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力
是谁抽取了一缕霞光
织成了你的斑斓
金子在跳跃,一个人的梦境
扩散成一条河流的梦幻
哦,一条做梦的河流
它的过去、现在、未来都在闪烁
它的梦是绵延的,在流动中
一个梦创造另一个梦,不停创造
不停地衍生,它在创造自身——
创造另一个自己,另一条河
它的梦是重叠的,如同水包含着水
梦包含着梦,无数的梦——
相互包容,不可分割
我们永远不能发现,它的梦中之梦
每一片闪光,都是梦的一部分
又包含着全部的梦
每一个瞬间,都是全新的,不可重来
包含着过去全部的水流
——它在清晨流经我的身体,立即
使我浑身散发出奇异的光
我在一个清晨,和这条河流相遇
这是致命的相遇——
我愿意用我的身体
交换它全部的河水
交换它的沉静,它的辉煌
交换它无边的沉默,它旁若无人的欢歌
我看到它金光跃动
就像目睹一个人:灵魂的斑斓
而在更远处的水面上,太阳
抬起了它生机勃勃的脸
此时的江水,像一条沉思的白练
哪一条波纹,江鸟飞进它的颤动?
哪一片波涛,小船驶入了它的缝隙?
哪一片涟漪,渔歌的音符,像蝴蝶在歇息?
哪一片波光,幼小的星光在沉睡?
此时的江水,像一条沉思的白练
带来了亘古的静默
波浪是静的:
静如远寺里深夜的晨钟
静如黎明到来时的暮鼓
波纹是细的:
细如蝙蝠耳中的夜色
細如林梢之间的晚风
此时应该有月亮
有月亮的夜晚是适合的:
这安静细密的波纹
是用一丝一丝的月光织成的
我没有听到织机的声音
那神秘的纺织之手在哪里?
那纺织宁静之手
那纺织万物命运之手
我看到明月高挂
带来允诺的白银
刚踏过门槛,一支箭破空而来
满地的词语铮铮嗡鸣
一支箭惊醒我的眼睛,辨认青铜之血
一支箭惊醒我的耳朵,听取牺牲之花
一支箭惊醒我的骨骼,致敬松柏千年的筋脉
一支箭惊醒我的血液,伴随凤凰起舞的节拍
凤兮凤兮,灿灿其羽
凤兮凤兮,晔晔其节
一支箭惊醒英雄,走在赴死的路上
一支箭惊醒马革,裹住勇毅的魂魄
一支箭惊醒烈士,丹心如铁
一支箭惊醒泪珠,慷慨如雪
凤兮凤兮,灼灼其华
凤兮凤兮,烈烈其血
一支箭破空而来,将死亡钉在历史的册页
一地的词语哀鸣不已
那只苍鹭降落在
水田中。我只能看着,远远地
在一个乡下的傍晚
我不能走近它
我和它隔着一段距离
隔着美和时光
它站在水田里,注视水面
小虾、小鱼一旦出现
它的喙迅疾地突破水面
明净的沉默
将其叼起,然后吞咽
就如同一个人的劳动,俯视纸面
一个最终的词语,被固定
一个飘忽的灵感,在扩展的
思绪的波纹中,被捕捉
一缕光线,被打捞
我看到它,长喙轻轻在水上划动
在静静的时光中
水田随着它的喙而微微晃动
在一个快速的年代,坚持做一个
缓慢的人,缓慢地
看风的吹拂,看云的聚散
看露水的凝结,看花朵一瓣一瓣地
打开自己,让花香一点点地
映入人的衣衫
在一个睿智的时代,坚持做一个
愚笨的人,在一个脑筋急转弯的时代
坚持做一个转不过弯的人,坚持
不在唇上涂抹彩霞
坚持不在舌头上,绽放莲花
不去做一条蛔虫,活在别人的肚腹里
捉摸不定的未来,我不用预知
迎面而来的命运,我愿坦然承受
在一个繁复的年代,坚持做一个
简单的人,给眼睛,留一滴清泉
给心灵,留一点纯洁
给一页纸张,留下一点空白
就如给一个孩子,留下一份纯真
就如给夜晚,留下单纯的夜色
在一个高速的年代,坚持做一个
缓步而行的人,看身边滚滚的车流
风驰电掣,看缤纷的欲望
疾速狂奔。一个缓步而行的人
不为所动,他找到自己
就如蜗牛一样,慢慢地“消化过去”——
他愿意与自己的灵魂同行
你面对的不是石头,而是
黑夜:坚硬的黑夜,浓烈的黑夜
——无处下刀
你面对的不是纸张,而是
死水:绝望的死水,无边无际的死水
——无处下笔
你面对的不是饥饿、困苦,而是
一个时代的厄运——
历史深处的,时间的厄运
是一个人的,也是所有人的——
你在搏斗,你在反向用力
向死而生。笔画的转折处,溢出
一沟死水,弥漫、涨大,成为
檐前悬挂的雨水
透着绝望,透着愤怒
而粉尘,向身体渗透,成为内心的
死亡,你紧抿的双唇,不愿品咂
却依然尝到,一股腐臭的味道
运腕直下:你在昆明的街头
疾行。在人群中疾行,在雨水中疾行
头发中隐藏着火焰
一刀顿挫:留下深深的刻痕
隐藏着黎明的余烬
你在方寸之地,大声疾呼:
一颗子弹迎面飞来,击散了你的語言
罪恶的子弹,终将在时间里锈蚀
而真理的言辞,终将汇拢成
永恒的雷霆
你命如火,引燃红烛的焰芯
你命如电,插入乌云的锁眼儿
你在死亡中下刀,雕刻不朽的言辞
这背后的词语,不是你的词语
它们和你写下的正好相反
它们不能直面你
在背后,它们有着隐秘的羞涩
当你写作,俯身向稿件
是另一个人
坐在你的对面,但你看不到他
他写下它们——另外的词语
而它们一旦被写下
就站在反面,站在了命运的另一侧
诗句,在稿件的背后
就如同在你的脊背上,行走
——如芒在背
就像一种火焰,燃烧在
黑夜的后背
黑夜在战栗,你在战栗
犹如有一条怪异的毛毛虫
在你的后背攀爬
一种痒:生命的痒
岁月的痒
你无法抓搔,因为它刚好
比你灵魂的手指,高出一厘米
你俯身向下,你的影子
压向它们
你想借用肉体的重量
去压住它,压住这些词语的暴动
却始终未能如愿,它们入木三分
反而在你的骨骼深处,疾走
一种诗句,在稿纸的背后
就像在你的脊背上
你只有忍受
这种惩罚,来自背后的惩罚——
它们永远在你心灵的后面
不知疲倦地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