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官
从省城出发,乘火车抵达闽南一个小县城,又搭了一辆顺风的货车在一个小路口下车,明福和曼儿提着小皮箱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看见顾府的老管家赶着一辆马车来了。
见了明福,老管家喜不自胜,却又见多了曼儿,神情颇有几分讶异。
“这是我在师范的同学曼儿,没有打招呼就带她来了,李叔见谅。”
山里的上午浓雾尚未散去,草木葳蕤,蒙蒙眬眬的很美。曼儿已经举起了相机。明福笑着说:“到了醴水更有得拍,仔细胶卷儿不够用。”曼儿放下相机,冲明福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老管家笑了笑,把小皮箱提上马车:“醴水镇比这山口美多了。”
马车慢慢悠悠地走,从没坐过马车的曼儿好奇地四处打量,明福缓声给曼儿说自家与醴水顾府的渊源。
明家与顾家皆从商,前清就已结交,至今两家交好已有百余年。明福刚出生,就与顾府大少爷定下了亲事。明福六岁时家中遭了变故,父母都去了,顾家怜惜她身世飘零,接到府上住了小半年,直到明福的叔父来领她,才离开顾府。
她还隐约记得顾府的两位小少爷,还有一个寄居的道士的养女,常常一起玩儿。
曼儿笑得眼睛都眯起来:“那亲事若还作数,你岂不是不愁如意郎君啦?”
明福作势去打她:“如今都提倡婚恋自由了,作什么数。”却不由地想起那个眉清目秀,眸色冷淡的孩子,打小就有一段苍竹积雪的风骨。
顾府大少爷,顾其罪。
“名字怎么这样怪?”曼儿道。
“说是大夫人生他的时候有一个与顾府交好的道士推演命格,给起的名字。”
“这倒是有趣,来来来,你告诉我他的八字,我推算推算你郎君的命格。”
明福的脸腾地红了:“要是再碎嘴你就回去。”
曼儿连忙摆了摆手:“别,好姐姐,我可是偷偷溜出来的,好不容易能不回家去过假期,你就饶了我吧。”
曼儿说自家祖上是个算命的。到了曼儿的父亲,推演命格,卜测吉凶,非大富官宦之家,倒还请不动。曼儿是个大小姐,偏偏古灵精怪,挺喜欢黄老八卦那一套,包里常常装着自己画的符。
醴水镇地处山间川地,进镇有一段两山相向的山道,过了两山壁立的山道,醴水豁然出现在眼前。
雾微微散去了些,处处可见碧塘生莲,小桥流水,白瓦灰墙,翠竹迎风,不似寻常闽南乡村,倒有几分江南气象。
曼儿撩起马车帘子,眼睛都看直了:“这是桃花源啊!”
明福笑道:“据传说,醴水是因千年前一场地震,山河移位,形成数百里山间平川形成的。也因此山间玉矿出露,几乎家家都沾着玉石生意,比别处更富丰些,所以景致也与寻常不同。”
不多时到了顾府。已然是民国了,顾府还是地道的明清风格,几进几出,雕梁画栋的。
见过了顾家老爷和大夫人,他们对这个多年未见的世侄女热情万分,顺带着压下了对曼儿的到来的猝不及防。
茶过了半盏,顾家二少爷才进得门来。他约摸十七八岁,一身笔挺的立领制服,进得门来,真是一位翩翩然少年学子。果不其然,明福就见曼儿眼睛一亮,站起来落落大方地一伸手:“你好,我叫李曼儿,是明福的闺中好友。”
少年郎握了一下那只手,朝气蓬勃地一笑:“你好,我是顾其过。”又转过身来,对着明福笑,“福姐姐。”
“其过……真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当初我走的时候,你刚会说话呢。”明福看了看顾其过高挑的身材,又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如今都比我高了。”
明福看了看,道:“其罪……大少爷呢?”
“他最近感了风寒,一直在调养,不过明天,就可以见他了。”顾老爷和大夫人说着相视一笑,表情很是暧昧。明福满面通红,连耳根子都烧了起来。
晚饭的时候老管家来,说是顾老爷见二人旅途劳累,特意送了几个特色菜式让她们在房中吃。说夜里有野猫,嘱咐二人天黑之后不要出门,就匆匆走了。
茶饱饭足,丫头撤了餐具,曼儿拍着肚子倒在雕花大床上,手指拨拉着床帷的流苏穗子:“真好,像活在古时候一样。”
“这有什么好,又没有小汽车,又没有电话机,怎么忽然对了李大小姐的胃口了?”明福打趣她。
“反正就是好,景致也好,饭菜可心,又没有我爸爸唠叨。另外……人也好看。就是手太凉了些,本小姐的手冬天了谁暖?”
明福知道她说顾其过,看她一脸桃花的样子,忍不住告诉了她一个残忍的事实:“其过的岁数比你还小些。”
果然曼儿一脸痛惜的表情,想了想她又道:“不是还有个大的吗?看他弟弟,就知道样貌错不了。”
顾其罪……
她都十几年没有见过他了。只是听说他聪颖非常,从法兰西留学回来,就慢慢接手了家里的生意。顾家的生意财路越来越广,富甲一方。
忽然,窗户上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在抓挠窗框。明福自幼胆子小,一下子蹿到床上去。
曼儿拍了拍她的肩膀:“管家不是说了有野猫吗?”
明福只从被子里露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感觉不太像是野猫。”
屋外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像是管家在呵斥下人。曼儿要下床开门去看,明福一把抓住她的手:“别走,别走。”
曼儿无法,只得从包里翻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符咒,给明福壓在枕下:“得了,本小姐亲自画的,准保你平安无虞。”
明福撇了撇嘴:“你这叫鬼画符。”
管家的声音渐渐远了,窗户外也恢复了安静。
二人旅途劳顿,很快入了梦乡。明福的梦乱得很,一会儿梦见成片的房子塌了,一会儿又梦见十几年没见的顾其罪变成了一个油腻邋遢的大胡子,非要娶她……
以至于清晨醒来的时候都不能直视自己的梦。
第二日一早用了粥点,一个小丫头过来,说大少爷可以见客,请明福过去书房小叙。
曼儿一大早背着相机跟顾其过出门去了,明福独自跟着小丫头慢慢踱到精致的小院儿,心里竟生出几分忐忑。
几个丫头在一棵枇杷树旁边的石桌边围成一圈儿看着一本什么册子,看见明福,撇下册子站起来。大点的丫头道:“福小姐。”明福点了点头,拿起那本线装册子来——
《识字入门》。
封面四個大字是极清俊风雅的瘦金体。她翻开看了看,竟不像刊印出来的。
那个大丫头笑道:“这是大少爷自己写的书,给下人们识字的。”
明福微微一笑,放下书。
“明小姐怎么不进屋?”一道清淡的嗓音从东窗里传出来。那窗下一株繁盛的藤蔓,影影绰绰的,只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
房间里面的物件儿倒还常见,书架、挂钟、沙发、矮几、书桌、交椅,算不得富丽。东窗下设着一张榻,榻上那人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来:“明小姐,随意坐。”
明福呆呆看着顾其罪,竟忘了移开眼去。十几年后重逢,顾其罪的脸真是……
他侧对着明福,侧脸线条硬朗而冷秀,下垂的长睫正像一把小扇子。抬头说话的时候,黑发落在眉心,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配着疏离漆黑的眸子,勾魂摄魄。明福只看他的嘴唇在动,却不知说了些什么。
顾其罪忽然一笑:“明小姐,法兰西的小姐们,都没有你这样大胆的。”
明福忽然回神,又想起昨晚上荒唐的梦,脸整个儿烧起来,嗫嚅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坐在了远远的一张沙发上,才见顾其罪一身月白的衫裤,脸色苍白,形容清瘦,确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明福终究是新式学堂的新青年,当下掩了拘束,笑道:“顾其罪先生,别来无恙啊。”
顾其罪闻言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久违了,明小姐。”
“叫我明福就好。”
“好。那你照小时候,称我怀璧。”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哥哥二字也略了吧。”
怀璧是顾其罪的字。明福模模糊糊记得这是小时候,顾其罪的启蒙老师给拟的字,那老先生是一位落泊的举人,满腹经纶,酸腐气十足。顾其过便无字,昨日还与明福笑称这是老古董的做法。不过他们兄弟二人感情很好,顾其过非常钦佩自己的这位兄长。
“好的,怀……顾怀璧。”
忽然远处传来“轰隆”的一声,紧跟着整个房子微微震颤了一下,丫头们在屋外惊呼了几声。
明福吓了一跳,紧紧握住沙发的扶手。
“少安毋躁。”顾其罪微微点了点头。明福不知怎么的,就放下心来。
约摸半炷香的工夫,老管家进来道:“少爷,山道口的石壁塌了。”
“塌了?”顾其罪好看的眉微微蹙起,“那石壁上百年了,向来很坚实,怎么突然塌了?”
“上月连下了几十日雨,石壁周围的松动了些……好在没压着人。不过出山的路封死了……”老管家转向明福,“只怕福小姐只能等到通了路再出山了。”
明福道:“没事,假期还长。”心里却不知怎么的,有些欢喜起来。
顾其罪下了榻,趿着拖鞋走到书桌前:“召集各家主事人,在祠堂商议通路的事。”
老管家应了一声出去了,明福也站了起来:“你先忙,我就不打扰了。”
顾其罪“嗯”了一声,埋首在一堆账本地图里,没有抬头。
曼儿对封路这件事表达了一番痛惜之情,随即列出了足足三页四十天的假期计划。
明福笑骂:“这正好遂了你的愿。”
曼儿在屋里转了个圈儿:“既来之则安之。你看我今天的衣服怎么样?”
明福看她一身红白相间的洋装,亮眼得很,不禁打趣:“怎么,不介意顾其过的年纪了?”
曼儿白了她一眼:“女为悦己者容的年代早就过去了。如今是女为悦己容,我自己开心得了。”
“李大小姐说得有理。”明福放下手中的口琴,“今儿准备去哪玩儿啊?”
曼儿从箱子里拿出一套衣服,明福一看,雪白的衬衫配黑色领结,墨绿格子的背带修身马裤,顿时往后躲了躲:“不不不,你别拿我开玩笑。”
曼儿哼哼笑了两声,毫不留情地伸手去剥她的衣服:“这怎么叫开玩笑呢,你天天穿着这上白下黑的女子制服,不嫌腻味啊?”
“行行行,我换我换,你别动手!”
顾其过在门口等曼儿的时候,就见曼儿身后一个丰神俊朗的小哥。到了跟前,那小哥一跺马靴,食指顶了顶扁檐帽,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居然是明福。顾其过的语气里流露出惊喜的意味来:“福姐姐,你这么穿,真好看。”
“是吧,”曼儿得意地说,“明福可是学校舞台剧里演过罗密欧的人呢!”说着又拉起裙子,转了个圈儿,福身道,“在下不才,正是朱丽叶小姐。”
顾其过笑了:“走吧,今儿带两位姐姐去四处游玩。”
三人正要出发,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过来:“二少爷,二夫人她……”
顾其过脸色一变:“我妈的病又犯了?”说着拔腿就跑。明福和曼儿跟着跑进去,就见一个美妇人披头散发地坐在中庭又哭又叫。顾其过跑进去一把抱住,那二夫人才停止了哭闹,只是一个劲儿发抖。
不一会儿,来的先是顾其罪。他皱眉道:“管家,拿二娘的药来。”
二夫人见到顾其罪,像是忽然受了什么刺激,撇开顾其过,一把抓住了顾其罪:“凭什么!凭什么只有你一个人……从来都是你!如今竟然只有你……”
顾其罪任她撕扯着自己的衣服,脸上一点儿怒气也没有,温声安慰着二夫人。
“你活着!我的其过却……”
明福只听得二夫人一番胡言乱语,忽然那二夫人凌厉的眼光一扫明福,呵呵大笑:“你以为顾家真有那么好心吗?他们不过与秋月一般,要拿你的命……”说着就要扑上来挠明福的脸,顾其罪一个箭步上来,握住了二夫人的手腕。
“啪!”顾老爷匆匆从内堂转出来,扬手就给了二夫人一巴掌。二夫人捂着脸,怨毒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顾其罪身上。
老管家来得很及时,几个身高力壮的家丁将二夫人架了下去。顾其过一脸惊魂未定的疑惑与难过,喃喃道:“我妈究竟在说些什么?”
顾老爷道:“她不过胡言乱语,福小姐千万不要挂怀。”
明福点了点头,顾其罪一面理着被撕得一塌糊涂的竹绣烟青色长衫,一面向明福道:“二娘以前并不是这般的,她向來很温淑,不知怎么的就……明福你没事吧?”
“我没事……”明福道。
“其过,进去照顾二娘。”顾其罪吩咐道。
“是。”顾其过对长兄的吩咐向来很听话,充满歉意地看了明福一眼:“福姐姐、曼儿,对不住了,改日再带你们游玩。”
曼儿洒脱地一摆手:“没事,你去好生照顾伯母。至于游玩,以后有的是机会。”明福也跟着点了点头。顾其罪吩咐丫头跟着,曼儿却笑道,“顾大哥,我们自己倒自在。”
两个人出门的时候,老管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在天黑前回来。曼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就拉着明福跑了。
跑出去一段路,曼儿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眼睛亮晶晶的:“我的天啊,顾其罪那张脸真是,哪个电影明星比得过他啊?”
明福趴在街边溪流畔的石栏上,笑道:“敢情你只顾看了他的脸。”
“不对,他那葱段儿一样的手啊、又高又好看的身道儿,我都关注了一番。”曼儿哈哈笑道,旋即收了笑,“不过,那二夫人的话,我倒是很在意。”
“一通胡话罢了。我与他们家旧交且不论,也是十几年没有接触,无冤无仇就能算计我的性命了?”
“秋月是谁啊?”曼儿想起二夫人话里面这个名字来。
“怪耳熟的……”明福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想那么多做什么?我与顾家知根知底,又不是来住黑店的。”
“人心难测,”曼儿摇了摇头,把一枚玉佩塞在她手里,“我爸找高人开过光的,趋福避祸,居家旅行必备。”
明福豪迈地仰天哈哈大笑,把那枚玉佩系在脖子上:“好,李小道姑。”
醴水地处湿温的闽南,有很多别处不常见的植被,大街小巷卖的玩意儿又很稀奇好玩,两个人走走买买,不觉天色变暗,人迹稀少。
雾蒙蒙的街口夕照敛了最后一丝光,大风拂过,徒生出几分苍凉之感。不知怎么的,明福心里有点惴惴:“曼儿,我们快走吧。老管家吩咐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去。”
“不碍事的。”曼儿满不在乎地说,“这醴水人也真怪,怎么都不开个夜市啥的。”
她的话音刚落,转过一个街口,就见人影憧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是一处极热闹的花灯夜市。
曼儿惊喜地跳过去招呼明福:“明福,快来!”那街市上的人见了她们二人,竟然都静默了一瞬。方才热闹的街市如同突然被封印了一般,一丝声响也无。不过一瞬,一个中年人道:“我们醴水人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标致洋气的小姐。小姐,要买把扇子吗?”说着伸手拉明福。
众目睽睽之下,他的手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屏障弹了回去。他好似疼痛一般握着那只手,似乎有些不甘心地来拉曼儿。结果是相同的。甚至他脸上的痛苦之色更甚。他飞快地消失在人群里。
见了这怪异的一幕,明福警觉地拉住曼儿。人们又来来往往,热闹的人声仿佛掩盖了刚刚的小插曲。走到河边,一个步履蹒跚的老爷爷背着一筐龙眼走了过来:“小姐,要尝尝龙眼吗?”那龙眼新鲜非常,曼儿是个十足的吃客,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
“小姐,可以尝尝的,满意了再买。”曼儿闻言拿起一个,轻轻剥开,露出莹润的果肉,放到嘴边。
明福眼看着那一个龙眼被曼儿递到嘴边,那老爷爷竟然露出一副狡诈的笑容来,令她心底一惊,抬手打落了那个龙眼,不由分说便拉着曼儿回顾府。
“别走啊!”那老爷爷轻轻一笑,明福只觉腰间一痛,身体一轻,已经落在了河里。
明福是会水的,在河里扑腾了几下便慢慢浮上水面来。曼儿一看她无恙,忙去找那一扁担将明福打下水的老头儿,却已是不见了踪影。人群围在河边叽叽喳喳,明福慢慢往岸边游。忽然,她觉得脚踝一紧,低头一看,一只苍白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了她的脚腕。那只手上的凉意透过靴子布料,仿佛渗入骨髓。
水下有人!
水下的人力气极大,明福扑腾了几下,早已呛了几口水。曼儿一看她游得好好的,忽然挣扎起来,还以为是她抽筋了,连忙大喊:“放松,放松!”
“哗啦!”一个身影迅速地跳到水里,绕到明福身后,从胳膊下架起明福,慢慢拖着她游到了岸边。
那人拖着明福上了岸,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曼儿看见那人湿漉漉的脸和滴水的头发,失声道:“顾……顾其罪!”
明福歇了半晌,咳出几口水来,一把抓住顾其罪的袖子:“怀璧!水下面……有人!”
顾其罪眉头皱了起来,看了看围观的人群。一个青衣的人影悄然退到人群外围,顾其罪的视力向来很好,何况是熟识的人,当下冷声道:“伍秋月!”
曼儿连忙环视四周,只见一个青衣的女子匆匆忙忙离去了。不知为何,曼儿但见那些人对明福的获救一脸可惜的表情。一转眼,却见众人皆是面露关切。只道是眼花,心中却暗暗有些惊疑。顾其罪扬声道:“诸位都散了吧。”
话毕他弯腰一把抱起惊魂未定,浑身滴水的明福,立刻转过脸去:“曼儿小姐,烦劳你脱了外套给她盖上。”
曼儿一看,明福的雪白衬衫给水浸透,透薄地贴在身上,曲线毕露,连忙脱了小洋装的西服外套给她盖上。
到了顾府,一家大小都等在门口。顾其罪一面抱了明福进客房,一面吩咐叫医生来。
顾府是有家庭医生的,当下那大夫提着一个小医箱过来,看了看说只不过是受了惊吓,又浸了水有点发烧,吃点中药就无事了,说着开了方子嘱咐丫头煎药,一家人才放下心来。
曼儿自幼耳朵比别人灵光些,去厨房端药回房的时候,隐约听见顾老爷在假山后斥责管家。
“怎么这么不小心!你可知现在外面有多乱?明福万一有什么闪失,如何是好?”
老管家答道:“老爷放心,府里府外的那些东西,我自会好好打点……”
“秋月请来了吗?”
“还没有,说十四了就会来。”
“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初三了。”
“好。万事务必万无一失!”
说着两个人就走了。曼儿回了客房,就见下人们都散了。顾其罪已换了衣服坐在灯下,对她微微颔首:“曼儿小姐。”
“秋月是谁呀?”曼儿放下药问。
“秋月?”顾其罪的神色有些不快,还是耐着性子慢慢解释,“有一位姓伍的道人,与顾家相交甚笃。当年就是他推演命格,主张定下顾明两家的亲事。伍道人收养过一个弃婴,起名秋月,年纪与明福相仿。她小时候曾在我家暂住。伍道人仙去后秋月便皈依三清,现如今住在道馆……不知曼儿小姐为何突然问起她?”
“我刚才路过假山,听得伯父吩咐管家说什么请秋月过来……”
顾其罪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方要开口说什么,却听见睡中的明福模模糊糊地呻吟了一声。他撩开帘子一看,明福又呻吟了一声:“痛……”顾其罪看了看她并没有蜷起身子,想来不是胸腹之痛。忽然,他灵光一闪,轻轻揭开了明福脚上的锦被。
“你干什么?”曼儿见他如此轻浮,不禁大怒。
“嘘——”顾其罪招了招手,“过来。”
曼儿低头一看,不禁惊呼了一声,旋即飞快地捂住了嘴。明福白皙的脚腕上,赫然有五个青紫的指印!
不知为何,仅仅是发烧的明福,数日未醒,大夫也诊不出明确的缘由。接下来的几天,顾其罪将明福抱到自己住的院落里,衣不解带地照顾她数天。曼儿负责明福的饮食汤药,不假手于他人。
顾老爷有一回过来试探性地问了几句,顾其罪将手里的书扣在桌上,道:“父亲,推明福的人可曾抓到了?”
顾老爷一愣,道:“那倒还不曾……只是明福尚未过门,你这样……”
“若是落人口实,我现在立刻下聘,邀明福本家族人,即刻办了亲事,也未尝不可。”顾其罪的眼角微微一挑,又拿起书来,“反正打小就定下亲事了。”
顾老爷闻言讪讪地笑了笑:“下聘请明福族人的事,再说吧。”
顾其罪“啪”的一声将书卷掷在矮几上,声线凛冽:“如果父亲没有瞒着我什么,父子之间,何来芥蒂?”
“璧儿,我从来不曾瞒着你什么,那都是为了你好啊……”
“为我好?两个月前我从茶楼坠下,伤了头部。我倒要问问父亲,我是怎么从一人高护栏的茶楼四层坠下?为何筋骨毫无损伤?两个月来我忘记了什么?对外说风寒……难道有什么不可与外人道的隐情吗?”说到这里顾其罪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更难看了,“还有……你明知伍秋月对我是什么心思,请她来,所为何事?”
顾老爷在沙发上坐立不安,但缄口不言。
顾其罪被气笑了:“好,我竟不知这顾家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知晓的。那,我只好从二娘问起了。”
顾老爷的脸色大变:“顾其罪,适可而止!你二娘已经疯了!”
“那好,我不问。”顾其罪二十几年来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顾其罪”这三个字,心里一痛。顾老爷是最不喜这个名字的,向来只以“璧儿”唤他。
“那么,今晚办家宴吧。”顾其罪的声音软下去,“我病后,很久没有与家里人一起吃饭了。”
“不行!”顾老爷断然拒绝,又自觉太武断,指着内间的明福道,“你就陪着明福吃药膳!”说完拂袖而去。
过了半晌,曼儿轻手轻脚地从内间出来,小心翼翼地问:“顾少爷,你没事吧?”
“没事……”顾其罪伸手揉了揉眉心,“以后你跟我和明福一起吃饭。”
“为什么啊?”曼儿问。
“最近家里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我已经无法信任他们了……”顾其罪放下手来,“至少,他们不会害我。”说着扔给曼儿一本古旧的线装书——《醴水鬼神考》。曼儿接过来随意翻开,有一张折了角的。她抚平那个角,发现上面绘着一只脚腕,上面五道手指印,正与明福脚腕上的吻合。
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水鬼。怨靈积水,久聚而成。或有落水,则擢其踝,使溺亡。得法可驱使之。”角落里更小的一行字,模模糊糊的,依稀可以看出是“地动则五行乱,乱则出”。
“不是吧……”曼儿张大了嘴,“原来我爸爸真不是坑蒙拐骗的人啊……”
顾其罪看了她一眼:“你跟明福,来醴水之后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曼儿回想了一下,“噢!有一天晚上有什么挠窗框,管家说是野猫,第二天就换了窗框。不过,明福当时说……不像是野猫。”
“好,我去看看。”
明福醒的时候正好是初十午后,抬眼就看见窗边树影婆娑,顾其罪穿着一件黑色刺绣的衬衫坐在榻上,摆弄着一支陶笛。阳光细细碎碎地从树影窗棂里照进来,洒在他的颊侧眉心,显出几分稚气来。
明福鲜见他穿西式衣服的模样,黑色衣服衬他白皙非常,又拨弄着一支陶笛,一脸不会吹的郁闷模样,不禁轻笑了一声。
顾其罪抬起头来:“你醒了。”说着放下陶笛,下了短榻趿着拖鞋走过来,低头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点了点头,“的确是好多了,饿不饿?”
“顾怀璧,你去拿我的妆盒子过来。”那盒子是曼儿从客房一起拿过来的,就放在书桌上,明福昏迷在床,也没得空用。
顾其罪挑了挑眉:“这就想着化妆?这些日子丑脸我也看得惯了。”说着把那妆盒丢给她。
明福白了他一眼。顾其罪一愣。风拂草木,花影清凉,十几年的疏离与别离好像一瞬远去。他尤记得那个小小的女娃,扎着羊角辫,拉着他到处炫耀:“我将来是要嫁给怀璧哥哥的!”
他永远忘不了,十几岁的时候,别的男孩子还会笑他:“顾其罪就是被媳妇儿拉着到处炫耀的!”不过,看重逢后她的态度,竟是将这旧年的丢脸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喏,给你。”一个凉凉的东西递到他手里。神游天外的顾其罪低头一看,是一枚暗红色的小巧口琴。
明福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总归比陶笛好学些。”说完,故作开朗地拍了拍顾其罪的肩,“以后有事,你就吹这只口琴,我听见了,就来帮你了。”一脸煞有介事的认真模样。
顾其罪莞尔一笑:“好。”
连着好几天,顾其罪都在暗中查探窗框的事。不过下人们见是大少爷来问,都含糊其词三缄其口。终于,他想起一个合适的人来。
入夜,顾其过气喘吁吁地将一截木头扔在地上,埋怨道:“要这玩意儿做什么?我从柴房挑了半晌。”顾其罪弯腰捞起那一截呈直角的雕花窗棂,从斧头乱剁的痕迹里看出了端倪:几道深深的痕迹,两头浅,中间深,每道痕迹约摸一指宽。
那不是斧头的痕迹,也不是什么野猫,而是……人指的抓痕!
顾其罪盯着那几道抓痕不语。顾其过扯了扯衬衫的领子,从进得房来他就焦躁不安。顾其过摆了摆头,驱散脑中的不适:“哥,你让我问我妈的事我问了。”
顾其罪倒没有注意顾其过的异样,打量着那截窗棂:“二娘怎么说?”
“我妈是真疯了,她就说什么只有你活着,不公平啥啥啥。”顾其过叹了口气,“我们这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吗?”
“那明福的事呢?你问了吗?她那天说,要拿明福的命……做什么?”
“她说是要救你,秋月要拿福姐姐的命救你。再问,她就只是哭了……哥,我好渴啊。”顾其过突然说。
顾其罪一愣。明福正举着那本《醴水鬼神考》从里间出来,指着水鬼那一节边走边说:“怀璧,你看这行小字,说到‘地动则五行乱,乱则出……”一看顾其过也在,便笑道,“其过也在啊。”
曼儿正啃着个苹果从里间出来,就看见顾其过焦躁地说:“不知道……怎么了!我好渴啊!”说着竟然扑向明福。顾其罪大惊,抬臂一挡,手臂上顿时出现了几道血淋淋的伤口。
曼儿一看顾其过死白色的眼球和钩状的利爪,大叫:“不好!尸变!快走!”说着一下子打开门,却站着不动了。
明福看着顾其罪受伤,而顾其过还在苦苦挣扎,一会儿说:“哥!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你们快走!”一会儿翻起死白色的眼球,利爪出露,伺机攫取自己的喉咙,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声叫曼儿,“快走啊!”
“来不及了。”曼儿呆呆地说。
明福只看了门外一眼,顿时魂飞魄散。
只见院落里蹲满了人,不,不能称之为人。平日里和蔼可亲的老管家,娇俏可人的丫头,顾老爷、大夫人、二夫人,还有在街上见过的各色行人……
死白色的眼球在月色下森然有光,青紫的脸面毫无表情,利爪勾起,却像是忌惮着房屋里的什么,只在院内府中逡巡,而不敢入内。
明福在极度惊吓之下反而恢复了一丝冷静,哆哆嗦嗦地说:“不,不能出去。”说着,关上了房门。
平日里开朗活泼的顾其过此刻动作迅捷,凶悍非常,直冲着曼儿而去。曼儿尖叫一声,躲在了顾其罪身后,顾其罪被抓得很凶,还是咬牙护着曼儿。
顾其过扑到顾其罪眼前,却停下了脚步,嗅了嗅顾其罪,断然放弃,转身扑向门口的明福。
“明福!”顾其罪的声音又惊又痛。
明福避无可避,干脆闭上了眼睛。滴着顾其罪鲜血的利爪在她的眼皮前停下了。她慢慢睁开眼睛,看见顾其过一动不动,曼儿挥舞着一大把鬼画符,胡乱贴在顾其过的后背上。
三个人均是舒了口气,却见顾其过缓慢僵硬地转了个身,曼儿直对着那死白无瞳的眼球,尖叫声简直震破了明福的耳膜——
“啊啊啊啊啊——”
一堆乱七八糟的符咒糊了顾其过一脸,他终于不动了。曼儿一脚把他踢倒在地,扯下床帘的勾绳,捆绑住顾其过的手脚,顺便往他遍布獠牙的嘴里塞满了自己的鬼画符。明福处理着顾其罪的伤口。他浑身微微颤抖,闭着眼睛,汗水从鬓边落下去。
明福不知道他是疼痛,还是难过。
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或许数月以来,他从不知道,自己一直活在一个灵异的死镇。顾府上下,除他之外,无一幸存。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些徘徊不去的死魂靈给顾其罪营造出的一个假象。原来,二夫人说的是真的,只有他活着。原来他们一直在某个阵法空间里。
顾其罪闭着眼,静静把眼泪咽下去:“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放了你们进来,但是明天你们必须走。”
“还走得了吗?”曼儿忧心忡忡地说,忽然,她想起什么似的,惊惧地往后退了一步,“话说,顾其过为什么不咬你?难道……你也死了?”
“我不知道,”顾其罪摇了摇头,“但是,我没有想害你们,也没有尸变……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设这个圈套让明福来。而你,曼儿小姐,在计划外。明福,你还记得为什么我们两家会定下亲事吗?”
“忘记了。”明福低声说。
“忘得倒是干净,十几年来,你到底有没有记挂过我?”不等明福回答,顾其罪自嘲地一笑,“当年明顾两家之所以有亲事,是因为伍道长说,你跟我,命格之合,千年一遇。顾有难,逢明解。”
“我……”明福说不出话来。
“休息吧,天亮了,他们消停了,你们就走吧。”
这一夜明福迷迷糊糊的,噩梦的片段一个接着一个。睡梦里有人握住她的手,修长的指节很用力,握得她手指都是痛的。
晨光熹微的时候,明福睁开眼,看见顾其罪站在窗前。他换了一袭月白长衫,逆着光身形萧索。她一看手心,搁着曼儿湿漉漉的汗手,“啧”了一声,连忙放开了。
“呜呜!”桌子下面的顾其过忽然醒了过来,手脚被捆着,嘴里又塞着一票黄纸,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看着明福。
顾其罪过来扯了他嘴里的黄纸,大概问了一下,发现这小子不但不知道自己死了,甚至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明福和曼儿七手八脚地解了绳子,顾其过一脸无辜地道:“到底怎么了?什么死啊活的?”
顾其罪叹了口气,一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什么也不要问,过了今天,我解释给你听。”
顾其过懵懵懂懂地走了。明福站起来推开窗,窗外风吹莲塘,花木静好,丫头提着热水进来,对着顾其罪和明福笑:“这会儿该洗脸了吧?早饭是粥,粳米熬的,热乎着呢。”
明福看着那丫头,想起初来时她坐在枇杷树边的石凳上,和一群花朵儿一样的女孩子看顾其罪写的《识字入门》,心里一痛。她站起来道:“成,你先下去吧。”丫头应了一声就走了。
顾其罪艰难地冲着她一笑:“多吃点儿,今天事儿比较多。”
粳米粥热气袅袅,曼儿也没有什么胃口,蔫蔫的。
“看来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顾其罪手里的青花瓷勺一下一下地舀着粥,“也不记得晚上发生的事。醴水已经是死地,但是有人把这里做成了一个脱离阴阳两界的化外之地,大约……是伍秋月。我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和家里人一起吃过饭了,想来你们也没有。因为活人,是不能吃死人的东西的。”
明福和曼儿都没有说话。
“今儿是什么日子?”顾其罪的语气很镇定。
“十五……”曼儿道,“我看我父亲的书上写到过,十五是天地灵气最盛的日子。有什么法事,应该就在今夜。”
“如果二娘说的没错,今夜他们应该有什么行动,用明福的命,来换我的命。”顾其罪冷静地,一条一条分析道,“今夜天黑之前,你们必须走。山道口的封路应当只是障眼法,我不知晓创造这个世界的人设定的规则,但所见皆空……这是一定的。”
“任何的障眼法与妖术,都有破除的办法。”曼儿忽然站起来,从小皮箱的夹层里翻出两张符,“这是我爸爸画的,遇妖魔则以符镇,烧符于水,洒符水可祛魑魅魍魉。”说着把符递给顾其罪。
顾其罪没有接:“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缘由,所有的人都死了。也不清楚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救我。不过,暂且不清楚我是不是……”他顿一下,“我是不是还活着。符咒你收好,免得我对你们不利。”
约摸中午时分,管家进来了。昨夜的狰狞恐怖仿佛只是一個幻象,他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大少爷,马车备好了。按您的要求,马是我去接福小姐时赶的那匹。”
“她喜欢那匹马……行了,你去跟老爷夫人知会一声,就说我带着两位小姐出去游玩,傍晚便会回来。”
“这……”老管家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大少爷,天黑之前,请务必回府……老爷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好。”
明福和曼儿不敢带箱子,只得收拾了一些重要物件儿贴身带着,轻装出发。
顾府还是一副秩序井然的样子,不过明福看来只觉鬼气森森。到门口时顾其罪已经等在那里。他今日难得穿了西式的白衬衫西装裤,黑色小马甲,站在阳光里愈发显得眉目如画,长身玉立。明福一想到他很有可能已经……便不忍再想下去。
顾其罪的目光从她身上流转过去:“我赶车并不熟练,明小姐勿怪。”语气带着清浅的笑意,他伸手拍了拍那匹马,“或许管家赶去接你们的这匹马,是唯一活着的马了。”
明福坐在马车上的时候,看见他的背影,身姿端正,脊梁挺得很直。过了街口顾其罪停下马车,从帘子外伸进来一只手,递给她一打支票。
惊天数额,每一张上面都是一个清俊雅致的瘦金体签名:顾其罪。
“不是给你的。”顾其罪笑了笑,“你出去之后把银票交给省城城南疏桐玉行的刘掌柜,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批,拜托了。”
“这……”
“不必讶异,乱世之中,谁都有些坚持。不过我顾怀璧,无法继续。”顾其罪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进来,“我只能祈祷,明小姐不是个汉奸罢了。”
“另外……”又一枚玉佩递了进来,“这是当年顾家与明家定亲的信物,退还给你。”顾其罪的手握着那枚通体纯白,鱼雁造型的别致玉佩,指节用力地微微泛出指骨的白色来,“……就这样。”
明福接过那枚玉佩,曼儿已经不忍地转过脸去——顾其罪在立遗嘱。
“其实我很庆幸,我的遗言,有人听。没想到死之后,还能见到你……你们。”
马车绝尘而去,一个一袭青色道袍的女子从街角转出来,望向马车的眼神复杂。她开口,对身后的顾老爷说:“看来,祭坛只能设在山道口。”
山道口有一些人在叮叮当当地破石开路,一些人换下班来,正在喝水休息。负责的人看到顾其罪架着马车过来,热络地打了声招呼:“顾大少爷,您这是……”
“出山。”顾其罪的目光在封堵路口的巨石上掠过,“立刻。”
“大少爷,你看这路堵成这个样子……”那人一脸的不明就里。
“这路封了多久了?”
“约摸有半月。”
“半月?”顾其罪问道,“这么多人,开路半月毫无进展……你想过为什么吗?”
“为……为什么?”
“妖术。”顾其罪低头说了这么一句,招呼跳下马车的曼儿,“曼儿小姐,来。”
曼儿走过来,拿出一张符,郑重地贴在封堵道路的巨石上。沉重的石壁破裂的声音响起,那巨石裂成两半,犹如日式居屋的门一般,向两侧缓缓退进石山里去。一条路出现在眼前。那些开路的人由方才的惊讶缓缓静默下来,如同被抽去了提线的木偶,委顿在地。
顾其罪一扫身后从醴水镇而来的黑压压的人影,伸手道:“把剩下的那张符给我。你们上马车。”
曼儿和明福爬上了马车。明福只看见顾其罪点燃了那张符咒,拿起开路人喝水的水碗,慢慢将符灰融在水里。
符咒燃烧的烟气对那些人影的伤害是巨大的,有几个人首当其冲,在烟气中惨叫数声,消弭无形。
顾其罪也显得很痛苦。他忍耐着脑海的混沌,端起那碗符水:“别过来。”说着抬腿狠狠踢了马儿一脚。那马吃痛,往山道口外疾奔。石壁林立的山道昏暗而狭长,马车奔到中途,忽然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所阻挡,马撞得鼻尖血流。明福在马车巨大的震动后撩起帘子来,看到一个青衣的女道士,袖着手,面无表情地站在马车前。
“何必着急走呢?明小姐?”那女道士开口了,“你难道不是为了救其罪而来的吗?”
“什么?”
“只有用你的命,才能换其罪的命。”那一身道袍的女子说,“虽然你是无辜的,但是,要救其罪,只有这个办法。”
明福拉着发抖的曼儿下了马车,看了一眼强忍痛苦难以动弹的顾其罪。眼前这个女道士忽然与记忆里的童年玩伴重合,是那个道士的养女。她强自镇定地开口:“秋月,你是伍秋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顾其罪,他死了吗?”
“地动……”伍秋月依然袖着手,“我已是个死人。山川移动,醴水镇差不多被填平了。我用秘传法术,撑起这个空间,却无法阻止尸变,所以只能在其罪的房间和你住的客房外,布下结界。”
明福想起醴水镇的传说,还有那只水鬼——“地动则五行乱,乱则出”、“得法可驱使之”……只有在地震后,才会出现水鬼。
伍秋月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是,那只水鬼,是我放出去的。我只是想吓一吓你……”伍秋月忽然笑了,“然而其罪带走你的时候,我只恨没让那只水鬼咬死你……但是,我不能。只有你的命,才能换得回其罪的命。”伍秋月的语气有掩不住的恨毒与妒意。她对顾其罪那种微妙的心思,早就被伍道人警示过。然而,一念心动,一念入魔……
“所有的人……都死了?”
“除了其罪。他当时在茶楼四楼,整个醴水最高的地方,他在生死之间。”
“生死之间?”
“半生半死,非生非死。救他的关键,是你。很早以前父亲就推算过你们二人的命格。顾有难,逢明解。”
明福忽然笑了:“原来如此……你不必拦着了,让曼儿走吧。我愿意,用自己一命,换怀璧一命。”
伍秋月一愣,忽然大笑道:“很好。”
顾其罪吸入了很多符咒燃烧的烟气,站都站不稳。他的面前,是一个个至亲的亲人和熟悉的乡邻。顾老爷、顾夫人……顾其过满眼的泪花,忽然冲着他一笑:“哥,原来我们真的死了啊。”笑得眼泪直流下来。曼儿也哭了,她忘不了这个跟她一起拍照片,带她四处游玩的少年郎。
顾其罪挣扎着站起来,稳稳地端着那碗符水,声音满是不屑:“明福小姐,你以为你是谁?我顾怀璧的性命,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他笑了笑,脸色忽然冷厉,“你们不是想救我吗?你们有问过我愿意吗?让她们两个走!否则我就喝了这碗符水!伍秋月,我谢谢你救我。不过,我顾其罪,哪怕死,也不用拿别人的命,换了自己生。你比我更清楚,喝了这碗符水,是什么后果。”
伍秋月的脸色剧变:“不要!你会魂飞魄散的!”
哭喊惊呼声乱成一片。
“你是我们醴水唯一幸存的人啊……”顾老爷老泪纵横,顾夫人和老管家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顾老爷艰难地开口,语气里都是哀求,“你是我们醴水顾氏唯一的血脉,你必须活……我只能对不住明福,要是有天谴,就让我来受!”
顾其罪凄凉地一笑:“让明福和曼儿走吧,我们,地下团聚。”
“不——”明福的驚呼湮没在曼儿从脖颈劈下的一掌中。
“你真要逼他魂飞魄散吗?”曼儿的声音颓然,“不要负了他的心意。”
明福晕倒前的最后一眼,定格在顾其罪的脸上,他笑着,一字一句:“来世再见,可好?”
“……好。”
马车终于奔出了山道,曼儿笨拙地赶着马,直到来时的小路,草木葱茏依旧,雾气慢慢散去。明福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
“明福,我们走吧。”曼儿抹了把眼泪。
“不……”明福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他没死!伍秋月弄错了,你们也错了!他没死!”
“明福,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你难过,但是你要冷静。”
“你相信我!怀璧不能吃死人的东西!他没死!”
活人的生气远去,整个用幻术支撑起来的空间开始崩塌。一个个人影如同青烟淡去,小河莲塘的醴水镇,显现出本来的面目。山川移位,满目疮痍,所有美丽缱绻的景致与鲜活生动的人,都被无情的土石所掩埋。唯有一些较高的建筑,可怜地露出一丁点顶部,表明过去这里,并不是蛮荒之地。
理智慢慢回笼,顾其罪睁开眼睛,果然看见自己正被卡在一个狭小幽闭的空间里。茶楼的桌子支起了一角,勉强容下了他的上半身,一条腿则被土石压住,血都流干了,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颜色。茶楼的伙计在自己不远的地方,大半个身子都被土埋了,小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不知道死了多久了,淋漓的血迹都干了。耳边是死一般的寂静。
顾其罪感到生命正在飞快地流逝。他已经感觉不到饿、痛、渴,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非生非死”。他没有死,但是在这样的大灾后无人来救,与死何异?真是一只脚已经迈进鬼门关了。
他用颤抖的手摸了摸口袋,摸到了一个硬硬凉凉的东西。他把那个东西拿出来,竟然是一只暗红色的,小巧的口琴。这东西怎么会在这儿呢?这不符合常理啊……算了。
从灾难发生的那一刻,直到明福轻轻盈盈地进了书房,他的世界,早已没有常理。
“以后有事,你就吹这只口琴,我听见了,就来帮你了。”
于是他在一片死寂的小镇,一堆废墟下面,慢慢地把那只口琴凑到干燥的唇边。这个礼物在被送出之后,第一次发出了无人应答的声响。
一滴泪落在口琴上面。
忽然,头顶的土石似乎响动了一下。接着,哗啦啦的响动越来越大。有人在外面挖废墟!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头顶的碎砖被搬开了一个孔穴,一道阳光射进来。
曼儿的脸在那个洞口一闪,随即是又哭又笑的声音:“顾其罪果然活着!”洞口继续扩大,明福的手从洞口伸进来。顾其罪迟疑了一下,握住了那只徒手刨挖土石砖砾,指甲折断,遍布伤口的手。
如那晚一般柔软温暖。
“说什么来世,顾其罪,你跑不掉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