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国琳
第六天。这是父亲陷入重度昏迷的时间,在矿井工作落下的尘肺病即将噬尽他生命的活力。我坐在病床边,炎炎盛夏,父亲的手没有一丝阳光暖意,和记忆中母亲的手一样,冰凉。
我的母亲,个子不高,很瘦,为人善良,性格柔软又坚韧。四岁那年,我大病一场,镇上的医生束手无策。母亲几经周折,打听到几十里外有一老中医,治好过类似的病。于是,从春天到秋天,母亲背着我,后边跟着我五岁的姐姐,一大两小,风雨无阻行走在那条去往老中医家的山路上。尚且年幼的我,不甚记事,有一幕,却是经久地清晰着。大约是九月的时节,彼时我的治疗已近尾声,母亲很有兴致地从路边摘了一朵蒲公英哄我。我把蒲公英举在眼前,细细数着绒球上的白色伞状冠毛。风从山那边吹过来,白色小伞骤然飞起,散开。我问母亲,小蒲公英有妈妈吗?它飞走了,它的妈妈还能找到它吗?母亲说,小蒲公英无论飞到哪里,永远都跟它的妈妈在一片土地同根共长……一朵白色的小伞,飘飘悠悠飞了回来,落在母亲的头发上。我笑了。
还有一段铭心的记忆。十三岁时,我的个子开始猛蹿,吃的也多。有天不知谁家飘出来肉香,我馋的不行。第二天,母亲拎回一块猪肉,那时还是“票证时代”,家里没肉票,是母亲用粮票找人换的。那天晚上,母亲做了一锅猪肉炖粉条,蒸了白面馒头,自己一口没吃。我姐吃了一大碗,剩下的全被我干掉了。到了半夜,我肚子剧痛。父亲当天夜班,又是母亲背着我,连夜走了二十多里山路到了县医院,检查结果是急性胃穿孔,极危险。
后来,我替了父亲的班,又被保送上了大学。毕业后,我做了与当年那朵小蒲公英相同的选择,回到县里工作。我告诉姐姐,有我在,你尽管放心飞。
母亲却病倒了,药石无医。我请了假,日日夜夜地陪着她。母亲牙口不好,爱吃软糯的东西。县城买不到香蕉,我就托人去省城买回来,剥好,一口口喂她,不然她不舍得吃。
一天,母亲从昏睡中醒转。我悄悄松了一口气,我在害怕,怕她就这样一睡,再不醒来。母亲让我去老樟木柜子里拿一样东西。那是一个十分陈旧的包袱,包袱里是一件婴儿小褂,乳白色的细纺布,黄迹斑斑。母亲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儿子,这件小褂是你的,那年……妈,不用说了,我早就知道。我打断母亲的话,把包袱放在一边,拉过母亲的手轻轻摩挲。我十三岁患胃穿孔那年,医生说我需要输血,之后母亲拉着医生去门外说的悄悄话,我全都听见了。相对于自己的身世,我更在意手心里的这双手,干瘪、冰凉,轻轻地颤抖着,让人心中酸涩。
母亲说,那年月日子都难,别怨恨他们。他们就在隔壁李村,去吧,认个亲。直到母亲去世,我也没有与他们见面,确切地说,我根本没去找他们,有什么必要呢?当年母亲日复一日背着我往返在求医路上,而他们,或许听说过,也或许看见过,仅止于此。
母亲去世后,我把父亲接到县城。远房表亲来做客,酒到酣处,亲戚对我说,你长得和你二哥一模一样。父亲手一抖,一杯酒洒了一半。我很平静地说,我没有二哥,只有一个姐姐。我拿过父亲的酒杯,重新倒满酒,放在父亲面前,爸,我就您一个父亲,也就一个母亲……
阳光穿过病房的窗子,落在父亲脸上。第七天,父亲醒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苏醒,人突然就有了精气神,意识清楚,本是少言寡语的父亲,有了说不完的话。
父亲还原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他下夜班回家,路过村东那片杨树林,听到有小孩哭声。朦胧的晨曦中,他看见那棵最粗的杨树下,有一个纸盒,几个月大的我,躺在里面,手脚乱蹬,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幸亏那会儿是夏天,没冻坏你。我端着盒子,把你带回家,当时可把你母亲心疼坏了。父亲一边说,一边笑着比画。后来,我们私下打听过,应该就是东边李村的那家。我本想把你送回去,你姐姐出生后,你母亲的身体就一直很弱,当时把你带回家,我也是犹豫了一下,可是不管吧,万一被野猫野狗伤了……你母亲说,既然他们能扔一次,就能扔第二次,再扔远了这孩子可就活不了了。那家有五个孩子,咱家就一个,留下吧,咱们肯定能养好他……
那时家里就我一个人挣工资,你母亲身体弱,挣不了几个工分,父亲脸上浮起满足的笑,目光看向远处,喃喃道,老太婆,你也高兴吧,我们的儿子啊,他好好地长大了……
我哽不能言,紧紧拥抱着父亲。
父親最后的话是,养有恩,生也有情,那个年代,他们有他们的无奈。儿子,去吧,解开心结,这也是你妈和我的心愿。
又逢九月,白霜染了鬓发。半山处,一新一旧两座坟,紧紧挨在一起。我给母亲剥了一根香蕉,给父亲倒了一杯酒,以额抵地,一磕,再磕。不远处,是一大片毛绒绒的蒲公英。风吹来,有白色的小伞飞起,散开,融入阳光。山下有犬吠声,我扭头去看,那是李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