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城隍

2022-05-30 17:51关笑晶
北京档案 2022年9期
关键词:雍正帝城隍京师

紫禁城神武门西北隅有座“内城隍庙”,清雍正四年(1726)敕建[1]。与其他香火旺盛的城隍庙相比,这座宫闱之内的小庙并不惹人注目,学者鲜有考论[2]。城隍之名最早见于《周易》,为中原信仰文化中的“城市保护神”,其与城墙、护城河紧密相关,又和地方行政建制相互对应,不可随意建立[3]。清朝定鼎京师,最初沿用元、明旧制,未改动国家祭祀城隍之制。内城隍庙的创建,是清廷对京师城隍庙格局的首次更革。那么,雍正帝为何肇建内城隍庙?它的创建对京师城隍祭祀体系产生了何种影响?

本文依据清宫内务府奏销档和陈设档等满、汉文档案,考察了雍正帝敕建内城隍庙的背景,探究其选址原因,进而分析清廷如何调整京师城隍庙的布局和职能,以表达对北京城市空间的设计和理解。

一、肇建背景

雍正四年(1726)正月,京城还沉浸在新春佳节的喜庆中。初十一日,雍正帝面谕总管太监刘进忠等人,发布了敕建内城隍庙的首谕:“凡城内俱有城隍庙,紫禁城为内城,理应盖造一座城隍庙。西北角楼弘昇住的房子不好,由钦天监衙门相看可也。倘看中再奏。倘可以,立即盖造三间城隍庙可也。倘有建神位、画神位之处,重新请旨。工竣后,派太监道士燃香、上供、守之,可也。钦此。”[4]上谕发布时,刚刚易主的皇权还在宗室内斗与政治角力中动荡,但此时提出肇建内城隍庙并非偶然,清廷已具备对京师城隍祭祀进行变革的主观和客观条件。

首先,在主观上,满洲统治者对城隍信仰的认知在不断加深。清代肇兴之初,并未改变明朝城隍祭祀旧制,顺治八年(1651)议准,沿用明制,奉西单都城隍庙为国祀之所,每岁秋月遣官致祭[5]。对京师旧有城隍庙既未迁移,也无新建。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满洲人对城隍神一无所知。在入主中原的过程中,满洲贵族对城隍庙的作用已颇为重视。清太祖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城东阜建“七大庙”中即有城隍庙[6]。迁都盛京后,位于城中心的城隍庙为皇太极历次亲征出师、凯旋谒庙之处,典礼甚隆[7]。定鼎京师之初,顺治帝选址萨满祭祀的堂子,亦参考了盛京城隍庙“皇宫之东”的方位[8]。可以说,雍正帝上谕中“凡城内俱有城隍庙”的上谕是对旧有祭祀制度的继承,而“紫禁城理应有一座城隍庙”则是满洲人对城隍信仰的创新和发展。

其次,在客观上,雍正帝迫切需要以“事神”来强调統治正统性。“国之大事,在祀与戎”[9]。在嗣位疑案中登基的雍正帝,将“事神”作为执政治国的重要措施:追封关羽三代先祖于白马关帝庙、创建皇家觉生寺、增奉历代帝王庙牌位、重修喇嘛教隆福寺、诣祭儒教孔庙、兴建供奉英烈的贤良祠、昭忠寺等。雍正帝在位13年中为京师祠庙御制16通满文碑,比其父在位60载的总数还多,范围涵盖汉传佛教、藏传佛教、道教、儒教、祠庙等性质的场所[10]。内城隍庙的创建,是雍正帝以“事神”来巩固大统之位的一步棋,与他在位期间整体政策互为表里。

对内城隍庙的筹划,雍正帝显然已早有打算。雍正四年(1726)初的工作交办并非“务虚会”,而是对工作细节的执行:选址在“西北角楼弘昇住的房子”,堪舆由“钦天监衙门相看”,规模要“盖造三间”,祀神需“建神位、画神位”,管理和祭祀“派太监道士燃香上供守之”。为了事情的稳妥,雍正帝还强调在选址和神位供奉上要“再奏”“重新请旨”,对内城隍庙肇建的重视可见一斑。

二、选址建造

内城隍庙建于紫禁城西北隅,对其建筑方位的考证,学界以往多依《易经》阴阳五行及堪舆风水学说,认为禁城西北角为五行乾位,又是内金水河入水处。内城隍庙建造于此,意在更好地镇守禁城城池,守护“天门”[11]。然而从现存满、汉文档案来看,雍正帝将内城隍庙选址于“西北角”这个对紫禁城布局和风水都意义非常的方位,其起意却颇为简单务实。

上谕称“西北角楼弘昇住的房子不好”,显示内城隍庙的选址与弘昇相关。弘昇,康熙帝第五子恒亲王允祺长子,生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四月,康熙五十九年(1720)十二月封为世子,照贝子品级[12]。雍正帝称“弘昇住的房子不好”究竟是指房屋本身,还是另有别意?西北角楼的房子此前作何用途?对此,不妨据内务府档案作一推测。

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满16岁的弘昇阿哥已到婚配年龄。自幼在紫禁城抚育的弘昇,其婚房的选址受到康熙帝的重视[13]。七月,署理内务府事务大臣海英提供两地备选:一为“紫禁城西北角巡查处”的房子,一为“咸安宫的空闲处”。康熙帝朱笔圈出“西北角巡查处”为弘昇成婚使用,并交营造司笔帖式德寿办理[14]。十月二十八日,弘昇阿哥搬家迁居于此[15]。至此,西北角的殿房先是作为“紫禁城巡查处”旧基,后被选为弘昇婚房,历经短短三个月简单整修后,弘昇一家又在此居住十余年。至内城隍庙选址,雍正帝所言房子“不好”,应是指房屋本身已经老旧,故让弘昇另谋住处,令营造司在此重新修盖。

浩大的重修工程长达四年,雍正八年(1730)正月,营造司员外郎福海自库房提走大量高丽纸用于裱糊城隍庙山门和后殿隔扇、槛窗,可知工程已近收尾[16]。重修后内城隍庙殿房贴禁城西墙,为狭长的三进院落,布局周整,缭以围墙。前殿三间为马王殿,正殿五间为城隍殿,黄琉璃瓦覆顶,前设月台及甬路,正殿以西有真武殿两小间。此后,内城隍庙历次修缮花费均由管庙太监上报,内务府总管勘察估算,再向皇帝奏报。

三、对京师城隍祭祀格局的影响

“城”为城墙,“隍”为无水的护城河[17]。城隍信仰盛行于唐代,至南宋已出现官方致祭。洪武二年(1369),明太祖将中央至地方的城隍神和城隍庙按等级分封爵位,正式将城隍神祭祀制度化[18]。及至清代,京师寺庙林立,祀神无数,至少有13座“城隍庙”先后存在于京城,地理位置上紫禁城1座、皇城1座,内城8座、外城2座、西郊1座[19]。作为清代京师城隍庙系统的组成部分,这些规模不一的城隍庙体现出功能、供奉人群、祭祀方式上的复杂性。

在众多城隍庙中,内城隍庙与五年后敕建的皇城城隍庙(庙名为永佑庙)供奉的是两位全新的城隍老爷[20]。它们在京师城隍祭祀体系中处于什么样的地位?又如何改变元、明以来京师城隍祭祀的格局和体系呢?首先,京城出现了京都城隍、紫禁城城隍和皇城城隍三位“平级”的城隍神。元、明尊奉的“京都城隍”的管理范围被缩小,从统领天下城市郊垌,变为禁城与皇城由新设的城隍神单独管辖。其次,从礼制等级看,两位新上任的城隍老爷地位不在“京都城隍”之下,《清会典》定例,其岁祭、祭品、遣官,均與都城隍庙同级,为国祀中的“群祀”[21]。可见,雍正帝经过“修庙”与“造神”,改变了元、明以来都城隍神“一家独大”的格局,变为国家祭祀城隍的“三足鼎立”,将紫禁城与皇城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地位。

自内城隍庙建立,清代京师城隍庙供奉体系逐渐呈现“封闭”与“开放”的双重特点。紫禁城、皇城城隍庙是“封闭”的,首先体现在地域管理上。自明代以来,皇城以内为宫闱禁地,与市井隔绝,紫禁城更是人间天宫、戒备森严,其内的寺观也一体封闭管理[22]。其次是祭祀与使用上的封闭。内城隍庙和皇城城隍庙,营造粘修交与内务府营造司办理、祭期由内务府遣官行礼、官员选派由皇帝圈定、日常供奉洒扫由管庙太监看守,它们由皇室专管,亦专门服务于皇家,不问世事,亦不接受百姓祭拜。

同为城隍老爷,身处内、外城的“民间城隍庙”,则享受着开放的“人间烟火”。如宛平、大兴县城隍庙,被境内各种社会身份和阶层共同供奉:地方衙署和各级官员首倡其事,担当官方背书;地方缙绅召集善资、督董修建;道士负责朝夕焚香、处理庙务;商业行会负责捐资、供奉物品;内、外城的旗民信众则是城隍神虔诚的信仰者、宗教活动的组织者和参与者[23]。而清廷则通过皇帝、内务府、太常寺等机构的支持,将活跃于民间的城隍祭祀,变为国家祭祀的下层分支,最大限度上使官方和民间的祭祀达到和谐统一。

通过城隍祭祀体系,清朝满洲统治者是如何表达对京师城市空间的理解呢?旗民分治于内、外城,是清代北京显著的城市特点之一[24]。然而,反观雍正帝“凡城皆有城隍庙”的上谕,他没有在京师内城、外城这两个显而易见的城市空间里建立各自的城隍庙,没有为旗人和汉人“安排”不同的城隍神分别治理。相反,他调整城隍神的等级与统属,突出了皇家与民间的区分,从而加强了皇权与神权的进一步结合。从宗教意义上,内城隍庙的建立显示出满洲统治者打造北京城市空间的一种思路:除将“天子的城隍”高高提升并区别对待之外,对京城的子民——无论内城和外城、旗人和民人、满人与汉人,均超越城墙和护城河的限制,作为京都城隍老爷管辖下平等的子民,不置区分,也从未分离。

*本项目为北京市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北京庙宇金石史料与多民族关系发展研究”(20LSC011)阶段成果。

注释及参考文献:

[1]清代内务府档案中亦称为紫禁城城隍庙、禁城城隍庙。

[2][11]李福敏.清宫内城隍庙的建置与城隍祀典[C]//武斌.沈阳故宫博物院院刊(第十辑).北京:现代出版社,2011:58-68.

[3]周易正义.卷二[M].王弼,等注.孔颖达,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29.

[4]雍正帝谕紫禁城内盖造城隍庙事,档号:内务府长编60159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

[5]周家楣,等.光绪顺天府志·卷六京师志六[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 1987:153-156.

[6]王先谦.东华录.卷一九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25, 193.

[7]金毓绂.沈馆录叙[C]//氏编.辽海丛书(第四册),沈阳:辽沈书社,1985:2763.

[8]傅同钦.清代的祭堂子[C]//北京文物研究所.北京文物与考古(第一辑) .北京:北京历史考古丛书编辑组,1983:191.

[9]春秋左传正义[M].杜预,注.孔颖达,等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

[10]关笑晶.清代北京旗人寺庙碑刻考述[C]//陆康,张巍.法国汉学(第十七辑) .北京:中华书局,2017:140-168.

[12]清世祖实录·卷二九〇.康熙五十九年十二月甲申.

[13][14][15]为弘升阿哥娶妻请旨事,内务府奏销档,胶片编号51,奏字141号,第456页、第587-588页、第483页,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

[16]营造司员外郎福海等咨文广储司给发城隍庙工程纸张事,内务府长编60188,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

[17]许慎.说文解字.卷一四下[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306.

[18]滨岛敦雄.明初城隍考[C]//榎博士宋寿记念:东洋史论丛.东京:汲古书院,1988:347-368.

[19]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编.北平研究院北平庙宇调查资料汇编(内一至内五卷)[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5—2019.

[20]京城皇城城隍庙建立事,内务府长编08828,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馆藏。

[21]乾隆钦定大清会典则例(卷一六一)内务府掌仪司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2]陈宗蕃.燕都丛考[M].北京:北京古籍出社. 1991: 33.

[23]同治十二年(1873)城隍庙捐资题名碑[C]//北京图书馆金石组.北京图书馆藏石刻拓本汇编(第84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 1989:48.

[24]刘小萌.清代北京旗人社会[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194.

作者单位: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满学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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