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叩杨门

秦加倪

新都杨门，自古家风清廉，名扬蜀中。十月，又到桂湖桂花十里飘香季节，这一天，有人叩门，稱是华阳桂坊明掌柜求见杨夫人。

杨夫人认得明掌柜，就放下手里针线活，吩咐家仆有请。明掌柜进了杨府陈设简朴的客厅，将带来的一个精致礼盒，轻轻放在梨木茶几上，道：“夫人，今年的第一档桂肤蜜出来了。实话说吧，这是今年御贡桂肤蜜的剩余，宫中回话说，桂坊剩余的御贡桂肤蜜可以自行处置。这一次我们就想到夫人您了。”

杨夫人知道这御贡桂肤蜜异常珍贵，因为桂坊制蜜的桂花树，民间传说是“蟾宫之桂”，故而御贡桂肤蜜在宫中是皇后及嫔妃的美容珍品之一。地方上富豪名流之家，无不希望借御贡桂肤蜜，讨个“蟾宫折桂”的好彩头，因此都盼望自家有朝一日得一盒御贡桂肤蜜。

桂坊送来御贡桂肤蜜，杨夫人深感意外，又十分高兴，忙吩咐管家给银子。她回头问明掌柜，“一百两纹银够不够？”

明掌柜道：“十两足够了。”杨夫人有些诧异，道：“不会吧，听说桂坊的御贡桂肤蜜价值不菲，成都府豪门达官之家如此多，今年我运气不错，得桂坊送蜜，价钱还是要给够的。”

明掌柜道：“杨门乃蜀中名门，地方显达，桂坊就是不收钱也没的说！”

杨夫人将信将疑，让管家取十两纹银给了明掌柜。

明掌柜于是告辞，兴冲冲出了杨府。

再说明掌柜回到桂坊，不到片刻，伙计来报：“杨府管家求见。”明掌柜不禁有些纳闷儿。

杨府管家进坊来，把九十两纹银放在桂坊沉香木柜上，道：“我家夫人一向谨小慎微，她说，杨家家风甚严，家训有曰———不明不白的利不贪。现在鄙人也打听清楚了，御贡桂肤蜜的定价一向是纹银百两，即便优惠也不至于相差太多。所以遵夫人吩咐，特来补足御贡桂肤蜜银两，不然，只好退回御贡桂肤蜜了。”

管家如此说，明掌柜深感意外，天下居然还真有给便宜不要的，今天他算是遇上了！明掌柜摇摇头，只好收下银两。

转眼到了年底，又有人叩门，说是云南大理商会会长求见。杨府赋闲在家的老大人杨廷和立刻放下手中的书，吩咐有请客人。

来客大理商会会长姓段，乃大理望族段氏，送上杨慎从大理捎给老父亲的家书。段会长道：“杨慎兄在我们大理，为地方建树颇多，对商会也大力支持。所以，今天入川，聊备薄礼，请老大人笑纳。”

段会长就在杨大人书房打开礼盒，是一套精致的紫砂壶，说来自江苏宜兴名窑。

老大人杨廷和当然识货，只瞄一眼，就知道这套紫砂壶名贵非凡，应当是出自宜兴制陶名家之手。

老大人情不自禁赞道：“好东西啊！”

段会长一听，喜上眉梢，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就怕杨大人不喜欢。然而，围着桌子仔细观赏了一会儿，老大人委婉拒绝说：“无功不受禄，太名贵的东西，要说让我买下吧，老夫银子也不够。这样吧，你把紫砂壶留下，我只把玩三天，就完璧归赵，如何？”

段会长一听，哭笑不得，只好答应老大人把玩三天。

三天后，老大人吩咐管家把紫砂壶送到驿馆，归还段会长之手。

段会长带着紫砂壶悻悻回了云南，他本以为此行能借机搭上杨大人的关系，以利在四川发展，好赚个盆满钵满。不料偏偏遇到一个顽固的老人家，见了名贵礼物硬是不动心，落得自己受人之托却无功而返，奈何。

其实，段会长要是知道杨府有一条家训———名贵的礼物一律不收，他就不会白费这个心机了。

时光荏苒，转眼到年后二月。杨廷和老大人催促十七岁孙儿杨晋上路，说湖南岳麓书院路途遥远，千万别误了学习，杨晋只好依依不舍告别爷爷。管家嘱咐小公子说：“上路的马匹已经雇好，车马行即刻就送马匹前来，小公子就自己路上珍重了。”挥挥手，管家自顾自忙活去了。

一会儿，有人叩门，果然是车马行如约送来马匹，不过，居然还带着一辆布帘轻车。小公子站大门口台阶望望，道：“错了，我是只雇马匹不带车的。”

那伴行的马童哥却道：“车马俱全，无聊时公子可以骑马逍遥，疲惫了，轻车小憩，千里迢迢也无所谓。多好的事啊！何况，另带着这辆轻车，不要你格外出钱的。”

谁知，小公子说：“家父有教导，骑马虽然颠簸劳累，但对年轻人好处多多。可以风雨里锻炼筋骨，还可以感受跃马奔腾之气势。而有车，虽然可以坐里面安安逸逸打瞌睡，但年轻人的朝气没有了，豪壮之气也无处抒发。所以这车我不会坐，也不会多付这车钱。”

马童哥一听，张张口，实在无话可说。今天摆明送好处给人家，人家居然不屑于接受，反而嗔怪。天下怕也只有杨府人如此！只得弃车牵马，陪伴小公子上路。一路上，小公子说起杨家世传家训，马童哥这才明白，小公子不是不爱享受，而是家风廉洁，有一条家训：“凡无缘无故的照顾不受。”所以他真不敢违背。

一路无事，小公子想到一事，好奇地勒马问马童哥道：“明明只雇马匹，为何你们车马行偏偏还要额外加送一辆布帘轻车同行，生意这样做，不会亏本吗？”马童哥笑笑，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以为，车马行真会做亏本的生意？”

小公子道：“也是，不过，无事献殷勤，你们额外的奉送，也该有个说法啊？”马童哥却闭口不言。

小公子觉得这种事情很奇怪，不合常理，似乎背后还有玄机。只是，他问不出名堂，只好作罢。

转眼九月，桂湖旁边临湖清荷茶轩，新都赵、马、陈、李四大乡绅齐聚轩亭。李乡绅当众垂头丧气承认是输家，然后与三位乡绅签字画押，宣布桂湖东边他的一百亩绿地，从此无偿归于桂湖人共有。

谜底这才揭开，原来去年九月，四个乡绅聚清荷茶轩议论本地乡风民情。说到杨府家风廉洁，大家无不交口称赞。偏李乡绅不服，道：“传闻中的事情，往往表面一种情形，内里另一番情景。俗话不是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吗？”

四人一番争论，谁也说服不了谁。大家决定豪赌。时间为一年，一年内，如果李乡绅赢了，新都下一年的官府工程由他全包。如果输了，桂湖边一百亩绿地，他捐出来归桂湖人共有。当时，李乡绅拍着胸脯保证：“我有办法试得杨门真实。到时候你们就老老实实认输吧。”

此后，李乡绅用心谋划，甚至不惜花大价钱，买通和杨门有些往来的华阳桂坊明掌柜和云南大理商会段会长，以及车马行张老板。先后三次设局，这才有了“三叩杨门”，测试杨府三代人面对给利、送礼和额外优待，会做如何反应。无非是希望借机抓住杨府疏忽，以证明杨门清的廉与传说不实。

然而李乡绅的三招，被家风清廉的杨氏妇女、老人、小孩三代人，以一贯的坚持，云淡风轻的方式，用三个“不”应对：“不明不白的利不贪，名贵的礼物不收，无缘无故的照顾不受”，这让李乡绅输得心服口服，无奈只好让出百亩绿地。

后人嘲笑李乡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赔了夫人又折兵啊！当年李乡绅的那一百亩绿地和桂湖，就是如今的桂湖公园。而杨府家风的廉洁之名，口口相传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