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谎

2022-05-30 10:48郭法章
妇女生活 2022年11期
关键词:责任田二老哥哥

郭法章

第一次学会撒谎是在我10岁那年。

那年春,哥哥穿上军装,去了遥远的军营。

父母目不识丁,哥哥参军走后,刚学会识文断字的我便成了为二老代写书信的唯一人选。白天,父母要下田劳动,给哥哥写信便放在了晚间。吃罢晚饭,二老双双坐在土炕上,父亲口述,母亲补充。我则借着那盏昏黄的煤油灯,从作业本上撕下两页纸,伏于土炕前那方矮桌上奋笔疾书。信的内容不外乎“今年的庄稼长势很好,生产队最近又买了一匹青骡,它真是咱庄稼人的好帮手”,或者是“咱家的老母猪下了5只崽儿,芦花母鸡也开始下蛋了”等。二老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最后才轮到我自由发挥。我主要是汇报学习情况:语文和算术各考了多少分,学习上还有哪些不足……哥哥的来信除了向二老汇报自己在部队的工作、学习情况外,每次都会询问二老的身体状况。回信时,二老的口径总是非常一致:爹娘的身体都很好,望你在部队安心工作,不要挂念家里。这一封封语句尚欠通順的回信,通过邮递员送到遥远的军营,无疑给哥哥带去了莫大的鼓舞和安慰。

翌年春天,祖国东北边陲硝烟突起,全国人民都开始备战备荒。就在这时,父亲的身体出现了非常不好的症状:吞咽困难,日渐消瘦……有一次,母亲背着父亲,愁眉苦脸地把我拉到一旁,让我给哥哥写了一封信。信中除了猪下崽儿、鸡生蛋之类老生常谈的话题外,还特别加了这样一段话:半年多来,爹的饭量越来越小,明显消瘦了,整天熬药治病……

很快,哥哥回了一封加急挂号信,字里行间透着焦急和担忧。当我把信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念给父母听时,父亲原本慈祥的面容陡然变色,顺手抓起矮桌上的药罐子朝门口狠狠地摔了出去,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朝我怒吼:“谁让你这样写的?!”我从来没见父亲发过这么大的火,一下子傻了,呆立在父亲面前不敢吭声。坐在炕上的母亲哽咽着向父亲坦白了事情的原委。父亲不听则罢,一听便伸出宽大干瘦的双手,把母亲狠命地拽起来:“你为啥要透露我的病情?你让孩子在部队怎么安心工作?现在东北边境正在打仗,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面对父亲连珠炮般的厉声喝问,母亲百口莫辩,不住地抹眼泪……最后,怒火未熄的父亲把在生产大队当治保主任的堂哥叫到家里,建立同盟,并制订“盟约”:从现在起不得向部队透露家里任何不好的消息,写信只能报喜,不能报忧!他要求我们把这条“盟约”作为家规严格执行。

从那时起,我们举家便走上了撒谎之路。那一次,也是第一次,我违心地向哥哥撒了谎,说爹的病是常见的消化不良,吃了药已经完全好了……哥哥仍不放心,又从遥远的军营挂回来长途电话到生产大队。因有约在先,堂哥在电话里百般劝慰,哥哥才放了心。

此后,父亲病情加重,母亲和全家人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内心煎熬,一次次向哥哥编造谎言,隐瞒父亲的病情,报告家乡的“喜讯”,直至父亲在病痛的折磨中溘然离世。

1978年,哥哥从部队转业回到故乡。这年冬天,我也像哥哥当年那样,穿上军装,奔向遥远的海疆。

哥哥在离家30多里外的县城工作,年迈的母亲孤身一人在老家种着责任田,我心里有太多不舍和牵挂。而母亲每一次托人写信,总是说自己身体很好,让我不要挂念她。哥哥也时常来信说一些家乡的“好消息”。哥哥在部队时,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向他报告“喜讯”,我不知道哥哥的“好消息”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那年夏天,离家4年的我第一次回乡探亲。一天为母亲洗头时,我发现她的白发里有一块疤痕。我追问母亲缘由,她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后来见我追问得紧,母亲才告诉我:那年家乡雨水偏多,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居住的土窑突然坍塌,一块石头砸中了她……我埋怨哥哥不该把这么大的事隐瞒于我,哥哥却安慰我:“你远在海疆为国戍边,我怎能让你再为家里的事分心?家里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部队上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有我在家,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1985年夏天,我结婚成家了。这对母亲和我来说,都是莫大的安慰:家里的责任田有人帮忙耕种了,我在部队也可以更加安心地工作了。然而,就在我婚后的第二年,母亲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哮喘病和关节炎越发严重,耕种责任田的重担落在了我妻子一人的肩上。

女儿莹莹出生后,妻子既要照顾体弱多病的母亲和女儿,又要下地干活,生活的艰辛常人难以想象。下地锄草,妻子一手拿着锄头,一手抱着不满周岁的女儿,女儿的怀里还紧紧抱着一团麻绳——为了防止女儿在地里乱爬,妻子干活时只能狠心地把女儿拴在树下。为了贴补捉襟见肘的生活,妻子曾抱着女儿到集市上卖过鸡蛋,到深山里刨过药材,也曾到建筑工地上打过零工……而最苦最难的,还是女儿夜半生病的时候。茫茫黑夜里,妻子只身一人抱着女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奔波于乡间小路上,到十几里外的小镇为女儿看病抓药……这一切的一切,我都浑然不知。因为妻子在来信中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说的皆是家里诸般安好……

1990年冬天,姐姐因病英年早逝。我担心年逾古稀的母亲经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沉痛打击,母亲却托人给我写信:“我在家里一切都好,你就在部队安心工作吧!”看到这封信,我眼眶红了:母亲这宽慰的背后,曾有过多少次长夜饮泣?这坚强的话语里,又隐忍着多少悲痛?

后来,妻子随军到了部队,我们团圆了,却把孤寂的母亲留在了老家。多少个不眠之夜,我伫立窗前,眺望着无垠的星空,深深地为白发亲娘担忧……

1995年春夏之交,我奉命参加三军海上军事演习。母亲在这年5月被查出患有多种严重疾病。为了不影响我在部队的工作,母亲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和对远方儿子的思念,一再嘱咐家人向我隐瞒病情。孰料军演的炮声刚落,我就收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

我长跪在母亲的灵前,痛心疾首。

第二年,我脱去戎装,离开了曾经让父母和亲人们倾注过满腔深情并付出过种种牺牲的神圣方阵。当我怀揣军功证书,带着妻子、女儿转业到郑州后,这段与家人、亲友之间长达近30年的撒谎之路才告中断……

【编辑:潘金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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