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育斌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这句话出自金庸《倚天屠龙记》中《九阳真经》的口诀。
我不是金庸迷,但我很喜欢这句话。这话原意是说练武者最大的敌人不是外界对手的强悍,而是内心的忧惧不安、自乱方寸。
人生最高的心理境界也许就是“清风拂山岗”,想让学生明白这理,我自己先交了昂贵的学费。
记得我小学二年级时的一个夏天,放暑假了,因为天气酷热,我们几个小伙伴相约傍晚去村东头的水沟里学游泳。从我家去村东头,有一条狭长的巷子是必经之路。巷子尽头有户人家养了一只高大的土狗,用来看家护院。早就听人说起这只土狗凶猛异常,妇女、小孩经过这户人家门口都胆战心惊,所以平时我不敢独自一人路过此处。但是那天,我决定要冒一次险,因为学游泳的诱惑力对我来说太大了。
下午5点钟左右,我拿了毛巾与短裤,打着赤脚,向村东头走去。地面在阳光照射下似乎冒着白烟,一双脚板交替传来灼烧的阵痛,心中涌动着将要享受戏水的喜悦。
一会儿工夫,我就来到小巷,心里希望大黑狗今天出去玩了,或者生病了也好。也许他家把院门关了,狗出不来;或者院门没关,但恰巧我路过时有大人出现……
可现实却狠狠地打脸,种种美好设想一样都没实现。在转角处看见他家院门大开,大黑狗似乎在屋里,不在院子里,我心中窃喜。于是我大气不出,用怯懦的目光扫过院内,蹑手蹑脚地走向院门正对着的路。眼看就要成功迈入,没想到大黑狗却咆哮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我跟前。什么反应都没来得及做出,它的两只前脚掌已搭在了我的胸脯上,我除了大声哭泣,什么都做不了。我仿佛感觉周边是无边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亏得主人听到动静及时赶到,我才看到了一丝亮光,借着这点光,我看到了自己胸前的两道血痕。
童年的这个“伤口”竟然一直愈合不了,后来凡是路上看到大型狗,我都退避三舍或者绕道而行。到养了狗的邻居家串门,我一定要先喊主人看好狗,别让狗窜到我跟前。
更要命的是,后来我感到这狗无处不在……
小升初时,父亲托关系让本该去乡中学读初一的我去了县城最好的中学。听到其他小伙伴啧啧称赞的话,我内心无比自豪,恍如手里握着一把奶糖,高高扬起,让从来吃不上奶糖的其他小伙伴馋得流口水。同时我也庆幸自己可以摆脱乡下的狗狗。
然而摆脱狗狗们并没那么容易!
县中有位音乐老师,三十不到的年纪,长得洋气,一头卷发,喜欢穿一身黑,自我介绍说她叫马丽。马丽老师长相出众,歌唱得也不赖,属实力派兼偶像派。我很喜欢她,但从未张扬,默默地把对她的喜欢放在心里,甚至幻想她是我亲戚就好。于是我虽然五音不全,却总盼望着上音乐课。人或许不该贪婪,或者说人如果贪婪,终须付出沉重的代价。
那天下午,我满心欢喜地盼来一节音乐课,马丽老师没有教我们唱歌,而是让我们拿出纸与笔,要求我们听完一遍试听曲,然后默写出曲谱来。接下来,她现场抽查,点到名的同学上交作业。当时,我不敢抬头正视马丽老师,内心非常虚,生怕点到我。然而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马丽老师指名道姓要我把作业交上去。我战战兢兢拿了作业,垂着脑袋走向讲台,感觉周围有无数把利剑刺向我。十几步的行程,我仿佛用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才走完。马丽老师接过我的作业,只扫了几秒钟,便用红笔画了个大大的圆圈。随即,她抓起我的作业举过头顶,当众宣判:“这位同学压根就没有音乐细胞,是个糊里糊涂的正宗‘音盲!”我回到座位不敢坐下,满脸羞愧。
有同学说:“他平时可崇拜您啦,老师!”
“别胡说八道,被这样的学生崇拜,传出去会降低我的身价。”马丽老师嫌弃地说。
“老师,他的文化成绩很好啊!”又有同学为我说话。
“是吗?没有艺术细胞的人能好到哪里去呢?”马丽老师依旧讽刺道。
我顿时感觉再次身陷小巷,乡下的那只黑狗正朝我猛扑过来,我已无处可逃。
莫非对一个人的仰慕也是人性的贪婪?如果不是,为什么会有遭到黑狗猛扑的感觉?
下午放学后,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住处,远处地平线残阳如血。
那段时间,我深深地怀疑自己,我怀疑这如血的残阳第二天是否还能从东方升起。
很多时候,很多事,明明自己想尝试,但总会在心里嘀咕:我能行吗?心里似乎永远有着一个无所不能的强者在贬低、数落着那个一无是处的自己。我隐约察觉到自己身体里缺点什么,而缺的这个点足以托起我的整个宇宙。
這个点就在不远处,但是不经历一些事,它不会轻易与你相认,就是说要经受生活历练才能托出这个点。
师范学院毕业后,我回到母校当了一名语文教师,那位马丽老师据说调到其他单位去了。马老师可能已不是当年的马老师,而我也不是当年的我。我们今生还有交集吗?我心里还是没有做好面对她的准备。
某年夏天,一个晚自习后,已是22点,街上行人稀少,两旁的街灯不知疲倦地发出泛黄的光,店铺大都歇业,整条街呈现繁华过后难得的宁静。享受这宁静的不止有灯光,还有走在大街上的我,然而我没有估计到守着这宁静的还有另一类人……
当行走在街边一棵大梧桐树底下时,我明显感觉灯光暗淡了,仿佛刚入隧道。突然,有一个人从后边用胳膊锁住了我的脖子。这不是熟人打招呼的方式,我心里明白自己遇着歹人了,大脑迅速发出信号:肯定等不到他人的救助。我瞬间变得格外淡定,无师自通,语气十分平和地对歹徒说:“兄弟想要什么?”
“要点钱。”
“可以,要多少?”
“100元。”
“我给你两个月工资。”
“鬼才信。”
“我一个月工资60元,两个月工资才有你说的100元呀!”
“赶紧掏钱出来!”
“你得松开手!”
对方自然地松开了手,我的脖子于是得到解放。此时,我才借着微弱的光看清对方的脸。他脸色苍白,双眼凹陷,长得比我略高,年龄大概十八九岁。
“你是学生吧?”我问。对方点头。“刚打完电子游戏吧?”我又问。“你怎么知道?”他惊讶。“带我去那家游戏室吧,我替你付钱……”
我不清楚那晚有没有拯救他,但我确定我已经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
在脖子被人锁住的那几分钟里,我确定自己进入了“清风拂山岗”的状态,我成功地化解了强有力的外在威胁。
第二天课堂,我把自己昨晚经历的事说给学生们听,他们议论纷纷:
“面对歹徒要勇敢。”
“不,要机智。”
“勇敢、机智都要。”
“我认为最要紧的是淡定,心里不能慌。”
“我以后遇着别人暴躁时,要让自己先淡定,或者暂时把对方当作空气,可以忽略不计。”
“我以后遇到难解的题,一定平心静气。”
……
我意识到自己干成了一件事:让学生明白了如何拆除自己与自己、自己与他人之间的障碍。
我也拆除了我与马丽老师之间的障碍,我期待与她重逢。
此时迎面一阵清风拂过,久违的奶糖香扑鼻而来。
(作者单位:江西省万年中学)
(插图:珈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