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生态美学

2022-05-30 11:14吴梦玲
文学教育 2022年11期
关键词:生态美学动态平衡暴风雨

吴梦玲

内容摘要:《暴风雨》是莎士比亚晚年创作的戏剧,以海岛为故事背景,涉及暴风雨、魔法、精灵等多种超自然元素。作为一门新兴学科,广义上讲,生态美学主要研究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身处于生态平衡的审美状态。本文将以普洛斯彼罗为中心,从其与自然、社会以及自身的动态平衡等层面,分析《暴风雨》中所体现出的生态美学以及生态意识。

关键词:莎士比亚 《暴风雨》 普洛斯彼罗 生态美学 动态平衡

作为莎士比亚晚期的代表作品,《暴风雨》这出戏剧中涵盖了魔法、精灵等多种超自然元素。在剧中,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因为醉心研究、无心政务,被其弟安东尼奥篡夺王位,而后安东尼奥将普洛斯彼罗和他年仅三岁的女儿驱逐出宫,父女二人开始在海上漂流。十二年后,那不勒斯王阿隆佐送女兒嫁往突尼斯,在返程途中遭遇了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阿隆佐一行人乘坐的这艘船不仅仅是交通工具,更是一个包罗水手、小丑甚至王公贵族等各种阶级的微型社会。“暴风雨”是戏剧展开的楔子。而“人”是戏剧的主角,这出戏则围绕主角普洛斯彼罗的复仇和宽恕展开。在剧中情节的发展和主人公普洛斯彼罗性格的转变中,生态环境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事实上,生态美学不仅仅是研究人与生态环境、与自然处于平衡的审美状态。其研究对象更是扩大到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身的生态审美状态。生态美学的提出,标志着人类不再用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看待世界,而是用一种人类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生态观来处理其与自然的关系(曾繁仁,2002:12)。人并不是万物的尺度,人类也并不能够改造自然、征服自然。不仅是与自然,人类与社会、与自身都需要保持一种动态的平衡。这种动态平衡是生态哲学与生态美学最基本的理论。曾繁仁教授在其《试论生态美学》一文中表示,生态美学的对象由多个层面组成,即人与自然、社会以及人自身的动态平衡。其根本内涵是一种人与自然、社会的生态审美关系达到动态平衡、和谐一致的存在观(曾繁仁,2002:11)。本文将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身的动态平衡等层面,分析《暴风雨》中所体现出的生态意识以及生态美学。

一.人与自然:和谐统一

莎士比亚无疑是文艺复兴时期最为代表的剧作家,他的多个作品都体现了人文主义的主题。人文主义肯定人的价值,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在《哈姆雷特》中,莎士比亚借哈姆雷特之口表达了对人类的歌颂和赞美。这一点在《暴风雨》也有体现。在初见阿隆佐一行人时,米兰达就发出了“人类是多么美丽啊,新奇的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朱生豪译,1978:77)的感慨。阿隆佐一行人是海岛的闯入者,但换个角度来看,米兰达则是误入人类社会的异域人。在此之前,她从未接触过父亲以外的其他人类,因此,借她之口表达人类的价值和尊贵再为合适不过。

从人类中心论出发,不难看出即使是在海岛这个与世隔绝的自然环境中,人类也同样处于绝对的支配地位。从凯列班的自述可以了解到,普洛斯彼罗在刚来到海岛上时,就引诱凯列班说出了岛上各种珍贵资源所在的地方。而后普洛斯彼罗将凯列班视为奴隶,对其又打又骂。无视岛上其他的“居民”,普洛斯彼罗宣告了他对海岛的主权,岛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都是他的所有。海岛是他的国土,凯列班和爱丽儿都是他的奴仆。

人类自诩宇宙的精华,高于自然。剧中,除了普洛斯彼罗利用凯列班统治了这座小岛之外,弄臣如特林鸠罗和斯丹法诺在误以为自己是岛上唯一的人类时,也当即宣布了自己对小岛的所属权。这很容易联想到《鲁滨逊漂流记》中的鲁滨逊。流落荒岛后,他自诩为岛屿的国王,整座小岛都是他的所有。对于偶然救下的野人,鲁滨逊也如上帝一般,拥有了“命名”的权力。鲁滨逊与星期五的关系,与其说是父与子,更像是主人与奴隶。同样在《暴风雨》中,普洛斯彼罗也是类似上帝的存在。他用魔法解放了爱丽儿,捕获了凯列班,甚至制造了剧目开端的暴风雨。普洛斯彼罗对爱丽儿的解救并非完全出于善心,他更希望爱丽儿能为自己所用。剧中也多次出现爱丽儿和普洛斯彼罗就自由年限“讨价还价”的场景,爱丽儿的臣服并非自愿,不过是形势所逼。作为岛上天生的精灵,爱丽儿是自然的象征。它为普洛斯彼罗所用,也就象征着自然被人类奴役。普洛斯彼罗想要利用自然力量达到复仇的目的,而他的一切魔法都来源于“知识”。“知识”是人类真理和经验的探讨,普洛斯彼罗通过书本习得了魔法,又通过魔法呼风唤雨,控制了自然力量。剧中这一情节暗示了人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渴望。

《暴风雨》中曾多次出现剧中角色想通过海洋的力量报复人类的言语。例如贡柴罗在遭到水手不恭敬的对待时,曾希望自己可以利用海上风暴来淹死这些不恭敬的水手。在当时的情况下,贡柴罗无法借助阶级权势惩罚他们,只能寄希望于他无法掌控的自然力量。而在亲眼所见父亲制造的暴风雨所带来的伤害时,米兰达也同样希望自己有控制自然、呼风唤雨的能力,从而能够拯救在父亲用法术兴起的暴风雨中受苦受难的人们。

但在《暴风雨》中,自然真的是被奴役的一方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剧中多处暗示了人类对自然的恐惧和面对自然时的无能为力。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安东尼奥没有杀死普洛斯彼罗,而只是将他和三岁的女儿放逐至大海。对人类来说,大海是神秘和危险的象征。被放逐至海上,就意味着可能再也无法机会重返陆地。自然无法控制,正如天灾无法预测。而在自然生死面前,人类是平等的。《暴风雨》第一幕第一场就展示了遭遇海难时,王公贵族不得不讨好水手长的社会阶级颠倒的场景。暴风雨不会管谁是国王、谁是平民。为了安然渡过暴风雨,即使地位尊贵如国王,也得保持安静,确保水手长能够继续驾驶船只。

在“去人性化”的自然面前,人类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人类自身有阶层的划分。在暴风雨结束后,爱丽儿受普洛斯彼罗的驱使去安置船上人员。爱丽儿并没有随意安置他们;而是各个阶级各得其所。就像《仲夏夜之梦》中的大梦过后,有情人得偿所愿,仙王仙后相互倾诉,而与仙后“春风一度”的波顿依然和自己的手艺人兄弟表演着“最可悲的喜剧”。而在爱丽儿的安置中,那不勒斯王和近臣、贵族待在一起;弄臣和膳夫相互取暖,做着征服海岛的大梦;水手长等其他船员甚至很少被提及。

虽然人与自然看似对立,但在《暴风雨》这出戏剧中,二者之间的统一平衡才是重点。尽管这一船人因为暴风雨被迫来到海岛,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对这座海岛有着不错的印象。安东尼奥和西巴斯辛甚至觉得岛上的气候是“是一个可爱的姑娘”,气质“温和”、“文质彬彬”(朱生豪译,1978:28)。可见,这座海岛得天独厚的生态环境使剧中人物长时间保持一种愉悦自得的心理状态。在这种环境中,腓迪南和米兰达的一见钟情以及二者的结合都变得顺利成章了起来。倘若这出戏发生在麦克白的古堡或者丹麦那座“大监狱”中,普洛斯彼罗不一定会放弃复仇,结局也不可能皆大欢喜。

作为海岛的上帝,在腓迪南和米兰卡的婚礼宣誓上,普洛斯彼罗精心安排了一场假面剧。为这对新人送上祝福的众神有虹之女神伊里斯、大地女神刻瑞斯等,他们作为自然的使者,要为腓迪南和米兰卡的这一对真心爱人赐福。普洛斯彼罗在婚礼上的这一安排也说明了在人类心中,自然依然具有神性。只有恋人得到了自然使者的祝福,他们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

普洛斯彼罗奴役凯列班,驱使爱丽儿,并意图借助自然力量实现自己复仇的目的,从表面上看他和自然处于一种对立的状态。但是从剧情发展不难看出,二者关系一直在变化并且趋向平衡。普洛斯彼罗最终折断了魔杖,将其留在海底,让自然的力量回归自然;他将岛屿还给了凯列班,也还给了爱丽儿自由。他终于明白,人类无法征服和改造自然。人只能改变自己,让自己适合环境并与自然和谐共存。

“以往的一切都只是个开场的印子”(朱生豪译,1978:36)。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莎士比亚对人类生态行为的预测和警示。人类如今的每一个行为,或大或小,都会在将来产生难以预料的影响。人类现在不重视生态保护,等到将来生态环境愈发恶化,就为时已晚。但正如腓迪南在大结局所说的那样,海水看起来凶暴,内心却充满了仁慈和善意。自然是仁慈的,人类对自然怀有敬畏之心,自然便对人类行以友好之道,人与自然便能和谐共存,保持良性的动态平衡。

二.人与社会:交际交融

剧中,普洛斯彼罗和人类社会的交际关系同样在朝着平衡状态发展。在十二年前,普洛斯彼罗被篡位的部分缘由就是他忙于自己的学问研究,对国事不管不问,以至于弟弟安东尼奥钻了空子。在弟弟的故意干涉下,普洛斯彼罗和国家以及社会的关系已经走向失衡。普洛斯彼罗并不是全无错处,作为米兰公爵,他没有很好地履行自己的义务和责任。他被篡位的最大原因就是他过度专注自身,忽略了与外界的联系。倘若在一开始,他意识到自己作为公爵的社会角色和责任,对外与那不勒斯展开邦交,对内积极管理米兰臣民,那普洛斯彼罗绝对不可能被一个代理公爵所取代。

而在十二年后的海岛上,普洛斯彼罗和凯列班、爱丽儿的关系依然面临着关系不对等的困境。通过魔法,普洛斯彼罗迫使二人听从于他的命令。凯列班怨恨普洛斯彼罗夺走了本属于他的小岛,让自己从海岛上自在的王沦为普洛斯彼罗“唯一的奴仆”(朱生豪译,1978:18)。他妄图欺辱米兰达主要是为了报复普洛斯彼罗。为了游说他以为是“英雄的天神”(朱生豪译,1978:43)的斯丹法诺向普洛斯彼罗报仇,凯列班不惜放弃自由,再次宣誓成为“忠心的仆人”(朱生豪译,1978:43)。精灵爱丽儿也是为了自由才留在普洛斯彼罗身边。普洛斯彼罗将其从特西拉考斯的法术中解救出来,又为了自己复仇的私心,将爱丽儿留在身边,为己所用。爱丽儿每次在完成普洛斯彼罗布置的任务之后,都免不了就自己的自由问题和普洛斯彼罗来一番“唇枪舌战”。每当爱丽儿提醒普洛斯彼罗对其所做的誓言,普洛斯彼罗总是百般推脱,拿自己曾经对爱丽儿的解救作为倚仗。面对如此反复无常的普洛斯彼罗,凯列班和爱丽儿都心有怨气。

在一开始,不管是和仇敌安东尼奥、那不勒斯王阿隆佐,还是和爱丽儿与凯列班,普洛斯彼罗和他们的关系都是不对等的。但是在剧终,尽管海岛上的恶意依然存在,莎士比亚却写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皆大欢喜的结局。普洛斯彼罗选择回归了人类社会,原谅了曾迫害过他的安东尼奥和阿隆佐,将岛屿还给凯列班,也归还爱丽儿自由。对普洛斯彼罗而言,女儿米兰达是悲惨人生中的唯一亮色。尽管过着被放逐的生活,米兰达依然对人类社会怀有好奇和善意。不难看出,普洛斯彼罗并没有用仇恨教育女儿,他仍然希望女儿热爱人类、热爱人类社会。剧中米兰达和腓迪南的结合离不开普洛斯彼罗的精心设计,这一场天作之合的婚姻可以看做是他发出的求和信号。普洛斯彼罗意识到之前的自己与社会格格不入,于是借助女儿的婚姻,得到融入社会的契机。他和社会的关系,由不对等正逐步趋向平衡。

三.人与自身:灵魂救赎

从第一幕制造海难,再到最后一幕放下魔杖,普洛斯彼罗绝不仅是一位执着于王位仇恨的“复仇者”公爵。在剧目一开始,普洛斯彼罗便以海岛主宰的身份出现,施展魔法报复阿隆佐和安东尼奥一行人。在此时,普洛斯彼罗借助魔法操纵着每个人命运。但即使有着“上帝”的能力,本质上普洛斯彼罗依然只是一个有着人类情感和性格弱点的人类(赵峻,2016:205)。比如,在处理和凯列班的关系上,普洛斯彼罗就失去了保持客观和冷静的能力。他即使清楚自己对凯列班的压迫和奴役,还仍旧用贱种、泥块、奴才等词汇辱骂凯列班。这些侮辱性的称谓,使普洛斯彼罗这个角色产生一种割裂感。宽恕仇敌的普洛斯彼罗,为何单单对凯列班如此冷酷无情?对普洛斯彼罗而言,凯列班就是他自己的邪恶面,是他内心阴暗的折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即使凯列班意图借他人之手报复普洛斯彼罗,普洛斯彼罗却没有对其采取任何手段。因为只有与自己的邪恶一面和解,普洛斯彼罗才能真正实现自己精神家园的平衡。

正如普洛斯彼罗最后致辞的收场诗中写的:“横在我面前的分明有两条道路,不是终身被符箓把我在此幽锢,便是凭藉你们的力量重返故邦”(朱生豪译,1978:83)。通過宽恕曾经伤害他和女儿的仇人,普洛斯彼罗实现了内心的精神平衡。他借助慈悲的自然的力量,不仅在物质上逃离了寂寞的荒岛,也挣开了系在自己心灵上的枷锁。

生态美学不仅仅是生态学和美学的交叉学科,实际上是“一种在新时代经济与文化背景下产生的有关人类的崭新的存在观,是一种人与自然、社会达到动态平衡、和谐一致的处于生态审美状态的存在观”(曾繁仁,2002:11)。人类并不是宇宙的中心,人类需要尊重自然、敬畏自然,与自然和谐共存。普洛斯彼罗敬畏自然,才能获取自然的力量,得到施展暴风雨的契机;他饶恕曾迫害他的仇人,重新建立和社会的联系,才能以那不勒斯王族的身份重返公国;宽恕内心的仇恨,才能解开灵魂上的枷锁。只有人与自然、社会和人自身达到和谐一致、动态平衡,人类敬畏自然、敬畏生命、敬畏内心的生态美学意旨才具有恒久的审美价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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