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聚焦、形象辨析及意象渊源

张保飞

经 典 再 现

百合花（节选）

茹志鹃

我回转身看见新媳妇已轻轻移过一盏油灯，解开他的衣服，她刚才那种忸怩羞涩已经完全消失，只是庄严而虔诚地给他拭着身子，这位高大而又年轻的小通讯员无声地躺在那里……等我和醫生拿了针药赶来，新媳妇正侧着身子坐在他旁边。

她低着头，正一针一针地在缝他衣肩上那个破洞。医生听了听通讯员的心脏，默默地站起身说：“不用打针了。”我过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新媳妇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拿着针，细细地、密密地缝着那个破洞。我低声说：“不要缝了。”

她却对我异样地瞟了一眼，低下头，还是一针一针地缝。我想拉开她，我想推开这沉重的氛围，我想看见他坐起来，看见他羞涩地笑。但我无意中碰到了身边一个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是他给我开的饭，两个干硬的馒头……

卫生员让人抬了一口棺材来，动手揭掉他身上的被子，要把他放进棺材去。新媳妇这时脸发白，劈手夺过被子，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自己动手把半条被子平展展地铺在棺材底，半条盖在他身上。卫生员为难地说：“被子……是借老百姓的。”

“是我的——”她气汹汹地嚷了半句，就扭过脸去。在月光下，我看见她眼里晶莹发亮，我也看见那条枣红底色上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这象征纯洁与感情的花，盖上了这位平常的、拖毛竹的青年人的脸。

（摘自人民教育出版社普通高中教科书《语文》必修，上册）

经 典 解 读

一、主题聚焦：舍生忘死赋青春，亲力亲为送英雄

《百合花》是高中语文教材必修篇目，作者以自然、真挚的文笔，传达出一种可贵的人性美，一段动人的军民情。小说以女性视角记述了小通讯员与村里新媳妇之间的感人故事，那些令读者泪目的心理、动作描写言有尽而意无穷，呈现出质朴真挚又美好的生死情谊。

小说以解放战争为创作背景，描写的是1946年中秋之夜所发生的事情。战争中难免会有人牺牲，但这一次牺牲的人竟是向新媳妇借被子闹别扭的小通讯员。茹志鹃在创作谈中说，战争使人不能有长谈的机会，但是战争却能使人深交。有时仅几十分钟、几分钟，甚至只来得及瞥一眼，便一闪而过，然而人与人之间，就在这个一刹那里，便能够肝胆相照，生死与共。

小说中，小通讯员衣服上的破洞这个细节出现了四次，既传达了他可爱、腼腆的性格，又体现了新媳妇和“我”对他的关心，凸显人与人之间的情谊美;小通讯员给“我”开饭的两个馒头这个细节在文中出现了两次，既彰显了他对战友的体贴和关心，又回望了美好心灵带来的无限真诚;在新媳妇家借绣有百合花的被子时，新媳妇从“舍不得”到“舍出去”，百合花则象征了善良美好的人性。赞美人与人之间纯洁的情感，也正是《百合花》的主题聚焦所在。

在战争年代，军民之间的情感如同鱼水。新媳妇在得知小通讯员牺牲后，做了三件事：为他擦拭身子、缝补衣服、盖上自己的百合花被子。这是军民之间纯洁、高尚、宛若至亲的情感表达，体现了人性的至善至美。新媳妇从小通讯员的身上，读懂了子弟兵亲人般的付出，其性格从腼腆转向坚毅，读者的心间像携着百合花的馨香轻轻拂过一般。“百合花”既象征小通讯员的心间大爱，又暗喻新媳妇的善良淳朴和文工团女战士“我”的和顺友善。

其实，小通讯员是热爱生活的，他插在枪筒里的树枝和野菊花，体现了不善言谈的他乐观向上的精神，以及对战争充满必胜的信心。当担架队挤在小巷往前走时，走在后面的小通讯员看到敌人从屋顶上抛下手榴弹，手榴弹在担架队的人缝里冒着烟乱转，他一边喊着大家趴下，一边把自己的整个身子扑上去。若小通讯员当时稍稍迟疑，担架队一定死伤严重，生死关头他以一己之死换取众人之生，此为“舍生忘死赋青春”。

新媳妇看到小通讯员牺牲，她既是见证人、受教育人，又充当了小通讯员的家人。棺材被抬来时，卫生员要揭掉小通讯员身上的百合花被子，她一反常态，先是“脸发白”，然后劈手夺过被子，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自己动手把半条被子平展展地铺在棺材底，半条盖在小通讯员身上。当卫生员为难地说被子是借老百姓的，她气汹汹地嚷了半句：“是我的——”最后，她扭过脸，眼里噙满泪。

洁白的百合花，象征着小通讯员为人民勇于牺牲的高洁心灵;圣洁的百合花，又寄寓着新媳妇待小通讯员胜似亲人的至真感情。这条百合花被子，是军民间美好感情的寄托。“小战士为老百姓牺牲了年轻的生命，我难道连这条被子也舍不得？”在新媳妇手里，这条百合花被子是被赋予心声的，此为“亲力亲为送英雄”。

二、形象辨析：战士普通新妇犟，两次借被似弟亲

高中语文教学注重学生“思维的发展与提升”，《百合花》中并没有小通讯员在前线冲锋陷阵的描述，他看上去普普通通，羞涩稚气，甚至还埋怨新媳妇封建，若单从这几点来考量，就会有人疑惑：他还算不算英雄？新媳妇长得俊美，却有自己的做事底线，对借婚被直接拒绝，她还算不算群众的代表人物？一个是与女性一说话就流汗的小通讯员，一个是笑而不允的已婚青年女性，这种僵持、对峙是无声语言的表达。

对《百合花》进行深度解读，需要全面辨析、深刻认识“战士”“新媳妇”两个人物形象塑造，到底这种形象塑造有何新意，又表达了怎样的内心世界？在小说里，小通讯员第一次单独向新媳妇借被的情节并没写出来，这段情节需要读者去猜想。他第一次向新媳妇借被时说了些什么？新媳妇又是怎样拒绝的？小通讯员与新媳妇唯一的一次单独接触，发生了什么口角与不快？

茹志鹃之所以选择在此情节上留白，是为把笔墨集中在“我”和小通讯员折返再借被子的情节上。通过“我”成熟的工作能力，映衬小通讯员在新媳妇面前木讷拘谨、不懂融通的情态，这也为后文通讯员牺牲时新媳妇内心之“痛”埋下伏笔。

《百合花》被称为“非战争化的战争小说”。为了表现战争中人与人的纯真关系，作者没把小通讯员和新媳妇当传统英雄和典型代表人物来写，而这种新颖、非脸谱化写作正是“非战争化小说”的特色所在，它是人与人之间的心弦事由和另一意义上的儿女情长。

塑造英雄没有固定模式，“战士普通新妇犟”不仅无损英雄与群众代表的形象塑造，而且他们于时代洪流的特定情境下瞬间成长起来，更为可亲可爱，令人肃然。在日常生活中，他们是平常人，也会有忸怩作态，也会话家常;在战斗中，他们则是敢作敢为的人，也会英勇赴死、敢于担当，实现自我超越。如此，紧张战争中“人性美”主题和“非战争化小说”的艺术特点都被挖掘出来了，内涵灵动，情文并重。

接着，作者再写新媳妇怀着歉疚，到包扎所帮忙干活，挂念那个因惧自己抱被子而去、衣服却挂住门钩撕开口子的小通讯员，当她不好意思地向“我”打听“同志弟”时，心里或许在想他第一次见自己那样紧张局促、慌乱不安的样子，自己却让他受了不少气。小通讯员牺牲后，她决定将自己的被子盖在他的身上，新媳妇善良淳朴，对“同志弟”有着天然的骨肉情深，更有着对烈士的痛悼和敬爱。

“歉疚—惊骇—悲痛—家人—寄达—温情”这一层层递进的心理轨迹，在英雄离去时，新媳妇内在的情感得以扩大化——“两次借被似弟亲，军民团结谁能敌”。小说《百合花》的新意拓写，不仅暗喻着作者内心对个体生命的敬畏与珍惜，而且创设了男女人物形象塑造由淡到浓、渐趋丰满的写作风格。我们不仅看到了小通讯员和新媳妇的外在，也看懂了他和她的内心。

三、意象渊源：匝匝忧虑有所思，含蓄凝练有所想

《百合花》是作家茹志鹃的作品，艺术构思的精巧、细腻动人的刻画、层层深入的细节、精妙绝伦的剪辑、疏密得当的点染、对战争中普通人的内心探索等等，都可圈可点。在小说中，不仅有小通讯员、新媳妇和“我”，还有村干部、打水、烧锅做零活的妇女等人物，无不透射着百合花一样纯洁的人性美。文中所呈现出来的言外之意、韵外之致、景外之景和象外之象，都带来审美层面的新律动。

在小说中，着墨并不太多的百合花，何以成为小说的标题？在教学时，老师先要带领同学们明晰“百合花物象—心灵意象—人物形象”的深读路径，然后通过局部与整体内容的比较，逐步解开象征物内涵到核心意象开拓的延伸。再运用重要情节中的人物动作、对话和心理的揣度分析，不断品味“百合花”在小说亦含亦露、摇曳生姿的审美高度，进一步领略《百合花》独特的艺术特色。

那么，小说《百合花》是怎样创作出来的？因何与其他战争小说不同？茹志鹃回忆说，《百合花》并非真人真事，但小说里写的战争时间、地点却是真实的。当时她曾负责记录那些牺牲战士的姓名、单位，她甚至还设想过这些战士生前愿望和家庭亲友及心中秘密。这就为日后创作小说《百合花》埋下了一颗种子。

1957年前后，茹志鹃的丈夫王啸平被错划为“右派”。丈夫处境非常艰难，茹志鹃却无法为他辩解，在承受紧张的人际关系压力之时，她怀恋起战争年代的同志关系，回忆起1946年那个中秋夜及解放战争中遇到的各种人和事：莱芜战役中，她跟隨一个通讯员去前沿，路上敌人的炮弹不时呼啸而来，通讯员为减少伤亡有意拉开距离，但她却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通讯员见她走近就加快步子往前跑;某次战斗总结会，她和同事到一个班旁听，听到一位排长的事迹，那位排长很年轻，是战斗英雄，一说话就脸红，很害羞，这种反差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以上这些素材，都给茹志鹃创作小说《百合花》奠定了基础，她的家庭所处政治上的不信任成为助推创作的契机，而英雄与人性审美巧妙结合的主题也正合茹志鹃的创作初衷。《百合花》是作者“在匝匝忧虑之中，缅怀追念战争时得来的产物”。茹志鹃女儿王安忆也认为，母亲写这篇小说在内容与情感上是为家庭谋求一份政治上的清白。

自1958年首发以来，《百合花》的审美发掘愈来愈多，当时“匝匝忧虑有所思，含蓄凝练有所想”，如今成为“没有爱情的深情牧歌”。《百合花》由三个片段构成，通过三个连姓名都没有的人物之间的关系，把支前出发、入户借被、牺牲送别构成故事整体。前两个片段近5200字，第三个片段不足1000字，然而情感集中爆发在第三个片段，意象透射和思想衍射带来的人性、人情美感动了无数读者。《百合花》这颗文学明珠，一定会经得住时间洗礼，在未来岁月中，《百合花》将继续“光华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