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子
夜里没有事情发生
大早醒来,南边的丛林有了动静
溜烟地跑过去,昨天设下的陷阱里
一只灰獐蜷起受伤的前肢
多么兴奋啊,我抱起它发抖的身子
当四目相视,它眼里的无辜
让我力气全无
只能说,是它眸子里的善救了它
接下来的几天,它养伤
我也在慢慢恢复心里某种柔和的东西
山上的日子是默契的
我变得清心寡欲
一个月亮爬上来的晚上,我打开笼子
它迟疑了片刻,猛地扬起
如风的蹄子
多么单纯的灰獐啊,它甚至没有回头
它善良到还不知道什么叫感激
在大理的旅馆,一个往返
云南与缅甸的采玉人
和我聊起他在缅北猛拱一带
赌石的经历
一块石头押上去,或血本无归
或一夜暴富
当他聊起这些,云南的月亮
已升起在洱海
它微凉、淡黄
我指着它说:你能赌一赌
天上的这块石头吗?
这个黝黑的楚雄人,并不搭理
在用过几道普洱之后,他起身告辞
他拍拍我的肩说:朋友
我们彝族人
从不和天上的事物打赌
三月初七,在青峰寺
我和一个佛的游方弟子
谈到何以言。
他说:忘掉语言靠近一首诗。
他话起时,一只蜜蜂
停在花蕊上,一只鹰在扩大山谷的胸襟
而一阵风松开了所有的山林
我感到无穷动。
他饮口茶,继续道:
像这阵风,从这座山翻过去然后再翻过去
然后再接着翻过去
就会遇到那个抱着空气弹琴的隐士
一千多年过去了,他一直在弹
一把看不到的琴。
你要找到这个忘言的大师
所有音乐的大先生。
我见到的
最大的
软体动物。
不是陆地上的蛇
也不是海洋里的巨型鱿
而是内蒙古高原西部
库布齐沙漠。
就像蛰伏的鳄鱼
用全部的软组织
集聚爆发力。
库布齐,用它的光天化日
告诉你
——一览无余,是另一种白内障
毫无遮拦,是另一种强迫症
而过于炫目的光明,则是
另一种黑暗。
父亲带着这个名字
过完了他在人世的一生。
他也把它带到户籍、档案和各种证件里
他们曾是一个整体,现在分离了。
现在,“余昭太”还是“余昭太”,而父亲
却用骨灰取消了自己。我凝视
他褪色的签名,有些泛黄
远不像他的骨灰那样新,那样的惨白。
从字迹里我能回到他的当年
但面对骨灰,我看不到
任何他活过的痕迹。
一首诗从语言里走出来
就像一个云游的和尚
离开了深山。
而遥远处,一艘测量船
测探着公海上空,一朵白云。
从那虚幻的漂移之中,你可以找到
那首诗,那座寺庙
和一切停留在原处的东西。
但脱离的事物,像撒下的渔网
没能留住经过的海洋。
是时候了。我也该动身
去见一首
从来没有被写出的诗歌
在郊外,水库封闭的系统
兼容开放性。
我们从三角山的云禅寺中下来
只是为了摸一摸
水的辽阔。
随行的导游讲,这座土法上马的
水利工程
竣工于1960年。
哦,这意味着
那时我还没出生,我织布厂的妈妈
也还没有遇到码头上的父亲。
快艇在水面上划过,而我的内心
在測试它巨大的容积
——那一年,肯尼迪当上了美国总统
苏联撤出了在华的专家
那一年,地球上的两条狗首次遨游太空
那一年,我们的人民勒紧裤带
在热火朝天的工地上自力更生
艰苦奋斗
遥远,并不能穷尽星空
但我还是脱离自己,和它的安静
待了一会儿。
回来时,我并没有强大
你依然是要害,是迷信
是我的所剩无几
就像那一年,我们仓皇地出逃
拖曳着大雁塔、华清池和兵马俑
一路上,你紧紧抓着我的手
你说,面对那些无限的东西
请给我的短暂
施以援手……
群峰起伏,仿佛语种之间
伟大的翻译
就这样穿行于峡谷中
我们谈起世事经乱
——谈起简体和繁体曾是一个字
弘一法师和李叔同,是一个人
昨天和明天,使用的是同一天
当谈到这些,天地朗廓,万籁寂静
唯有星河呼啸而来
像临终关怀……
我说的是抽屉,不是保险柜
是河床,不是河流
是电报大楼,不是快递公司
是冰川,不是雪绒花
是逆時针,不是顺风车
是过期的邮戳,不是有效的公章……
可一旦说出,就减轻,就泄露
说,是多么轻佻的事啊
介于两难,我视写作为切割
我把说出的,重新放入
沉默之中
大海动用庞大的开支
安置着它自己。
我来得有些晚,正好遇上
它的拖延症。
多么广义的收藏夹啊,
多么浩瀚的浏览量。
但万事已过,流水
不过它们的身后事。
但波涛永不撤销,在反复中
完成着伟大的无用论。
所有的水,都知道波浪的起源。
所有的路,都用尽了自己。
所有的砧板,都累积人的餍足。
所有的睡眠,都是对死后提前的温习
我少年走过的大路,已经萎缩;童年爬过的树
也无影无踪。我在科尔沁草原遇到的云,铁路
沿线
遇到的脸,深夜大街上遇到的流浪狗
他们像一张磁卡,慢慢消磁
我听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煤的形成需要几亿年。
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我确定着自己
——我遇到最暖的水是羊水。
我见到最冷的火,是磷火……
我是那个提桶水,走向大海的人。
我是那个在大海中,想抱起波涛的人。
自从月亮引发潮汐和女人的周期
很多事情已经发生。
我是在它们之前和之后的那个人。
在去往大海的路上,我遇见
那个赤脚的托钵僧。他已忘记自己
是迦毗罗卫国的王子。
我在溪边看到了那个磨铁杵的老阿婆
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在磨啊磨
但一代一代的人,已穿过针眼。
我是那个在针眼里,企图建立掩体的人
当成群结队的明天远道而来
然后变成了昨天。
我是那个既不想过去
又无法回去的人……
现在,我试图消灭那个人
当我从墙上剥落的灰,衣物上
一小块污渍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是那个在下跪中,看到微尘之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