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师学话

李宗新

晚饭过后，张大虎走出家门，村子里一排排青砖白墙的院子，在晚霞的映照下，显得静谧安宁。

家家户户院墙上朴实的涂鸦，展示着农村生活的新气象。乌黑的柏油路穿村而过，路边槐树、杨柳迎风招展，水渠内流水潺潺。田地里一块一块的笋子亭亭玉立，娃娃菜碧绿温润，甘蓝滚圆厚实。欣赏着眼前的美景，张大虎不知不觉来到了村委会前的广场。

广场上有各种健身器，跳舞的、聊天的、健身的，你一群他一伙，十分热闹。张大虎坐在长椅上，忽地想起今天下午的事儿，情不自禁嘿嘿笑起来。

“董事长，有什么好事情，和大家分享分享。”王明山叼着一根烟走过来。

张大虎瞪了他一眼：“烟掐了！亏你忍心糟蹋这样好的地方！”王明山赶忙跑到垃圾箱边，灭了烟。要不是张大虎扶持自己种植高原夏菜并且加入了合作社，自己能抽得起纸烟吗？所以王明山对张大虎言听计从。

“我想起下午那个菜贩子，又气又可笑。”张大虎笑着说。

平川村气候宜人，土壤肥沃，浇灌的又是高山雪水，滋养出来的高原夏菜自然是抢手货。这几年村上因地制宜发展种植业，成立了合作社，张大虎因为最早尝试种植蔬菜，又带动大家共同富裕，成了合作社的领头人，大伙都叫他董事长。

这几天笋子到了上市的时候，周围的菜贩子闻风而动，都来抢购。今天下午来了一辆大货车，车上下来三个人，张大虎朝领头的那人说：“你来拉笋子？”

那三个人一愣，接着领头的说：“初来乍到，老板怎么骂人呢？”

张大虎和大伙也是一愣：“没呀，我就说了句‘你来拉笋子，这也有错？”

那人恼火：“你还骂，还不承认！买卖不成仁义在，还没搭价，你为啥就骂人？”旁边的菜农们七嘴八舌地为张大虎辩解，谁知越说越糊涂，那三个人气咻咻开车走了。

现在和王明山说起这事，张大虎叹了口气：“吃晚饭时，我提起下午的事，倒把老婆子和娃娃们笑岔了气，还是儿媳妇小梅一说，我才恍然大悟。我们老土话口音重，人家把‘你来拉笋子当作‘你来啦孙子，乱麻缠在鸡腿上，越说越糊涂，买卖也黄了。看看人家那货车那架势，肯定是个大主顾。你看这说惯的嘴跑惯的腿，吃了多少次亏，怎么就改不掉。俗话说‘事不过三，算上这次闹乌龙，恰好三次了。幸亏明天还有人来买菜，不像前两次似的把我害得那么惨。”

张大虎因为老土话吃大亏的故事，村里是家喻户晓。唉，谁叫他是土牛木马呢。

五年前，张家种菜还没形成规模。有一次，张大虎听说附近村子有人种芹菜，一亩地能收入两三千块，他动了心思，就按照人家提供的联系方式订购了芹菜种子。好不容易等了十多天，一大包种子邮寄到家，打开一看，傻眼了，哪里是什么芹菜种子，那是青菜种子。

张大虎立即打电话质问卖家，经销商倒是很客气，说是顾客“芹菜”、“青菜”没说清，不过他愿意承担责任，换种子也行，邮费算他的，不换的话退钱也行。张大虎仔细一算，错过这么多天，种芹菜也赶不上趟了，只好退了款。谁知那年芹菜价格飙升，附近村子几个种芹菜的农户，每亩地收入都在三四千以上，把张大虎悔得捶胸顿足、叫苦不迭。

第一次不过是想赚的钱没赚到，第二次却着着实实伤了老本。

合作社还没成立之前，大家都是散兵游勇，卖菜也是能送出去就送出去，上门收购的也没形成规模，电话里沟通好了再送货上门。市里蔬菜市场的一个老板，说让送过去二十吨菠菜，出的价钱也好，每斤一块五。

张大虎一听，拿手机的手抖个不停，这是天价呀！马上雇人雇车，铲自家的菜，就连老菜帮子都撕了，说人家掏出好价钱，咱也不能过分，棵棵菜都是白生生的。村子里其他种白菜的人眼热得几乎要冒火，可眼热也没办法，人家张大虎是种菜能手，起步早、技术好，蔬菜成熟也早，占了先机。大家都说张大虎这次要发横财了。

看着一辆大康明斯雄赳赳气昂昂驶出村子，张大虎老婆坐在村口大石头上，脸上的笑容比路边的野花还要灿烂。

谁知到了半夜，一大车白菜原封不动拉了回来。原来大家都把“白”读做“bo”，比如“bo菜”“bo色”，人家老板要的是“菠菜”，张大虎以为就是大白菜。幸亏路途不是很远，张大虎急着联系大白菜的买主，可还没联系好，白菜就开始蔫了，没有品相，哪能卖出去！只好分给大家喂猪喂羊。

好在那老板很讲信用，得知实情后又加了三毛钱收购菠菜。菠菜也有，不过每户人家种的都不多。张大虎便发动大家把自家的菠菜送了过去。大伙看到张大虎有气量，自己受了损失，还能热心帮助大家，等到成立了合作社，全票推举他当了“领头羊”。后来有了微信，大伙也摸索出了门道，手机交流说不清的，都写出来发过去，还要交定金，闹乌龙的事情也就再没发生过。

现在回首往事，真是“提起箩儿斗动弹”，张大虎自然心有不甘。王明山听了，也是长叹一声：“现在年轻人都是平时说土话，出门在外张口闭口普通话，还说‘学好普通话，走遍天下都不怕。听说下湾村几个小伙子小姑娘，在电商带货平台上就用普通话推销蘑菇、鸡蛋、豌豆等农产品，现在都火起来了。”

张大虎抓耳挠腮：“虽说现在吃不了以前那样的亏，可是和各地的人打交道，说句话咬牙嚼舌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了也没说清。要是能像上次请来在墙上画画的大学生那样说话就好了。”

王明山思索半天，忽地拍着大腿说：“有了！我们既然能办种菜技术培训班，怎么就不能办普通话培训班呢？把想学说普通话的老家伙都动员起来，免费参加培训。就算没别人，咱俩也要拜师学习，我们的嘴也要转型升级了。”

张大虎哈哈大笑：“你的鬼点子还真多。我也想过学说普通话，关键是没有人教我们。”

王明山思索半天：“老师倒也有现成的，就怕你不愿当学生。”张大虎焦急地说：“别再卖关子了，只要有老师，我第一个拜师。”王明山盯着张大虎：“真的？咱们一言为定，你可不许反悔，要是反悔了，你就拉我们到县城宾馆，好好请一桌。”“区区小事，何足掛齿。”张大虎不以为然。

“那就好，到你们家好好商量商量，顺便到村委会把刘书记、赵主任请上当中间人，不然你口说无凭要耍赖。”王明山拉起张大虎，接着说，“以前人说八十岁上学唢呐，我不相信你五十岁上能说普通话。”

两人到广场边村委会请了刘书记、赵主任，边走边说了两人打赌的事情，说回去喝茶商量。

进了屋子，张大虎的儿子因为是乡干部，晚上开会没回来。老婆正在哄孙子睡觉，儿媳小梅坐在沙发上看书，见了大家急忙让座泡茶。

张大虎焦急地问，到底想出了什么办法。王明山神秘地笑着说：“不要着急，喝口茶润润喉咙再说。”倒好茶，小梅就要转身出去，王明山却说：“李老师，你先坐下，今天就是专门冲着你来的。”

小梅疑惑地望着他：“叔，找我什么事呀？”张大虎、刘书记、赵主任也望着王明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王明山笑着说：“你也知道了，今天下午我们和菜贩子绕口令，气走了菜贩子，听董事长说，还是你一句话找准了问题的症结。要是当时你在场，就没今天的笑话了。”

小梅还在跟王明山谦虚客气，张大虎却似乎感觉到了王明山的“阴谋”，脸马上红了，挪挪身子，捣了王明山一拳。

王明山哈哈大笑：“这次你逃不过我手心了，两位领导可是保人。”然后接着说，“现在我就告诉大家，我想到的老师，就是小梅，人家在县上的演讲比赛都得过一等奖，教我们这些土牛木马说普通话，那可是游刃有余。李老师，我就是想请你利用晚饭后的空闲时间，在村委会会议室教我们说普通话，你爸也是你学生。怎么样，你应不应？”

小梅听了，也很意外。教大家说普通话不是问题，自己就经常教村里妇女们，也包括她的婆婆发抖音快手，扭着说普通话，介绍自己家乡的青山绿水、新鲜蔬菜，可要是自己的公公也跟着学，那多难为情……

刘书记、赵主任拍起手：“王明山，你不愧是高中生，这个金点子有水平！这一计不知是欲擒故纵还是引蛇出洞，反正将张总斩落马下了，今年的精神文明贡献奖非你莫属！每次我们到乡上、县上开会，发言汇报满嘴土腔土调。现在的领导都年轻，都说普通话，经常听不懂我们的土腔调。要说起来，村干部的口音也重要呢，传达精神跑了调，工作就会出差错。李老师，我们代表村两委班子，郑重请你当推广普通话的老师，至于学员，我们负责组织，恐怕一期一期要接着干呢。”

李小梅羞涩地笑了，还在难为情，张大虎却窘迫不安地红了脸：“你们学就学，我还是等你们学完了再教我。明天到县城我请客。”

刘书记说：“张总啊，这事儿你说了可不算，你是我们合作社的台柱子，首先就要包装你，何况你跟我们学的，那是二手的，发音还是不准确。都什么年代了，跟儿媳妇学普通话你还难为情，新时代不跟年轻人学习，我们就会落伍。以前扫盲时候，长辈跟着晚辈学识字的还少吗？”这样一说，倒把张大虎弄得哑口无言。

“李老师，你放弃城里那么好的条件回到家乡做贡献，现在家乡需要你出力，你可不能推辞。再说了，在家里你是晚辈，培训班上，你就是老师，今天我们四个都是学生，明天就开班，谁迟到你就罚谁。”

赵主任说完，李小梅羞红了脸：“领导安排我遵照执行，只是……”

这时，张大虎老婆火急火燎地从臥室出来：“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小梅，你还扭捏什么，我都跟你说普通话上瘾了，每次说了普通话，点赞的人都多。今天下午要是我在场，能丢那人吗？所以你爸自己说了不算，他不学也得学。领导们也放心，明天下午老张不去，我揪着他耳朵也要拉他去！”

张大虎敢怒不敢言，额头冒汗，不知所措。赵主任笑着说：“有了嫂子的大力支持，我们的普通话培训班就能办起来！小梅老师，先谢谢你和你妈！”

王明山站起来，对着张大嫂装模作样一鞠躬：“听了张嫂子的话，我知道只能由我来请客啦。你们先喝口茶，我去杀只鸡买瓶酒，乐呵乐呵，也算是拜师礼！”

笑声跟着王明山急匆匆的脚步，跑出美丽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