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与洛尔迦诗歌自然意象之比较

2022-05-30 10:23王灿李明月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顾城诗歌

王灿 李明月

关键词:顾城 洛尔迦 诗歌 自然意象

作为西班牙“二七一代”的代表性人物,著名诗人加西亚·洛尔迦的诗作用自然意象观照现实,关注普通人物的命运与情感,表达自我对生命、死亡与爱的思索。他的诗歌在西班牙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广为传唱。20世纪80 年代初,顾城在北岛的介绍下阅读了洛尔迦的诗作。“最初读到戴望舒译的《洛尔迦诗抄》是七十年代初……当《洛尔迦诗抄》气喘吁吁经过我们手中,引起一阵激动……八十年代初,我把洛尔迦介绍给顾城,于是他的诗染上洛尔迦的颜色。”后来,顾城曾多次在公开场合谈论过他对洛尔迦的钟爱之情。他表示:“我喜欢西班牙文学,喜欢洛尔迦,喜欢他诗中的安达露西亚,转着风旗的村庄、月亮和沙土。他的谣曲写得非常动人,他写哑孩子在露水中寻找他的声音,写得纯美之极。我喜欢洛尔迦,因为他的纯粹。”顾城以“童话诗人”的美誉而被大众读者所熟知,他倾心于大自然,用一系列自然意象为自己建构了一个充满童话色彩的自然世界。对大自然的热爱,用丰富的自然意象去书写生活,表达自己对童年、死亡和爱的思考是顾城与洛尔迦的共同点。

意象是呈现诗歌灵魂的载体,自然意象亦是传递诗人心境和情绪的重要途径之一。尽管古今中外人们对诗歌意象的定义有所区别,“但是有关意象之于诗的重要意义的认识是一致的。意象作为诗歌的元素,是体现着诗歌生命的基本结构内核和功能单位”。所谓自然意象,即是自然环境中承载诗人主体情感的对应物,一旦诗人将自我情感投射到自然物象上时,自然物象客体与诗人主体就产生了联结效应,也就被赋予主体丰富的情感内涵。顾城与洛尔迦都受到大自然的熏陶與浸染,感受着大自然风物的美好与纯净。他们诗歌中的自然意象众多,本文仅从“动物”“植物”以及“日月星辰”三类自然意象进行分析,探析其诗歌的共性与个性之处。

一、动物意象

倾心于大自然的诗人,其诗歌离不开对动物意象的书写。顾城幼年随父亲在农村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对自然事物高度敏感,整日和各种各样的小昆虫游戏、私语……顾城运用他精微的感知,表现出了一个“孩子”对周围自然界的关注。顾城用一颗童心赋予动物以情态,表现人的思想与情感。“青蛙正指挥着一家/ 练习合唱/ 也许,秋风吹干了云朵/ 大胆的蚂蚁/ 正爬在干荷叶的/ 帐篷上眺望。”一幅夏日听取蛙声一片的画面跃然纸上;蚂蚁是无知无畏的,大胆地爬上干荷叶,让孩子也为之神往,想要和它一起看看更远处的世界;知了是知识渊博的哲学家,整日在泥地上冥想……夏天往往承载着属于儿童的快乐。顾城的诗歌在动物世界里呈现出一片惬意舒畅的夏日风情,他常用的也是青蛙、蝉等夏天出现的动物意象。此外,顾城也是一个向往自由的人,他的诗歌常书写象征着自由的鸟儿。他曾多次诉说在童年放猪的荒滩上与一群鸟儿的奇妙相遇:“一群鸟飞来,我忘不了那些快乐的鸟,像暴雨一样落在我的周围,几里、几十里都是它们快乐的叫喊。”在他的《生命幻想曲》里,“太平鸟”可以毫无顾忌在“我”的车中做窝,不用担心“我”会伤害它。还有《迎新》中在银窗纸上睡觉的小鸟在等待新年的到来。在他的诗歌里,鸟儿是安全的、自由自在的,尽情在自然界的任何场景、任何角落活动。顾城诗歌里的世界是安全的世界,这是顾城给动物们打造的世界,同时也是给他自己打造的逃离现实的世界。他可以不受拘束地与这些动物们交流,和他们做朋友。对于鸟儿和鱼儿的描写,也可以看出顾城的思想是自由不受拘束的。

洛尔迦也倾心于对动物意象的描写。“用手杖吧,蜥蜴先生,/ 你老啦,/ 村里的小孩/ 可能吓你一跳。”一个老态龙钟、拄着拐杖、局促地走在乡村小道上、看到小孩连忙躲开的可爱的老蜥蜴的形象便跃然纸上。但与顾城不同的是,洛尔迦的诗歌通常将动物放置在一定的场景中描写。老蜥蜴的活动背景是黄昏下的小村庄。在这首诗里,诗人不仅展现了老蜥蜴的形象,还描绘了一个从黄昏到太阳下山之间村庄的各个场景,意境优美。《哑人街》中描绘的是一幅男孩和女孩谈情说爱的画面,本应该是一幅美好快乐的场景,似乎与标题“哑人街”相差甚远,但是“耍杂技的蜘蛛/ 在空的钢琴里”,却让人看到一只孤独的蜘蛛在钢琴里百无聊赖度过一日又一日,蜘蛛网布满整个钢琴,说明这架钢琴已被遗忘许久,这里的布景也与男孩和女孩谈情说爱的热闹场景形成强烈的反差,却与“哑人街”相呼应。这里的蜘蛛只有寥寥几笔,却是整首诗的点睛之笔,诗歌所描绘的整个场景也在这只蜘蛛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寂空旷。

洛尔迦的诗歌还有高强度的隐喻。1929年诗人到美国旅行,美国的政治制度以及城市化发展使洛尔迦十分不适应。然而也是这一次旅行使他的诗歌开始向政治内容深入,洛尔迦自己也对在纽约写的诗感到满意,他认为这些诗是他最出色的作品,常为朋友们朗诵他的新作。在这一时期的诗歌中,其抒情色彩明显减少,对动物的描写笔法也趋向怪诞,残忍的鳄鱼在诗人笔下成了厨房里的“食物”,“活的大蜥蜴追咬那些不做梦的人”,就连精灵都配上眼镜蛇的舌头,不再善良,而是充满杀戮,这些意象都显得极其诡异。

二、植物意象

诗歌里的植物意象也往往被赋予特殊的含义。在顾城的诗里,植物多半是细小微弱的,诗人擅长由宏观的远景描写到微观的近景描写,在宏观背景的陪衬之下,幼小的植物也就显得更加顽强,生命力也更加旺盛。在《石岸》中:“寒风推送着清亮的波澜,/波澜拥向歪斜的石岸。/ 石缝中一株淡绿的幼芽,/顽强地展开小小的叶瓣。”这里就展现出植物生命的顽强,即使是一棵脆弱无比的嫩芽也不例外。诗人喜欢将植物拟人化,赋予诗人自己的思想感情。顾城作为一个倾心于自然的诗人,对于城市文明,他的态度是排斥的,他常借植物意象表达他对城市发展造成自然破坏的不满。在《小树》中,一棵因为不适应城市发展而迷路的小树在问路,却被唾弃;在《地基》中,有即将被推倒的小树在幻想自己有一天成为大海里的旗;还有在冻土里梦想春天却不知道自己的头顶上覆盖着巨大石板的种子。诗人借描写植物在城市化发展下的处境表达自己对城市化发展的抵触,同时热爱自然、富有同情心的他又借此表达自己对被“迫害”的植物的同情。此外,顾城也以植物的一生象征人的一生,透露出一股浓郁的悲凉之感。在《噢,你就是那棵橘子树》中,描写一棵橘子树从被砍伐之前枝繁叶茂,鸟儿竞相赶来的热闹,到秋天来临热闹不再,而后被砍伐,想象最后的归宿会是什么。但却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棵橘子树,如同人生一般,再回首不禁感慨生命之短暂,自己也曾年少轻狂过。

洛尔迦对于植物意象的书写透露出强烈的生活情感体验。他的诗歌总是贴近生活的真实,极具地域特色。他出生在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这里不仅山清水秀,还有悠久的历史文化。他出生的小镇是被橄榄林和河流包围的,还有柑橘和柠檬,因此他笔下总是散发着柑橘与橄榄的香甜。在洛尔迦的诗歌中,橄榄树即是小镇的代名词,在《骑手歌》中,骑手的鞍袋里也装满了橄榄,这里的橄榄既是家乡小镇的象征,也是家乡的寄托。诗人热爱自然,热爱他的小镇。他的诗歌也常以橄榄树丛为背景,如《樹,树……》中,女孩在橄榄树林里等待她的求爱者,女孩的风姿与风拂过橄榄树林飘散的香气,构成一幅青春活力的画面;在《两个女孩》中,女孩在开花的橘树下洗衣服,橄榄树丛有鸟儿啁啾,等待她的英雄到来。在开花的橘树和有鸟鸣的橄榄树丛的陪衬下,不仅展示了一个勤劳善良的姑娘形象,还营造出一种意境美。

在洛尔迦出生后的两个月即1898年8月,西班牙在美西战争中惨败。这一战败也导致西班牙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流派——“九八一代”的诞生。他们为国家危机奔走相告,企图挽救危局,找寻西班牙精神的精髓。马查多是“九八一代”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之后成为“二七一代”的精神导师。两代近三十年的相隔,但这三十年正是洛尔迦从出生到成长的重要阶段。成长过程中复杂的政治环境在一定程度上给洛尔迦带来了冲击。因此,当他的诗歌开始关注现实政治内容以后,其意象隐喻则更深刻,也更加怪诞。青草和松树不再温柔,而是用他们的针眼刺伤被淹死少年的灵魂;前期甜美的苹果在这时候也成了哭泣的苹果,“塔马里特有棵苹果树,长着一个啜泣的苹果”。

三、日月星辰意象

童话世界里的日月星辰总是善良温柔的,顾城的小诗《安慰》就极具温暖的质感。他笔下的太阳是温暖美好的,即使野葡萄是酸涩的,月亮的味道也是清淡的,妈妈愁于如何做果酱,但红红的太阳是甜的,是希望和温暖的象征。在朦胧派诗人以“太阳”意象宣泄愤怒,颠覆太阳给人认知的时候,顾城仍然沉浸在自己天真可爱的世界里,始终保持着纯真和对太阳的喜爱。一枚“甜甜的红太阳”,色香味俱全,在朦胧派众多太阳形象中显得别具一格。现实生活中的他缺失母爱,因此,他远离现实生活,在他的诗歌世界中创建属于他个人的童话世界。1979年他写下《小萝卜头和鹿》正充分反映了他躲进自己的世界以此来逃避现实生活的态度,对于刚出生八月之久就进入监狱的“小萝卜头”宋振中,顾城一反悲悯残忍之笔法,而是以丰富的想象写出监狱里可怜的“小萝卜头”幻想自己骑上小鹿,追上月亮,和月亮做朋友,太阳是他的伙伴,就连星星都成了他的玩具。日月星辰成了“小萝卜头”的玩伴,是现实这个醒不来的噩梦之外的另一个顾城给自己的“小萝卜头”创建的童话世界,以此获得短暂的温暖和安慰。

相对于顾城,洛尔迦诗歌中日月星辰意象也多充满童趣,富有想象力。太阳同样是美好与希望的代名词,在《八月》一诗中,洛尔迦将落日比作桃子和糖果,这不仅是洛尔迦以孩子般天真纯粹的视角才可窥见,还是他对自然独有的感受力。傍晚是没有强烈的太阳的,只有落日余晖洒在石头上,余温也渐渐冰冷,然而这并没有引发诗人惆怅的情绪,而是以别样的感受力,想象成桃子和糖果,极富浪漫之情。洛尔迦丰富的想象不仅限于此,在他的诗歌中,月亮有时也是可口的食物,“孩子们吃着黑面包/ 还有可口的月亮”;有时也是孩子的伙伴,“一路玩着羊皮纸月亮”。但与顾城不同的是,洛尔迦诗歌中的日月星辰意象不仅是童趣,更多还展现了一种庄严之感。他的诗歌享誉世界,不仅是因为他的诗歌充满想象力,文字优美且民间色彩浓郁,还因为他的诗歌中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他用文字替社会发声,用文字控诉黑暗,这一点尤其体现在洛尔迦对于月亮意象的书写。与中国诗人喜爱描写圆月习惯不同的是,洛尔迦诗歌中的月亮多以“残月”的形象出现。这与西方文化中月亮具有丑陋黑暗的意象含义有关,诗人以“残月”的意象来表达自己对社会的控诉。但有时他的诗歌也以“女神”的形象呈现,这也符合西方月亮多以“女神”形象出现的审美习惯,女神多给人清冷而善良、温暖而慈爱的印象。

对于“星星”意象,在顾城和洛尔迦的诗歌中更是有着惊人的相似。顾城的诗歌中星星是胆怯的小孩,在《新的家》中,它是想要融入“新家”和我们一起“热闹”,却又胆怯只敢在门口守望,最后却被炉子里的火星吓跑,让“我们”心疼又可笑;有时,星星是调皮的孩子,“一小群星星悄悄散开/ 包围了巨大的枯树”,即使是描写伤感的情绪时,顾城笔下的星星仍然是受了委屈令人心疼的孩子,“星星忍着泪水/ 鸟儿在暗中低诉”。这里的情感基调是悲伤的,星星也是哭泣的,然而顾城却将星星描绘成忍着泪水的小孩形象,整首诗因为这样的星星意象,使悲伤氛围也略显轻松。洛尔迦笔下的星星有时拟人化,有时超越现实的界限以怪诞的比喻将树木的生长联想为星星谋划的一场阴谋。诗人的眼睛善于将两个看起来毫不相关的事物以微弱的牵绊联系起来,如“树木!/ 你们曾是从蓝天/ 飞泻下的箭吗? / 怎样可怕的武士/ 射下了你们?星星?”如此就产生了意象并置的强烈效果,具有荒诞的现代诗学品质。

顾城和洛尔迦是两个不同国度的诗人,但他们都天赋异禀,倾心于对自然与童心的描写。对于自然意象的描写,他们都有着共同的特点——以他们对自然事物的高度敏感以及极富想象力的联想,将自然意象拟人化,以通感、联想等手法将感知到的细微变化以儿童视角写成诗。由于其经历不同及性格差异,顾城将自己藏进诗歌世界,构建一个与现实残酷截然相反的童话世界,因此诗歌中的童趣味道更浓厚。而洛尔迦的诗歌除了倾心于自然、童心的描写,还有着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以及他的诗歌擅长以怪诞的比喻将其意象丑陋化。在诗歌的领地,顾城与洛尔迦都为我们留下了一笔宝贵丰富的财富。

作者:王灿,安徽师范大学皖江学院人文与传播系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李明月,安徽师范大学皖江学院人文与传播系2019级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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