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婧 周春英
戏剧与小说素来有对现实的观照作用,作为一个游走于戏剧与小说之间的创作者,陈彦凭借丰富的编剧经验与扎实的写作功底成功跨转至小说领域,创作的几部小说为当代文坛输入了新的血液。从201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装台》至2018年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主角》,再到被评为2021年度最佳五部长篇小说之一的《喜剧》,陈彦笔耕不辍,始终围绕“舞台”这一场域来书写时代浪潮下小人物的命运悲喜,以此来挖掘底层人民身上的精神内涵,进而彰显作者对当代中国社会现实和普通人命运的深切关怀。正如陈彦所言:“肯定普通劳动者的生活和生命价值,就是作品最重要的意义。”新作《喜剧》作为“舞台三部曲”的收官之作,陈彦秉持着陕西作家素有的现实主义创作风格,以著名丑星贺氏父子两代人几十年的唱戏生涯为基点,在艺术与现实人生的交互中上演了一段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诸般际遇所致的起落成败、离合往还的生命故事,同时以“喜剧”艺术的跌宕发展之路,凸显作者对传统文化在泛娱乐时代浪潮下逐渐被边缘化的思索与担忧。
“喜剧”作为戏剧艺术形态的一种,似一场生命的狂欢,常以滑稽、诙谐、幽默的表演方式让人类天性中的自由和激情得以释放,引人发笑是其所追求的首要目标,但在满足观众审美趣味、具有审美娱乐功能的同時,达到“寓教于乐”的教育作用才应是其终极目的。小说中作者塑造的老一辈艺术家贺少天悟得喜剧之精神内涵,对喜剧不仅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且在喜剧发展的过程中不断践行着他的艺术理念,弥留之际还不忘嘱托贺加贝兄弟二人:
唱戏要有硬通货,一是得有点硬功夫;二是得有底线;三是凡戏里做的坏事,生活中绝对要学会规避。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在贺父逝世后,贺加贝并未坚守父亲的艺术理念,为满足观众所需要的“笑点”“包袱”,他不断寻求喜剧之“革新者”,费劲心力请来文人出身的镇上柏树、开葫芦头泡馍馆的王廉举以及艺术系副教授史托芬,三人相继对喜剧进行多方改造后虽在短期内达到了想要的“笑果”,但所创作的皆是一些插科打诨、低俗不堪的作品,不断突破着喜剧人的底线,致使最终印证了贺父对丑行的预言且离喜剧艺术发展的正轨愈来愈远。
与《主角》一样,陈彦借这部小说表露自己对传统地方戏的严正思考,即戏曲艺术如何更好地做到现代性转换的问题。他曾说:
任何东西都是演进的。传统固然要坚守,但你死守住一个什么东西,那也不行,我们要守住传统的规律,守住传统的道。
可见在作者看来戏剧艺术的发展要与时俱进,不断剥离革新,但亦需遵循章法节度,求笑的同时更需求正,如若全然只为达到博取观众发笑的目的,那将与“马戏团”的性质有何二致?作者通过小说中贺氏父子三人在丑角行当发展中所持的不同态度,浅隐出对传统戏剧甚至现代影视剧在泛娱乐化时代下发展状况的担忧,不得不说意蕴深刻,引人深思。
“日常化”的经验叙事向来是文学创作者所广泛关注和涉猎的领域,作家们在各自熟悉的环境中塑造人物、叙写故事,从而彰显对个体生命的终极关怀。正如陈彦所言:“关切普通人的生活和命运,写他们在大时代中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是我写作的一贯追求。”编剧出身的他熟稔戏曲艺术,巧妙地将戏剧与小说融为一体,以“舞台”这一空间场域来上演众生悲剧性的婚姻和爱情故事,如《装台》中的刁顺子与蔡素芬,《主角》中的忆秦娥与封潇潇、刘红兵等人的爱情与婚姻,无一逃得过命运的捉弄而最终沦为一场悲剧。新作《喜剧》亦不例外,小说中的贺加贝长相极其丑陋,但却“痴恋”著名花旦万大莲,能娶得万大莲为妻似乎成为他活着的唯一目标。贺加贝这种“病态”的执念不仅让他生出不少笑话,也使得他最终落到身败名裂的下场,如小说伊始写到他为了解廖俊卿进入万大莲房间后的真相,一整晚都似鸵鸟般蹲在万大莲门前冬青灌木丛的滑稽行为。此外,在万大莲嫁与廖俊卿后,贺加贝因爱而不得便用尽各种手段娶了和万大莲长相酷似的潘银莲,本以为抱得美人归的他会就此放下,但出人意料的是当他得知万大莲离婚后,又燃起内心的“爱情火种”,再次想方设法接近万大莲,无论是在剧场舞台的表演中还是日常生活中,贺加贝无处不表达他那“坚如磐石”的爱恋,甚至不惜为万大莲抛妻弃子,然而贺加贝即使做到如此地步,万也只给了他若即若离的暧昧态度。贺加贝的一系列行为最终不仅葬送了他的家庭,更毁掉了他的事业,使得其沦为爱情与事业的双重输家。与贺加贝形成鲜明对比的潘银莲,本是一位从农村来城里打拼的服务员,因相貌出众便一度遭到他人的“觊觎”,但其能够始终坚守底线和原则,在被贺加贝“打动”后与其结婚,潘银莲本以为会获得贺加贝一如既往的真心和爱,迎接她的也将是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却不曾料想成为他人的替代品,甚至惨遭贺加贝的背离与抛弃,如此经历实在不得不令人喟叹。事实上,无论是贺加贝的爱情悲剧或是潘银莲的婚姻悲剧,皆因求爱不得所致。陈彦将其爱情悲剧与婚姻悲剧穿插于喜剧发展的过程中,描摹出一幅众生万象的恢宏画卷。
文学即人学,文学与人的关系不仅是关注人的生存与存在、现在与未来,更是似镜子一般映射社会百态,表现人性的堂奥,引发读者对生活的思考、对命运的感慨。陈彦在此部小说中演绎了角色们因不同欲望而导致的悲剧人生,不得不令人慨叹。如贺加贝在拥有善良、美丽的潘银莲后却依旧不肯放下已婚生子的万大莲;拥有红红火火的小剧场却野心勃勃想要通过扩张剧场来谋取更多的利益;他沉沦欲望而不自知,忘记乃父忠告、偏离喜剧之正道,全然不顾弟弟贺火炬的感受使得二人最终不欢而散,这又未尝不是一种悲哀?贺加贝为谋求爱情与事业的双重圆满而做的“努力”,殊不知是从一个欲望掉入另一个欲望的深渊之中,致使其最终身败名裂、妻离子散、兄弟背离。又如大学艺术系副教授史托芬,本就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但其并不满于现状,想通过与贺加贝的合作来获取更多的名利,他荒唐地用现代电脑技术来统计观众发笑的次数并通过分析数据来更好地“改造喜剧”“发展喜剧”,在他看来喜剧是可以谋得财富的喜剧,是用来让自己得以生存的喜剧。然而他的“一腔热忱”和努力皆是空想,史托芬最终不仅没能达到建立“喜剧王国”的美好设想,还落到一无所有的下场。这一切正如陈彦在后记中所写:
剧场是一个巨大的人性实验室……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包括真善美与假丑恶,也像万有引力一样,在剧场中相互作用、牵引。
无论是贺加贝、史托芬还是小说中的武大富、王廉举等人,皆因贪婪和欲望的驱使而导致了一无所有的悲剧人生。纵观整部小说,作者虽将其命名为《喜剧》,实则似“含泪的笑”一般,最终成为悲剧的书写。正如陈彦在题记中写道:
喜剧和悲剧从来都不是孤立上演的。当喜剧开幕时,悲剧就诡秘地躲在侧幕旁窥视了,它随时都会冲上台,把正火爆的喜剧场面搞得哭笑不得,甚至会提起你的双脚,一阵倒拖,弄的惨象横生。
作者围绕戏曲舞台来展开故事,采取以戏入文,以文养戏,文戏并举的叙事策略,同时在小说后半部分利用富有戏谑性色彩的柯基犬的视角和幽默诙谐的方言俗语,以及多维度的叙事技法叙写了“戏”与人的悲欢离合,表达了作者对人性的挖掘和现实人生的透辟思索,不得不说是继《装台》《主角》之后的又一部寓意深远之作。
(作者简介:赵婧,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研三学生;周春英,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