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在流浪
2022年9月6日,在国家濒危物种科学委员会年度工作会议上,《中国灵长类动物濒危状况评估报告2022》发布。报告显示,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中国分布的白掌长臂猿、北白颊长臂猿在野外均没有被监测到,符合野外灭绝的标准。这2 种长臂猿目前在东南亚仍有分布,但这一结果仍然值得我们关注——在区域性灭绝的背后,是长臂猿从“两岸猿声啼不住”的盛景,到如今困于云南、海南等地的危在旦夕。
消失的长臂猿
在最近几十年里,我国境内的白掌长臂猿(Hylobates lar)只分布在云南的沧源、西盟、孟连等地。其最后目击记录停留在1988 年, 人们最后1 次听到它鸣叫是在2000年。此后对白掌长臂猿的多次找寻中,人们都没有看到它的踪迹,也没有找到进食或排泄的痕迹,甚至没有听到鸣叫。虽然毗邻的泰国、老挝、缅甸、马来西亚都有白掌长臂猿的野生种群,但学者根据云南孟连的4 个标本研究發现,我国境内的白掌长臂猿与邻国分布的有形态上的区别,可能是一个独立的亚种——白掌长臂猿云南亚种(H. lar yunnanensis)。这个亚种在全球范围内没有其他栖息地,我国的动物园里也没有饲养该亚种的明确记录。因此,我国境内的白掌长臂猿野外灭绝,可能也意味着这个亚种将彻底消失。
北白颊长臂猿(Nomascus leucogenys )在我国的最后栖息地同样只集中在云南,具体为勐腊、江城、绿春等地。自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我国对北白颊长臂猿进行了多轮研究调查,但关于它们存在的证据却越来越少。在2011年的调研中,人们既找不到长臂猿的痕迹,也听不到它们的声音。2018 年,摄影师许胜在靠近中老边境的橡胶林里拍摄到1 只雄性北白颊长臂猿,可随后的调查依旧让人失望——不仅科研人员无功而返,当地居民也表示已经许多年没见到、没听到过长臂猿。被拍摄到的那一只,或许是从老挝游荡过来的,也可能是圈养长臂猿被遗弃或者逃逸,而它也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目前,老挝北部和越南北部还存在北白颊长臂猿的野生种群,我国境内也有相当规模的人工圈养种群。然而,只要回望历史就会发现,长臂猿在我国境内的栖息地已经消失得太多太多了。
两岸猿声啼不住
长臂猿家族共有20个成员,除了白掌长臂猿和北白颊长臂猿外,我国有分布的还有西黑冠长臂猿(Nomascusconcolor )、东黑冠长臂猿(N. nasutus )、海南长臂猿(N.hainanus )和天行长臂猿(Hoolock tianxing )。目前,它们仅分布于云南、广西和海南等地。
历史上,长臂猿并不止栖居于热带地区。李白曾写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证明当时的三峡一带是长臂猿的栖息地,科学家也曾在这片地区发现长臂猿的下颌骨化石。通过对地方志的检索还能发现,我国历史上曾有4 个长臂猿记录相对密集的地区,分别是位于中部的湖北、陕西和河南交界处,位于东南的浙江、福建、江西交界处,位于西南的云南,以及位于华南的广东、海南、广西。
古人对长臂猿也不陌生。先秦时期,就有楚国王室圈养长臂猿的记录;近些年出土的里耶秦简里则描绘“秦27年,迁陵县出动上百人活捉长臂猿,作为宠物上贡皇室”。西安长安区12 号坑出土的长臂猿骨骼,更为这个记录提供了侧证。后续的研究进一步发现,这种长臂猿和今天现存的长臂猿都不一样,是一种已经灭绝的物种,被命名为帝国君子长臂猿(Junzi imperialis )。
人猿争地
明末清初的那次短暂北扩,其实是一个转折点,在此之后,中国境内的长臂猿栖息地出现了快速南退、破碎化的趋势,而这恰好与当时的人口变化紧密相关。
由于连年战乱,明末清初的人口损失比例非常惊人。根据不同的口径估计,当时中原腹地人口损失接近八成,在顺治十八年(1661年)达到了最低点920万;此后天下逐渐太平,再加上一些南美高产作物的引进和推广,人口开始快速增长,至1775年已经突破2亿,此后几百年里也大致保持增长的趋势。
人变多了,当然需要更多的耕地,意味着更多的森林被砍伐。福建山区的大量森林就在清末被开垦变为茶园,我国原本面积最大的一片长臂猿栖息地由此受到毁灭性打击。同样的故事也在其他几个长臂猿分布区发生,三峡地区的长臂猿种群最早衰退,在12 世纪的宋代已经急剧变少;陕西地区的长臂猿苟延残喘到民国初期;粤琼地区的山地在明代初期就被开发,粤北地区的长臂猿陷入衰退,只有海南岛的部分地区还保留了有限的种群。
此次被宣布在我国野外灭绝的北白颊长臂猿,其最后栖息地在西双版纳。随着人口增长和经济作物的大量种植,今天的西双版纳州原生林地占比已经比20 世纪70 年代下降了20%,橡胶林面积则从全州面积的1.3% 增长到12%,这加剧了北白颊长臂猿栖息地的破碎化。白掌长臂猿也是如此,最后一群白掌长臂猿的数量急剧下跌,和六七十年代南滚河保护区周边的原始森林被大面积砍伐有直接关系。
它们会回来吗?
白掌长臂猿和北白颊长臂猿在其他国家还有野生种群,如果栖息地能够恢复,已经消逝的长臂猿还有可能重新扩散到我国。然而,跨国统筹保护的难度其实更高;而且,分布有这2 种长臂猿的几个邻国,本身的保护力度就令人堪忧。在2018年针对北白颊长臂猿的调查走访中,生活在边境的多位居民都提到,几年前有老挝人来村里贩卖过活体的北白颊长臂猿幼崽,村里还有人买过、养过,长臂猿肉更曾出现在边境地区的野味市场上。另外,我们国内存在的栖息地压力,在这些国家甚至可能更激烈。
让这2种长臂猿回归野外,另一个途径是进行人工繁育和野外放归。北白颊长臂猿是我国圈养长臂猿里数量最多的1种,目前有100多只,并已实现人工繁育。
然而,要实现野外放归,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国内动物园的长臂猿存在近亲交配的现象;长臂猿分类复杂,部分饲养机构至今未能对自己圈养的长臂猿准确分类,尤其北白颊长臂猿和黄颊长臂猿很容易被搞混,因此圈养的长臂猿中还可能存在杂交问题;再加上一些饲养单位的长臂猿可能来自非法途径,缺乏长臂猿的具体信息,谱系管理更加混乱。
然而,最重要的问题是,即便我们能保证圈养长臂猿的谱系,克服它的基因多样性问题,可又该把它们放归到哪里去呢?我们的栖息地已经准备好了吗?
从古生物证据看,我国很有可能是现存长臂猿的最初演化地,也是长臂猿种类最丰富(仅比印尼少1 种)、历史上分布区域可能最大的国家。但仅就目前看,我国的长臂猿保护形势不容乐观。而且,压垮白掌长臂猿和北白颊长臂猿的那些环境压力,同样发生在其他长臂猿身上。如果不尽快改变,其他4 种长臂猿可能会重演今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