”被言辞激烈的母亲泼了一瓢冷水后,她劝说道:“妈,如今时代不同了,跟那时候已经隔了二十几年啰!世界是一天一天地变新的。男女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我不可以和男学生同一个学堂读书?” 又如她勇敢追求自己的爱情,梅表姐称赞她道:“琴妹,你真值得人羡慕!你有胆量,你有能力,你不会像我这样。”琴自己也在给觉民的信中说:“我无论如何决不做第二个梅姐。”

二、诱发场合的刺激

童庆炳先生对于诱发场合的认识与弗洛伊德类似,他认为一方面“童年经验作为题材直接进入创作,必须有偶然机遇的触发,有相关的情感、心境作为中介……童年的原本的记忆在一般的情况下,作为档案静静地躺在那里,人们忙于俗务而懶于翻阅它。必须有适当的刺激它才能激活。犹如一堆干柴,必须有火的引动,才会熊熊燃烧起来”。另一方面,“童年经验能否充分被利用还与作家创作时的心境密切相关”c。巴金塑造琴的形象,由大哥的猝然离世充当了引燃干柴的火,也由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女性解放潮流为他营造了心境。

1929 年7 月,巴金与来到上海的大哥久别重逢,共同度过了一个月的愉快时光。这次会面打开了他童年记忆的闸门,成为《家》构思过程中的一个重要契机。巴金的大哥还曾在书信中鼓励他以家中人物为主人公创作小说,因此巴金很希望大哥能够读到《家》并提出意见。然而事与愿违,当《家》第六章刚刚完成,原稿还未送到报馆,而第一章刚在《时报》上发表了一天时,巴金便收到了关于大哥自杀的电报。“我一夜都不曾闭眼,经过了一夜的思索,我最后一次决定了《家》的全部结构。我把大哥作为小说的一个主人公。”巴金的大哥生前曾向巴金谈到他爱过另一个女子,但这样的爱情没能拯救他,他让父亲用拈阄的办法决定了自己的婚姻,最终只能把痛苦留给心爱之人。《家》中的大哥高觉新便是以巴金的大哥为原型的:“他也曾做过才子佳人的好梦,他心目中也曾有过一个中意的姑娘,就是那个能够了解他、安慰他的钱家表妹。”然而当父亲向他宣布被包办了的婚姻时,“他不说一句反抗的话,而且也没有反抗的思想。他只是点头,表示愿意顺从父亲的话。可是后来他回到自己的房里,关上门倒在床上用铺盖蒙着头哭,为了他的破灭了的幻梦而哭”。他一面阅读新式书报,一面过着旧式生活,一面与瑞珏感情美满,一面与梅表姐旧情难却,形成了分裂的人格。如觉慧所想:“这般人是没有希望了,是无可挽救的了。给他们带来新的思想,使他们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不过是增加他们的痛苦罢了,这正像使死尸站起来看见自己的腐烂一样。”《家》的主体部分作为巴金怨愤情感的宣泄口,受到了大哥离世事件的显著影响,巴金由此回想起大哥的不幸经历与相关人物,使文学作品中的人和事留下了现实的印记。而琴的形象并非完全虚构,她很可能作为巴金家庭中的“相关人物”而被忆起:“在女人方面我写了梅、琴、鸣凤,也代表三种不同的性格,也有三个不同的结局。至于琴,你还可以把她看作某某人。”

另一方面,随着辛亥革命对社会风习的变革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展开,女性解放问题逐渐被放到了重要的位置,这为琴的形象塑造播下了积极的理论种子。辛亥革命后,民国政府兴办女学,实行男女同校,女学生数量大增,女性的受教育权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保障。这一变革在《家》中即有体现,在小说开头,觉民和觉慧放学回家,将他们学堂明年暑假要招收女学生的消息告诉了省立一女师三年级的走读生琴,琴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她惊喜地回过头,脸上充满光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发光地盯着他的脸,好像得到了一个大喜讯似的。”当觉民假设没有女学生投考的情况时,她便热烈地说:“我第一个去报名!”

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民主主义者批判封建礼教,肯定女性人格,也对女性解放产生了积极影响。例如在1918 年,《新青年》杂志出版了一期“易卜生号”,将挪威戏剧家易卜生的名作《娜拉》介绍给中国读者,作品中女主人公娜拉向她的丈夫海茂尔宣布:“我相信我第一要紧的是,我是一个人,一个同你一样的人,无论如何我总得努力做一个人。”《家》中的琴也有类似的表述,她对正在阅读新一期《新青年》的觉慧说:“我的事情妈答应不答应,也没有关系。我的事情应该由我自己决定,因为我跟你们一样,我也是人。”一旁的觉民称赞道:“你真是一个新女性!”巴金曾自述道:“五四运动像一声春雷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了。我睁开眼睛,开始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d时代潮流呼唤巴金在揭露女性受迫害的现状之余,也通过琴这一形象来反映女性争取独立与解放的自主抗争。

三、愿望实现的驱动

现代中国家族叙事中的传统女性,或如《四世同堂》中的韵梅般成为被规训者,或如《金锁记》中的曹七巧般成为被扭曲者,“这就是她们的宿命和人生悖论,无论是同化还是异化,都难逃男权社会的制约和压抑”e。然而,巴金笔下琴的理性抗争和理想结局与她们差异明显,因为琴身上寄寓了巴金对不幸现实的一线希望。他借琴之口喊出了振聋发聩的质问:“牺牲,这样的牺牲究竟给谁带来了幸福呢?”“难道因为几千年来这条路上就浸饱了女人的血泪,所以现在和将来的女人还要继续在那里断送她们的青春,流尽她们的眼泪,呕尽她们的心血吗?”“难道女人只是男人的玩物吗?”

巴金塑造琴的形象还与他表哥令人扼腕的命运密切相关。他猜想表哥爱着大家庭中的一位少女,还没有得到表露心迹的机会便被迫跟另一位小姐订了婚。《家》中的陈剑云与巴金的表哥类似,他暗恋着琴却不敢让她知晓,当看到“琴小姐来了”的时候,“一道微光掠过剑云的脸”;当“听到琴的名字”的时候,“他的瘦长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剑云与琴相处时显得谦虚而窘迫,默默将其当作黑暗生活的明灯,甚至默默认同觉民对琴的追求。当鸣凤投湖自尽引发了觉民兄弟对“爱”的讨论时,剑云对觉民发表了大段的自白:“我恨不得立刻跑到她面前,把我的爱情向她吐露。可是我又没有勇气。我这样一个渺小无能的人怎敢向她吐露我的爱情呢?”巴金希望表哥能够向他的琴表白,琴很可能便是那位少女的化身,他创作《家》也是要为此作“不平之鸣”。他在《关于〈家〉(十版代序)——给我的一个表哥》中写道:“希望的火花有时也微微地照亮了我们家庭里的暗夜。琴出现了……我只愿琴将来不使我们失望。在《家》中我已经看见希望的火花了。”巴金由一个家庭中已然发生的故事联想到未来无数家庭可能会上演的故事,于是“愿琴将来不使我们失望”。

在现实中,巴金既不能帮助大哥扭转任人摆布的命运,实现未竟的心愿,又不能帮助表哥与心爱之人终成眷属。面对女性受压迫的现状,巴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难凭一己之力推翻旧秩序、旧道德。巴金借鸣凤、梅芬、瑞珏、淑贞等众多女性的牺牲来揭露封建旧家庭的黑暗,却还需要一个理想化的角色来达成他反抗表哥命运、解放女性的内心愿望。在这种意义上,琴的质疑也是巴金内心的控诉,琴的幸福也是巴金内心愿望在幻想层面上的达成,如弗洛伊德所言:“幻想的动力是未被满足的愿望,每一个幻想都是一个愿望的满足,都是一次对令人不能满足的现实的校正。”

值得一提的是,弗洛伊德把童年经验看作艺术创作的主導动力,而以《憩园》为转折点,巴金在20 世纪40 年代发生了文风由“热”到“冷”的转向,情感上也从赞颂高觉慧式的革新人物向同情杨梦痴式的旧式小人物过渡,这与他中青年阶段的生活体验关系密切。如果只强调童年生活经验,而忽略中青年时期的人生体悟,这种创作心理动机论难免会失之偏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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