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柳金
1
我是在菜鸟驿站见到他的。他手里拿着个小纸盒,地板上凌乱地堆着大大小小的快递,随便一只都比他手里的盒子要大。店里光线有点昏暗,走出来才看清他的脸。粗重的眉毛提挈了这副再普通不过的脸孔,如两个双引号,将重点部分作了恰当的标注。但怎么也掩饰不了皮肤的黝黑,使身形显得愈加壮实,手里的纸盒怎么看都太过单薄了。
我说,喝一杯吧?
他稍作犹豫,说,也行。
两人进了一家鱼生店。弄不清我这个北方男人怎么会喜欢上这种南方吃法的。两年前,我手中的筷子碰到生鱼片,胃便翻腾。吃了几次,慢慢就上了瘾。不过这吃法还有点小麻烦,各自在一只碗里拌姜丝、蒜蓉、茶油、酱油、薄荷,夹一筷子生鱼片往装着醋的碗里浸泡一小会儿,再取回,然后在佐料碗里拌和。香、脆、滑、嫩,要把舌头都吞下去。
这时,酒肯定得跟上,还得是高度白酒,这是吃鱼生的标配。酒入肚后犹如一块烙铁滚了進去,还有什么话不好说?
我说,森哥,一回生二回熟,我家宽宽的事你得帮!
他这次很利索,说,主要是老板那里,交给我,肯定办好!
我又说,我一个月回一趟家,心里老觉得欠着孩子。
他说,我也是,我们都亏欠了孩子。
我没弄明白,问,森哥,你不该说这话。
他拆开桌面的纸盒,取出什么东西塞进嘴里,而后用力一吹便发出嘹亮的哨音。啊,是一只水鸟口哨。他说了他家睿睿的事,我的心有些沉重,又跟他喝了一杯,他的脸已黑里透红。
我说,找个时间带孩子来牛场,开启开启他。
他说,一定,总得想办法打开他的那扇门。
2
事情得从那天说起。
走到半路先是下起瓢泼大雨,汽车玻璃模糊不清,后来索性彻底看不见,故意要跟我作对似的。要命的是,车载空调罢工后一直没去修理店。接连几头安格斯牛坐月子,还隔三差五有几头拉稀,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回趟家,老天却跟我唱起了对台戏。出山不久,郭雅的电话催了几次,叫我快点回,说宽宽快把天哭塌了。
我如一只困兽坐在驾驶位上。在牛场憋了一个月,感觉舌头打结,说句长点的话都吃力。牛场加我才三个人,每天说不上一句囫囵话,要是待上大半年,说不定会患失语症。今天是我回家的日子,恨不得一脚跨进家门。我给郭雅带了野生石斛,她说吃了几次晚上便不会失眠了。我从储物盒里摸出烟,点上,摆出一副临大事而不乱的姿态,把烟吐在玻璃上,雾和烟扭打在一起,玻璃成了电视荧屏。反正走不了,我只能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奇怪的画面。出山的路仅能通过一辆车,我把车停下来,听着雨珠敲打车顶的声音,想着这倾盆大雨八成跟宽宽的哭有关。这个捣蛋鬼,想把天哭塌也别选你老子回家的时候啊!
宽宽长到三岁大,很少哭鼻子,坚强可能是天生的,这点很像他老子。但这次,郭雅却来了几次电话。至于宽宽哭的原因,我没问,她也没说,想必一定是捅了大娄子。但有什么办法,我走不了,这台二手速腾跟名字一点都不配。我又吐出一口,烟雾迅疾在玻璃上窜逃、飘散,而雾气却顽强地盘踞在玻璃上,如海底某种软体动物。
坐滴滴车回到小区,一点都没有下过雨的痕迹。正纳闷儿,一台机械修剪机伸出手臂托起穿环卫服的工人,那人手持电锯对准一棵树,咔嚓,树拦腰折断,稀里哗啦滚落地面。我一点都不惊讶,倒觉得自己闯进了另一个世界。牛场跟市区只隔十几公里,明明半路上被大雨包围,而小区却一片晴朗,我恍然有种从海底爬上岸的错觉。
宽宽坐在窗台上,定定地盯着外面。进门时,郭雅接过野生石斛,轻声说,他们要砍窗外那棵树,树上有只鸟窝,宽宽死活不让,哭了一上午。我说,多大个事,不就一个鸟窝吗?郭雅说,修剪机一砍,鸟窝还能留?周展枫你脑子还没绕出来啊!郭雅这样一说,我拍了一下脑门,哦哦,小区绿化树长到十层楼高,遇台风暴雨天如果折断树枝的话,住户的安全受影响,窗玻璃、行人都有可能被砸,到时肯定得小区管委会买单。
趁早修剪过高的树枝,那话怎么说来着?将事故遏制在萌芽状态,百分之九十的住户都能理解,但我家宽宽是那百分之十中的一个,在管委会人员和修剪工眼中是“钉子户”。
郭雅说,你不在家,我去上班,只有树上的鸟陪着他。
我半晌无话,他们答应不砍了吧?
不好说,看宽宽哭得凶,暂时停下了。郭雅回答道。
穿环卫服那人吗,还是开修剪机的那个?
环卫服,看他还好说话。那个司机,有点横!郭雅说。
我走上前去,扳了扳宽宽的肩膀,他猛地一甩,把气泄到了我身上,连正眼也不看。我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只要把鸟窝留下来,这个小倔种自会认他老子。
鸟窝里的几只雏鸟在一只大鸟的翅膀下探头探脑,发出令人哀怜的唧喳声,好像还没从刚才那场惊吓中走出来。我能看出那只大鸟眼里的惊惶,它用力盯着我,一定在忖度我这个陌生人的来意。这大概是一只母鸟吧,当父亲的是出去觅食了,还是在为它们的搬迁四处寻找新的栖居地?
我摸了摸宽宽的头,走出门,揣上一包烟。那台修剪机四周围着警戒线,电锯正对准树干。司机探出头来,大声嚷道,离远点,砸死砸伤不干我鸟事!我咽了口唾沫,想着有事相求,便把气压了回去。
咔嚓,树枝离开主干,降落伞似的从天而落,悠悠忽忽掉在地上。他又修剪了靠近墙体的树枝,机械臂顶端的工作台把他送回地面。我像见到了熟人,挥手跟他打招呼。他摘下安全帽,放好手里的电锯走了过来。汗水濡湿了他的头发,黝黑的肤色让我无法判断他的年龄。我递上一支烟,跟他说了房号,他一听就明白了。
这事还真不好办。他说。
老兄,你一定能办!我说。
我们又压低声音聊了几句,驾驶室传来喇叭声。
我要工作了,李师傅催得紧,别当着他的面说事。他努了努嘴。
我一下子明白了,说,加个微信,回头找你。
我跟曹森杰就是这样认识的。那个门神似的司机在身边,他不便把话说得太明白。凭这几句话,我就知道森哥心肠软。
3
我是山西人,从华南农业大学毕业后到了这个山区市。没办法,学的是兽医专业,命中注定要往山里钻。老板是本地客家人,开了十五万年薪,把我当人才捧着,要是效益好,薪水还能往上涨。工作几年后经人介绍认识了客家女子郭雅,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我们北方女人没有的特质,怎么说呢,就是能把日子搓圆了过,像客家煎堆,闻着香,吃着更香。彼此觉得能处,便领了证,供了房,一年后有了宽宽。
婚姻故事实在有点平淡,同龄人不是马拉松就是空城计,相形之下我的婚姻模式一点都不现代。但牛场这摊子事却复杂多了,我几乎把时间都用在了牛身上,郭雅一定对我心存恨意。在妻子和牛之间,男人陪伴更多的是牛,是个女人都得有意见。而宽宽长到三岁时,郭雅受不了家庭主妇的角色,选择了去超市上班。
一个阳光正好的下午,曹森杰带着睿睿来到牛场,这孩子看到我,一转身躲到他父亲背后。森哥说,这是周叔叔,等会儿他带我们去看外国牛。睿睿探出头来,愣愣地看着我,也不说话,脖子上挂着的水鸟口哨一晃一晃的。其实上次吃鱼生时,森哥已告诉我了,睿睿患了自闭症,不说话,不理人,还好不是深度,如果引导对路的话会有好转的机会。
森哥说,睿睿一岁时,老婆跟他离了。没有了母爱,属于孩子的门又关上了一扇。平日都是父母照看他,双亲年事已高,能有什么引导的方法?母亲老在他耳边唠叨,睿睿这孩子聪明,就是心里有雾,哪天拨开便好了。森哥一有空便打听医治自闭症的秘方,这像长生不老丹一样难找。无非就是在医生的提示下多开导,让孩子隐藏在心里的那条秘道与生活中的某个信息或场景匹对上,待灵光乍现,迷雾散去,也许紧闭的心门便打开了。森哥哪怕再忙再累,也从来没有放弃过捕捉灵光一现的希望。
我很同情睿睿,他身上有宽宽的影子。郭雅上班后,宽宽总是一个人在家。听郭雅说,一次下班回来,看到宽宽蹲在厨房,专注地看一只爬到半墙高的蜗牛。问宽宽蜗牛哪里来的,他指着垃圾桶,里面有几根发黄的菜叶。郭雅心疼不已,原来孩子一个上午都在看蜗牛爬行。蜗牛在地板和墙面上留下的痕迹异常清晰,它从垃圾桶里爬出来,沿着地板往墙上爬,相当于一个人翻越了一座大山。郭雅忽然感激起蜗牛来,它陪伴宽宽在家度过了一整个上午。
速腾停在员工宿舍门前,拧响发动机,浑身便有了劲。曹森杰父子坐车后座,车子沿着七拐八弯的山道往上爬,绕过一道山梁,山谷平坦处便是用铁皮瓦盖成的大牛棚。几个人穿上防护服,走进雾化消毒室。一阵雾气从头顶喷洒而下,睿睿扯着他父亲的衣服闪到一边。
森哥说,睿睿别怕!
我领着他们走进牛场,虽然戴着口罩,还是能闻到一股酸腐味。上百头黑牛并排吃着草料,发出沙沙的咀嚼声。酸腐味就是草料上的,草料由玉米秸秆、象草、干草捣碎拌成,公种牛的草料还得加上苜蓿草,苜蓿含蛋白,能增加能量。草料青贮、密封发酵后会发出酸味,拉出的粪便自然也是这味,这可是很受农户欢迎的有机肥。安格斯牛属澳大利亚血统,黑皮肤,壮实,沒有牛角,每头牛右耳朵上挂着一个黄色标号牌。在这壮观的牛群面前,睿睿的眼睛瞬间明亮,嘴里发出啊啊声。森哥看到睿睿的反应,也跟着兴奋起来,说,睿睿,叔叔养的外国牛像不像爸爸?又黑又壮!
我和森哥对视而笑。
宽宽第一次来牛场时,沿着几百米长的水泥道飞跑而过,又从那一头奔跑而来。之后伸出小手指一头一头地数,整整数了三遍,总数都不同。小家伙急了,气愤地抓起地上的草料撒向牛群。一头牛朝着宽宽哞哞叫了几声,不知是欢迎这个乳臭未干的客人,还是以牙还牙地回应他的举动。没想到宽宽仰头哈哈大笑,那头安格斯牛一定很尴尬。
睿睿一把摘下口罩,好像并不反感草料味。走着走着,他忽然在一头出生不久的牛犊面前站定,四目相对,牛犊鼻内喷出一股浊气,扬起四蹄,睿睿抓起胸前的水鸟口哨使劲吹,牛群哞哞欢叫,吓得睿睿拔腿便跑。森哥追上去,一把抱住他,说,睿睿别怕,外国牛在欢迎我们呢!
为了宽宽的事,我留曹森杰父子住了一宿。灵芝石斛汤、金针蒸土鸡、石木耳炒牛肉、炸鱼干,还喝了酒。大概比上次的鱼生高档多了,曹森杰心里过意不去。
咋这么破费?
灵芝石斛和石木耳是在山里采的,土鸡和鱼是自己养的。
住山里好,食材绿色天然!
这地方要是能住上一周,算森哥有能耐。
一个月都待在山里,兄弟能熬。
比起这些牛,我算好了,牛得在这里熬一辈子,甚至好几辈子。
怎么说?
牛场的每一头牛都是有家谱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曾祖父母、曾外祖父母、外曾祖父母,所有家族成员的去向都记录在案。
我打开手机APP,给他看了安格斯牛的档案卡,里面记录了登记号、生产管理号、性别、出生日期、DNA检测结果、血统纯度、毛色特征、来源和家族谱系,还有生长发育测定记录。森哥把夹起的牛肉轻轻放回盘里,似乎眼前的牛肉还残留着鲜活的生命气息。又跟他碰了杯,后面这句话,我都感觉不太像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森哥,人跟人不同,有人台子大有人台子小,你的台子在树上,我的台子在山里,这是命。这些安格斯牛哪怕家族再兴旺,内心也很孤独,离外面的世界太远了,我常年陪着它们,经常半夜睡不着,我都快要变成一头牛了。
兄弟,我知道,你放不下孩子,要是给耽搁了,挣再多钱也不划算。
以后多带睿睿来,说不定他跟牛有缘。
4
场里又有一头母牛临产,从下半夜两点折腾到天亮,产的是头公牛崽。我一晚上没合眼,洗手时看了看卫浴镜,眼睛布满血丝。但我一点都不困,喜事把瞌睡虫都冲走了,我似乎预感到这头公牛崽能给安格斯牛家族带来祥瑞。安顿好母子俩,我回到工作室,从电脑里打开档案卡,为这头刚出生的公牛崽建立家谱信息。
曹森杰的电话不迟不早打了进来,欲言又止,听起来有难言之隐。
森哥,有事直说。
兄弟,这话我开不了口。
大老爷们儿,别磨磨唧唧的。
那事我答应过你,现在搞砸了。你们那栋楼有人投诉,说各栋楼前的树都砍了,独独剩下那一棵。老板叫我今天去砍,我没听,老板发了火,说要是树被台风折断出了事你能负这个责吗!
森哥,一定要砍吗?
兄弟,看来没有退路了。我把话跟老板摆明说了,他说就是市委书记他爸门前的树都得砍。我说下不去手,辞职不干了。老板把我当孙子骂,说你砍了那棵树再辞。
森哥,别为难自己,砍吧,我不怪你。
被喜事充满的心一下子堵上了,气都喘不均匀了。曹森杰把辞职的话说出了口,能听出来不是编的,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已经尽力了,老板的指令和业主的抗议谁也没办法阻止。森哥也就是一个光手光脚的打工仔,领人工资替人做事,这道理我懂。但宽宽看到鸟窝被捣毁,不知会做出什么过激反应,要是他一个人在家……
我没敢往下想,得给郭雅去个电话,叫她陪着宽宽。
兄弟,你能回来一趟吗?上午,上午就得砍!
牛刚产崽,走不开。
我交代了郭雅,她说带宽宽一起去超市上班,眼不见心不烦。我想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便默许了。去宿舍打了个盹,约莫一个小时工夫,微信响起提示音,打开,是一段视频。
修剪机的机械臂伸向树干,工作台上头戴安全帽、身穿环卫服的曹森杰手持电锯,神情凝重。接着宽宽的哭嚎声响起,不准砍树,我要鸟窝,我要鸟窝!跟着是郭雅的声音,宽宽乖,宽宽乖,树长高了,鸟还会飞回来的。宽宽哭得撕心裂肺,骗人,你们骗人,鸟的家没了,它们还怎么飞回来?电锯声轰隆隆响起,只一会儿,繁茂的树枝便脱离主干,哗啦一下从空中掉下。几十米高的树秃了头,形容枯槁地立在楼前。
怎么没带宽宽去超市?我发了条信息。
他不肯去,说要守着鸟窝。郭雅回答道。
带他来牛场吧!
我问问,看他肯不肯去。
一会儿,郭雅发回微信:
宽宽说你答应过他保护好鸟窝的,他对你恨着呢,你一个人待在山里,跟你的安格斯牛过日子去吧!
我彻底无语,公牛仔刚出生的喜悦感转眼消失,笼罩在头顶的红云变成了密布的阴霾,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阳光,窗外的景物成了薄暮里的一团黑影。我在这样黯淡的心情中,胡乱地收拾着行李,倒没忘记带上野生石斛。拧响那台二手速腾,便沿着九曲十八弯的山路往市区方向开去。还好,今天没下暴雨,不用担心汽车玻璃起雾。
钥匙塞进锁眼时,能感觉到一股气焰从门缝溢出来。这一次,郭雅没有接石斛,我随手将塑料袋放在餐桌上。她站在厨房,甩给我一个系着围裙的背影,切菜声比以往要响,带着一股怨气。我走上前,抱了抱她不再婀娜的腰,她躲了一下,看都不看我一眼。砧板上拍了几块姜,还有葱段,一侧躺着一条鲈鱼,她正在鱼身上划斜刀,一条条裂开的刀痕很刺眼。郭雅从盐盒里舀了一勺盐撒在鱼身上,又用手在每道刀痕上涂抹一遍。我仿佛看到鱼痛苦地张了张嘴。
我说,郭雅,你累了,我来吧。
郭雅没吭声。
我去拿她手里的刀。
她死死攥着,瞪了我一眼。
我自讨没趣,转身走进房间。宽宽仍坐在窗台上,失神地看着窗外的秃头树。树的上半身一砍,房间一下子明亮了许多,属于我家的阳光被还了回来。但宽宽的心却在这过于敞亮的房间里黯淡下去。外面的世界曾赐给了他温暖,他爱着窗外的树木、蝉鸣、鸟影甚至飞虫,但一把锋利的电锯割断了他和外面世界的感情,转而填满胸腔的是怒火和仇恨。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宽宽,热,别坐这里。
他如一尊雕像,头朝向被砍的树。
宽宽,爸爸求了那个叔叔,他也没办法。
我的声音近乎喑哑,他还是没动。
宽宽,说不定鸟飞到了牛场的山上。
他转过头来,泪痕挂在眼角。
你骗人,小鸟刚学会飞,飞不了那么远。
宽宽,它们不是有父母吗?大鸟会想办法的。
鸟的家没了,它们晚上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我以为宽宽的气消了不少,没想到他猝然站了起来,一把抓过我的手用力一咬。我还没来得及喊疼,他已夺门而出,我追了出去,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宽宽如一只消失的鸟,我和郭雅跑遍整个小区,没得到他的任何音讯。正午时,住户群发了一张照片,我看后大吃一惊,一个小男孩站在楼顶天台上!我悬着心坐电梯上了二十三楼,推开阁楼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宽宽身后,一把抱住了他。
宽宽,我们回家,这里危险。
爸,我想看看鸟还会不会飞回来。
宽宽,鸟会有新家的。我哽咽着说。
我再也不要看到那个叔叔!宽宽坚定地答道。
5
山里的天气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孩子似的,刚刚还露出笑脸,须臾又下起雨来。也就半根烟工夫,雾在眼前弥漫开,起初是轻纱般薄薄的一层,之后越来越浓,连不足百米内的树木都看不清楚,似乎要把山里所有的生命都掩藏起来。
曹森杰的出现让我很意外,他披着一身雾气,我不禁怀疑他是从半空中飘来的。以为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他不好意思再跟我联系,我一个养牛的也没有必要去跟一个砍树的人再续交情。那事就是我们之间感情的休止符,以后你砍你的树,我养我的牛,互不相干,各自安好。
他是带着睿睿来的,孩子还是那样木讷,眼睛里飘着雾,也不说话,那道门依然对他无情地关着。我知道,曹森杰是想让睿睿再来看看安格斯牛,上次孩子有所触动,这些山里的生命很可能就是打开他心门的密钥。我没有理由拒绝,与之前一样热情接待了父子俩。
兄弟,我现在是无业游民。
不砍树了?
上次跟你说过,我砍了那棵树就辞职。
何苦呢?你这样是跟自己过不去。
我没办成事,不辞职没脸面见你。
森哥,你义气,但这样做反而让我心堵。
实话跟你说,是那个开修剪机的李师傅怂恿他们举报的。少砍一棵树,就少一份收入。他还在老板面前投诉我,说我拿了你的好处。
那人阴,离开他也是好事。
兄弟,辞职后我帮村里老一辈修族谱,也就是负责联系村民。他们没有这方面的意识,说三代一过,谁还认识谁,各人自扫门前雪,修什么族谱,费钱又费劲,还不如搓两圈麻将、喝几杯烧酒。我说牛都有家谱,我们人却没有,连牛都不如!
后来答应修了?
我拍了安格斯牛的档案卡,他们一看就不说话了。
不可能一辈子修族谱,还是得想想怎么挣钱。
没有堵死的路,只有堵死的人。只要睿睿能治好,比什么都强。
我带他们去了牛场,一股酸腐味在牛棚里飘荡,睿睿大口大口吸着气,眼睛有了亮光,看到牛群后情不自禁地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森哥脸上也有了笑意。
雾渐渐散去,眼前变得清亮。一台车停在牛棚外面,从车上走下两个人,定睛一看,是郭雅和宽宽。我走出去。郭雅说,失眠了幾个晚上,来拿野生石斛,再不回家你就在这里过一辈子吧。
我牵过宽宽,说,宽宽,去看看刚出生的牛崽吧。
他甩开我的手,自己走了进去。那台滴滴车按原路返回,消失在莽莽苍苍的群山里。
见到曹森杰和睿睿,宽宽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我们几个大人走在前面,看着长势大好的安格斯牛群,好像眼前是一大片颗粒饱满的麦穗,空气里飘着一股丰收的气息。
宽宽第一次见睿睿,表情很不友好,他一定认出了砍树的曹叔叔。两个小家伙站在牛崽身边,好奇地看着这条刚降临的新生命。宽宽忽然推了睿睿一下,一阵口哨声传来,接着是尖厉的哭声。
森哥掉头跑了过去。
睿睿拼命吹响水鸟口哨,哭着说,爸爸,他推我!
森哥张开双手把他抱在怀里,笑得合不拢嘴,睿睿会说话了,睿睿会说话了!
牛群哞哞地叫起来,一头比一头叫得响亮,整个山谷回荡着牛的欢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