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遥望
曾 卓
当我年轻的时候,
在生活的海洋中,偶尔抬头
遥望六十岁,像遥望
一个远在异国的港口
经历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
而今我到达了,
有时回头遥望我年轻的时候,
像遥望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
《我遥望》一诗写于1981年,是诗人曾卓的晚期作品。曾卓少时即有文名,1940年代初与邹荻帆、绿原等友人合编《诗垦地丛刊》,1955年受“胡风集团案件”牵连入狱,屡经磨难后于1979年获得平反。这首《我遥望》,便是诗人在生活步入正轨后所作。结合作者的生平经历,读者并不难觉察这首采用独白形式写成的小诗,有着相当浓重的自画像色彩。然而,诗中的“我”可与时值虚岁六十的诗人曾卓划上等号吗?在海上经历种种风浪的“我”与现实中只短暂几天见过海的诗人自然不能等同,艺术创作与现实世界的距离不可忽视。但不可否认的是,“我”的形象塑造与诗人自身的经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我”是谁?又怎样“遥望”?“我”的两次“遥望”如何打动人心?“我”的形象成为评析本诗的关键。
“在生活的海洋中”,透露出解读“我”的线索。将生活比作海洋,这个比喻似乎过于常见,甚至有些“老生常谈”。自比为“老水手”的诗人曾卓恰恰爱谈。“海”是曾卓钟情的意象,海洋及其相关的意象频繁出现在他的笔下,无论诗歌还是散文都时常提起。然而,直到1981年有机会去厦门出差,诗人才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海,面对大海写下了《我遥望》《老水手的歌》等诗作,《我遥望》这首诗就收在诗集《老水手的歌》中。因而,在曾卓的笔下,“海”并非完全基于真实的生活经验,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性的符号。曾卓的海洋情结由来已久,最早是少时接触文学作品获得的(如《海的女儿》),这一符号的建立显然是漫长的过程,往往表现在一定时期作品中海洋意象的井喷式出现。《我遥望》这首诗就写于曾卓大量阅读西方文学作品并开始尝试写作相关评论文章的阶段,同期他围绕《老人与海》写过多篇散文,如《老人与海》《在大海面前》。在人和海洋的关系问题处理上,《我遥望》与《老人与海》极为相似,“我”与圣地亚哥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时,在这首诗中海洋并不孤立存在,勾连起港口、风雨、巨浪、故乡等意象,共同组成了意象群,而人与海洋的关系成为意象彼此关联的前提。年轻的“我”在生活的海洋中颠簸,偶尔抬头遥望未来,六十岁遥不可及如异国港口。花甲之年的“我”已然上岸,却又怀念海的怀抱,回头看往日年少时回不去的故乡。“我”的身份呼之欲出,用曾卓爱用的表达无疑是“老水手”。
“我”的身份逐步明朗,另一个问题显现出来,这位老水手的“遥望”如何打动人心?可以将之概括为意象与情调之统一。全诗以两次遥望展开,遥望远非实指,无论是未来还是过去,人类的凡胎肉眼都无法看见。这首诗的巧妙之处在于将不可见的时间视觉化了,借助视觉的意象让读者感知时间的变化。对于年轻水手来说,未来即“异国的港口”,既充满未知的挑战,也有无穷可能。经历人世沧桑的老水手,过去的青春岁月如“烟雾中的故乡”,隐隐约约又不可得见。无论故乡还是港口,都属于极为经典、贴近水手身份的意象。而越是经典的意象,其习以为常的用法涵义就越发牢固,容易带来诗歌创作上的阻碍。而曾卓此处对于意象的选择恰到好处、浑融一体,其功力可见一斑。全诗采用宁静平易的意象,与整体温柔敦厚的情调相一致;两次遥望,看似平白如话,句句是人之常情,实则大有蕴藉,需细细体味。诗人描画人生的沧桑仅用“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八个字一笔带过,紧跟着便是“而今我到達了”,以及上岸后的再次遥望。本是长于抒情的诗人,在这首诗中表现得极为克制,修饰性的词语几近全无,收敛的情感只在最后一句略有点出,却也点到即止了。值得留意的是,老水手穿过暴风骤雨,见识过海洋凶恶的一面,但仍在暮年向往海上的生活。海洋的凶恶与美丽,恰是一体两面,正如生活中福祸相倚,显露出人生况味所在。老水手回望人生沧桑,自然是百感交集,诗人却将复杂的情绪按下,含而不露,哀而不伤,反倒造就了含蕴深厚的诗境。
诗歌在“我”的怅惘中戛然而止。那么,老水手上岸后将怎样?离开海洋的“我”还是老水手吗?在这首诗之外,诗人在题为《海的梦》的文章中反问自己,“难道我现在只能是一个坐在岸边的老水手么?”《我遥望》以老水手的惆怅遥望作结,而现实中的诗人再次驶入了文学的汪洋大海。
张文悦,1998年出生,现为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