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振文
《藤野先生》是鲁迅对他在日本留学生活的回顾。1935年佐藤春夫和增田涉翻译的《鲁迅选集》根据鲁迅的意见特意收入了《藤野先生》一篇。《鲁迅选集》在日本出版后,藤野严九郎引起了日本人的关注。这些人中就包括藤野先生长子恒弥所在学校的汉文老师菅先生,菅先生看了佐藤春夫、增田涉翻译的《鲁迅选集》,就问恒弥:“你是仙台医专藤野先生的儿子吗?”恒弥把菅先生的《鲁迅选集》拿回家给藤野先生看,藤野一边用放大镜看着卷首的鲁迅照相,一边说:“这就是周君啊!真有出息了!”
但藤野先生只是鲁迅在仙台医专学习时的老师之一,而他当年在这里曾经遇到的先生是很多的,比如当时的时髦人物细菌学老师中川爱咲。
1904年9月10日,鲁迅也就是当年的周树人从东京来到仙台。这天的当地报纸上刊登了《医专新入学的中国留学生》的报道。这篇报道说:“(周树人)由于没有供应中国饭菜的寄宿地而感到困惑。”还说,他“操着流畅的日语,是一位非常愉快活泼的人物”。实际上,作为第一个外国留学生,当仙台医专在7月14日公布了许可清国留学生周树人入学的消息时,他就成了当地媒体的关注对象。当然,当时的报纸报道中有错误的地方,比如把鲁迅说成是南京人。另外,根据熟悉鲁迅的人们的回忆,说鲁迅是个“愉快活泼”的人物,也是不准确的。
鲁迅是1904年4月从弘文学院普通科毕业的。弘文学院是专门为中国留学生开设的学校,有点像大学预科的意思。鲁迅从弘文学院毕业后继续学习的学校,清政府指定的是东京帝国大学工学系采矿冶金专业,但鲁迅根据弘文学院教师的建议决定改学医学。那时候,医学专门学校有仙台、金泽、千叶、冈山、长崎等五所。鲁迅向人打听后得知中国学生最少的地方是仙台,他就去仙台。
9月12日上午,仙台医专在与第二高等学校共用的礼堂举办开学典礼。作为新生一员的鲁迅应该是参加了这个重要仪式。仪式的主要内容是听取山形仲艺校长关于新生在学须知的训话。正式上课从开学典礼后的第二天也即9月13日开始。正像鲁迅在《藤野先生》中所说的“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在这“许多陌生的先生”中,给鲁迅印象最深的是藤野先生:
当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对鲁迅的这段回忆,半泽正二郎在他1966年出版的专著《鲁迅·藤野先生·仙台》中说:
对鲁迅的记忆力之强,和巧妙异常的译文笔法(竹内好译),我们都只有敬佩;每当读到这一段时,都油然自笑。
半泽正二郎也曾经是藤野的学生,他是1911年考入仙台医专的,他入学后的第二节课是藤野先生的解剖课,藤野先生在向他们新生做自我介绍时就是像鲁迅所描摹的那样,而且也如鲁迅所说的“后面的几个人笑起来了”。半泽回忆说:“我就是藤野ゴンクロ(严九郎),这样说的语气很滑稽,大家都笑了,不但留级生笑,其他学生也都笑了。”半泽说,在介绍解剖学时藤野先生用的是一种古文的语调:“解剖学者乃初学医者片刻不能离之物也。”([日]半泽正二郎《鲁迅与藤野先生》,见《鲁迅研究资料2》文物出版社1977年版。)这在当时的学生看来,也颇有些古怪。
藤野先生是1874年出生的,比魯迅并不大很多。但他一向不修边幅,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藤野出生于福井县芦原町一个医生世家。他从名古屋爱知医学校毕业后曾经在东京帝国大学医科大学跟随教授大泽岳太郎学习研究。1901年仙台医专成立时,大泽教授推荐藤野到仙台医专做教授,讲授解剖学和解剖实习等课程。正如他的名字“严”所表示的那样,藤野以给学生分数严格著称。除了对学生严格,他古怪的言行也很多。半泽在他的书里说:“在我们入学时就早已流传着不知是谁给起的绰号‘Gon(宫)先生。完全可以断言,凡是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以后的东北帝国大学医学专门部)学习过的人,没有不知道‘Gon先生的,直到如今也没有不谈‘Gon先生的。”([日]半泽正二郎《鲁迅与藤野先生》,见《鲁迅研究资料2》文物出版社1977年版)所以,看起来不光是鲁迅,其他仙台医专的学生毕业多年后聚会时,“Gon先生”也是记忆和议论的中心。
但鲁迅在仙台医专第一天正式上课见到的先生中,藤野先生其实是最后出场的一个。当时医专学生是从早7点开始上课,每节课60分钟,一节课终了没有休息时间,马上转移到下节课的教室开始上课。第六节课从下午一点开始,就是藤野先生的解剖学。解剖学上完后,星期二这天的课程也就结束了。一年级除了上述课程外,每周三第五节还有三好爱吉讲师的伦理学以及每周三次的体操课。这就是医学科一年级第一学期的全部课程。第二学期和第一学期的课程毫无变化,第三学期结束了六波罗教授的物理学,新加了横田教授每周七节的生理学。
鲁迅在《藤野先生》说,“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两个教授”指的就是藤野教授和敷波教授。解剖学是医学生最主要的学科,在解剖学下又细分为骨学、血管学、神经学等。敷波教授除了担任每周三节组织学理论,还担任五节解剖学理论。敷波教授也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他和藤野两个人给分都比较严,所以医学科留级学生中大多数都是因为解剖学不及格。
可以看出,一年级课程的重点是基础课和理论课,特别是在第一和第二学期,副科也就是化学、物理学、德语、伦理学、体操等,占了全部课程的三分之二,而与医学有关的课程主要是藤野和敷波一起担任的解剖学理论和敷波教授的组织学理论,每周有八九个小时,占了很大比重。
医专的课程对鲁迅的压力是很大的。首先是学习节奏之快让人有目不暇接之感。比如藤野先生的解剖课,时间就抓得很紧,一到点就把解剖室的大门关闭,使迟到的学生不能入内。不过鲁迅一次也没有迟到过。另外,每天七点开课也让习惯晚睡晚起的鲁迅很不适应。据当年的日本同学回忆,鲁迅是以不眠不休的姿态去学习的。10月8日,鲁迅在写给他的好友蒋抑卮的信中很兴奋地描述了大学生活的新挑战和新感觉:
校中功课大忙,日不得息。以七时始,午后二时始竣。树人晏起,正与为雠。所授物理、化学、解剖、组织、独乙种种学,皆奔逸至迅,莫暇应接。(《鲁迅全集》11,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P329)
压力大的另一个方面是学习方法的问题。那时候没有统一的教材,学生上课的主要方法是把老师讲课的内容笔记下来。藤野先生在黑板上画解剖图时,总是准确地用红蓝粉笔把肌肉和血管区分开来,让学生容易做笔记。敷波先生的拿手功夫则是用双手拿着粉笔麻利地写板书。对学生来说,记笔记是很重要的。如果有病什么的不能听课记笔记,以后想补抄是很困难的。作为一个外国留学生,能全部听懂并准确记下来老师讲课的全部细节,其难度可想而知。藤野先生等老师们担心鲁迅的听课效果,就帮助补充修改他的听课笔记。鲁迅当年的同班同学名古屋长藏曾回忆说:
当时,敷波重治郎、藤野严九郎两位教授也许是出于对这唯一的外国留学生的同情,有时把他叫到自己的研究室,问他是否明白了。他好像对中国在日中战争中失败之事一点也不感到苦恼,他甚至说喜欢日本,因为他说不是中国败了,而是满人败了。([日]半泽正二郎《鲁迅与藤野先生》,见《鲁迅研究资料2》)
令鲁迅感到苦恼的还有学习方法上的死记硬背。在给蒋抑卮的信中,鲁迅说:“校中功课,只求记忆,不须思索,修习未久,脑力顿锢。四年而后,恐如木偶人矣。”(《鲁迅全集》11,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P329)
在《藤野先生》中,除了藤野先生的解剖学,鲁迅提到的另一个学科是细菌学,也就是鲁迅所说的霉菌学:“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
细菌学课是在二年级的第二学期也就是从1906年1月开始的,由中川爱咲教授担任教课,时间是星期四的第六、七节课,下午一点到三点连续两个小时,地点是在三号阶梯教室。这里说的“电影”就是后来说的幻灯机。中川爱咲教授在美国和欧洲的大学学习过并获得了医学博士学位。他是一个喜欢时髦的有钱人,也是一个性格直爽的新兴学者,很受学生欢迎。他讲细菌学用的幻灯仪器是从德国购买的,因为价钱太贵,会计科有意见,他就说那就从我的工资里扣补好了。这件事也在学生中成了议论的话题。
就像鲁迅说的,他上课时用幻灯片让学生看细菌的形态,有助手帮助他进行操作,中川教授则亲自对图片进行解说。实际上,这种百闻不如一见的直观教学方法在当时是很先进的。鲁迅上细菌学课的前一年,中川教授的幻灯教学就曾经是文部大臣的重点考察对象。1978年出版的《鲁迅在仙台的纪录》中说:
(1905年)五月二十六日(星期五),久保田文部大臣为视察东北各县的教育情况,来到了仙台。……大臣到达仙台的当天就视察了市内各学校和医院。在医专有关方面,首先在山形校长的陪同下来到宫城医院,视察了新建的礼堂和教室、治疗室、研究室、手术室等,接着访问了片平校舍,首先观看中川教授的细菌幻灯教学,然后巡视了整个学校。大臣在视察了各学校之后,出席仙台市举行的欢迎宴会,医专的教师们也受到邀请,藤野先生参加了宴会。(江流编译《鲁迅在仙台》,《鲁迅研究资料4》)
但是我们更熟悉的不是中川教授的幻灯直观教学法,而是“幻灯片事件”。鲁迅在《藤野先生》中说:
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
这就是《藤野先生》中所写的处死中国人俄探的幻灯事件。人们认为这是鲁迅在这年三月放弃学医、离开仙台也就是所谓“弃医从文”的原因。
鲁迅到仙台医专的1904年,正是日俄战争开始的那一年。日俄战争是这年的2月10日宣布开战的。战争开始后,驻仙台的野战第二师团很快开赴战场。仙台市内两万户中出征户就达到了一千户。9月鲁迅到达仙台的时候,这里正是一片战争气氛。战争期间,仙台市在市长组织下,先后进行了五次市民祝捷大会,其中的三次是鲁迅到仙台后举行的。当时的文部省鼓励各学校采用包括家长恳谈会、战时通俗讲话会、幻灯会等形式,向群众进行战时宣传。通过幻灯观看战况,在各地大为流行。鲁迅的同学铃木逸太回顾说:
幻灯由中川教授亲自解说,灯片中也可能有过中国人被日本兵刺杀的场面。学生们一般都很安静地观看。后来听说此事成为周树人退学的理由,但当时周树人并未曾说过那种事情。(江流编译《鲁迅在仙台》,《鲁迅研究资料4》)
关于幻灯片事件,朝鲜人申彦俊和日本人山上正义都曾经当面向鲁迅确认过,证明“基本符合事实”。不过在申彦俊的采访中引人注目的是,鲁迅具体的谈到是在市内的电影院所放映的新闻影片中看到的。(渡边襄《鲁迅与仙台》,《鲁迅与仙台——鲁迅留学日本东北大学一百周年》,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虽然鲁迅没有上完中川教授的细菌学就离开了仙台,但细菌学课堂上的幻灯片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1933年,为了论证通俗易懂的连环图画在启蒙教育中的重要性,他又想起来在仙台见识过的幻灯片直观教学法,他说:
我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经验。有一天,在一处筵席上,我随便的说:用活动电影来教学生,一定比教员的讲义好,将来恐怕要变成这样的。话还没说完,就埋葬在一阵哄笑里了。
……?……
自然,这话里,是埋伏着许多问题的,例如,首先第一,是用的怎样的电影,倘用美国式的发财结婚故事的影片,那当然不行。但在我自己,却的确另有听过采用影片的细菌学讲义,见过全部照相,只有几句说明的植物学书。所以我深信不但生物学,就是历史地理,也可以这样办。
1909年从日本回国后,鲁迅曾经有两年多在杭州和绍兴的学校里做老师,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他教的功课就是他在仙台医专学习过的生理学和化学,同时担任日本植物学老师的课堂翻译。课外,他经常带领学生到西湖等地采集植物标本。周建人曾解释鲁迅的植物学研究说:“因为他觉得在中国研究科学,什么设备都不够,只有植物材料,随地可以采得。”(周建人《鲁迅先生对于科学》,见林辰《鲁迅传》,福建人民出版社版)鲁迅在仙台医专学习时,药学科在假期就有采集植物活动。如第一学年结束后,鲁迅他们那一年级药学科的学生就到山形县进行了4天的采集植物活动。鲁迅虽然没有参加这次采集活动,但仙台医专的活动电影教学、实物教学等科学教育方法给他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
(作者系鲁迅博物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