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顶上扎钢筋的人,落日中
背磚的人,也是修建长城的人
修建金字塔的人
修建通天塔的人,有些伟大已经倒垮
还归了一堆碎石
有些长满了荒草和暮色
时光的刀刃,早已插进它们的骨缝
只有那些搬动石头的人,依旧
共用着一副相同的躯体
仿佛古老的永动机
仿佛肉身比石头还硬
比不朽,更永恒
诗歌的难度
我拥护诗人祝立根的说法:抵抗破碎
诗歌,是我们最后的堡垒
但这是一个大事件,需要帮手
比如背石补墙的祝立根,铡草洗米的祝立根
安抚孩子和妇女的祝立根
角落里,舔伤口的祝立根
子弹上膛的祝立根
祷告的祝立根……
我们也都会抬头望向天空
旗杆上那个,被风吹得哗哗乱抖的
写诗的祝立根——并希望他
告诉我们他已经看见了什么
命运之手在幽暗中,随机滑动
做排列组合题
赵钱孙李周……福禄寿喜财……
赵国福、王家禄、周财喜……
那么多年熬过来,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祝立根不一定落地生根
你也未必国福、家禄、财喜……命运
并不认识你,命运只是一台组装机
不会在组装我时,或组装你时
轻轻叹息过一声
或心痛过一秒钟
流水送来的琴声
已经破碎,变成呜咽,或哽咽
变成石头撞击石头的声音
“嘭嘭,嘭嘭”,一把破琴
装饰着我们下游的生活
如果你想要听一听琴声的美妙
你会变成一艘沉船——胸中灌满泥沙
头顶上,翻滚着白茫茫的芦苇
活在这个星球上,就意味着
所有的劳动,做梦……都在斜坡上
随时可能滑落,流水如鞭
从雪山,到大海,长风吹瘦石头和细草
这意味着,我们的白骨和白发
那是来自光的洗练和犒赏
意味着即使保持原地不动,我们
也是拉纤的人,面朝雪山
身后就拖曳着一整个大海的黄昏
他们站起身时
知道漫长的一天结束了
匍匐在地上的,祷告或鞭打已经结束
——他们将回到灯下,共进简朴的晚餐
雪山闪耀着摇曳的晚光
荞花翻滚,宛若圣洁的婚纱
他们弯腰拾起农具,仿佛完成了
一场繁缛仪式的最后的
夫妻对拜
父亲高举锄头,将闷哼射入土地时
让人想起《愚公移山》
父亲一直在移山,没人看见
他用肩膀顶住钢钎,撬动大石
仿佛要将旗帜竖立在山巅
仿佛战士已经中弹……没人看见
在那片暴风雨反复蹂躏的土地上
再一次补种瓜秧,母亲
眼中噙着泪水,没人会看见的
她正在将一朵朵鲜花,插进黑洞洞的枪口
贪心让他们在苞谷的拱门下
套种毛茸茸的毛豆,嗔恨
让他们顶着秋风,补种一排排昏黄的向日葵
他们的痴念,让土豆花儿
开放在阳台的悬崖上
他们的怨憎会、求不得
让天空中汹涌雪白的荞麦地和棉花田
他们就这样,梦想着
在稻禾下乘凉,在麦穗上奔跑
就像蚂蚁梦见月亮大的米粒
真的应该感到高兴,我的身体里
也塞满了旋转向上的小楼梯
突然又悲伤不已,不知道
它们旋转向下,通往的是什么地方
我们念官话,站在舞台上的
边疆,合唱大江东去也
扮演了书生,热血和银两已经花光
在外省的落日下,转身
没入了各自的草径,许多年后
我们相遇在死火山下的小酒馆
扮演了路人甲、路人乙
菜篮里安放着青菜和玩具
胸中的剧本已经翻烂了
也没有找到一句台词,唯一的
“啊”的一声,碎裂在时代的马蹄声中
作为光阴广角镜里模糊的背景
更多的时候,我们扮演了一队旗帜
在锣鼓喧天声中喊打喊杀
或城破之时,流弹误射的
一朵雪花,就像有人
黯然退回公墓般的观众席里
在恢宏的大屏幕上,不甘心地找寻着
那一闪而过的,自己的侧影
众人之中我只爱你
雀斑的瑕疵
不爱的,我划给众人的体面
华贵,凉薄和虚情假意
众人之中我只爱你凌乱的头发
最白的那一根
不爱的,我都还给众多的从众
裹挟,和风吹野草的言不由衷
我的爱像提炼黄金
只在众多中分出少数,分出极少数
分出唯一,你知道的
我的爱会越来越纯粹
越来越少,像一颗锋利的星星
一个孤独的破绽,并坚信她
能够压住一整个倾斜的黄昏
在尘世的路途中我们
低着头,跟着走
忘了自己也有灵,也有血肉
可已经有孩子在这了无终点的跋涉中
降生了,我的天,它们欢天喜地
绊着自己的小短腿,晃着自己的小脑袋
扬起自己的小鼻子吹响
前进的小号角,天呐
我们该向谁祷告——该怎么回答
它们清澈又无辜的大眼睛:
什么是埋骨的圣地啊,什么是蜂蜜
什么是牛奶,什么是甜进心的
长大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