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纬度小镇的退休生活

尼克·保穆加登

| 墨菲夫妇决定搬到小镇生活 |

我在凉爽酒吧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个光头佬，他穿着黑色体恤衫和黑短裤，脚上蹬着人字拖，右臂上纹着一辆哈雷·戴维森摩托车的图案，左手戴了个克拉达戒指。他那会儿正在跟几位朋友有说有笑地喝酒，看到我以后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坐吧，”他说，“我们又不会咬人。”

凉爽酒吧位于玛格丽特纬度小镇的中心，是小镇主要的饮酒就餐场所。小镇位于佛罗里达州的代托纳海滩，这里的居民大多是传奇歌手吉米·巴菲特的粉丝，年龄在55岁以上。我们坐在椅子上，可以感受到温柔的晚风，酒吧的大屏幕上可以看到一场篮球赛的实况转播。

光头佬一边喝着伏特加苏打，一边跟我聊天。他叫菲尔·墨菲，64岁，老家在马萨诸塞州阿灵顿镇，之前在弗雷斯特市场咨询公司做研究主管，2015年退休。巴菲特的铁杆粉丝被称为“鹦鹉头”，菲尔不论是外形还是讲话方式，都和我想象中的“鹦鹉头”相去甚远，他倒是有几分像《绝命毒师》的反派麦克·埃尔曼特劳特。菲尔的妻子贝蒂站在他左手边，一头红色短发，看上去要文明许多。受疫情影响，酒吧之前关停过一段时间，菲尔和贝蒂当时特意为酒吧的员工筹集应急资金。他们的朋友说他们是“凉爽酒吧的国王和王后”。

“我们最早是在2019年4月读到了玛格丽特纬度小镇的信息。”菲尔说，“我当时的反应是：‘天哪，这地方太疯狂了。每个人的头上都顶着鹦鹉装饰，而且还24小时播放巴菲特的音乐。我们觉得可以过去看一看，撞撞运气。”

2019年，墨菲夫妇还住在墨尔本海滩的一栋三層公寓里，那个地方是他们退休后专门选的。“时间长了，我们有一种会老死在那儿的感觉。”菲尔说。他们每天都会沿着海滩散步，海滩虽好，但天天如此，海滩也会变得枯燥。“我们四年里总共就交到了四个朋友。我们算了算自己的退休金以及搬到玛格丽特纬度小镇的开销。”计算的结果和结交朋友的愿望让他们最终决定搬到小镇生活。

墨菲夫妇算得上早期搬到小镇生活的居民，但他们还算不上第一批“吃螃蟹的人”。2017年11月，小镇售楼中心开售的前一晚，有150余人在楼外搭帐篷，打算第二天第一时间交首付。那一晚，售楼中心外就跟过节一样，有帐篷、钢鼓乐队、餐车，还有一摞摞的披萨。一个巨大的屏幕播放着《侏罗纪公园》，巴菲特在这部电影中客串了一个镜头。一晚上的时间让许多陌生人变成了朋友，有不少人还决定买在隔壁做邻居。

“我们从墨尔本海滩搬到了这儿。”菲尔说。小镇提供多种户型，他选了名为“清风”的户型，有三间卧室、三个洗手间以及可以停放两辆车的车库，售价为33万美元，加上瓷砖、地板总共是43万美元。“就这些，挺好的。”他补充道。

| 小镇走红的原因 |

按今天的标准看，小镇住宅区的房屋给人一种小而精的感觉，楼高一层，布局合理。有条件的人会选择能停放三辆车的车库，如此一来，就有位置放他们的高尔夫球车和摩托车了。小镇有丰富的娱乐场所，除了凉爽酒吧外，还有泳池、海滨浴室、提基小屋、健身房、剧院、宴会厅以及配有电影银幕的贝壳广场。居民走出家门，乘坐摆渡车，可以在20分钟内到达任意场所。

小镇白天到处都播放着古典摇滚乐，从凉爽酒吧到广场，从健身房更衣室到摆有塑料汉堡和塑料玛格丽特鸡尾酒的样板间，你都可以听到音乐的声音。有时，你会听到巴菲特的歌曲。我跟菲尔聊天时，酒吧正在播放史提利·丹的歌曲。菲尔并非巴菲特的铁杆粉丝，他更喜欢邦妮·瑞特。“吉米的歌，有几首我倒是蛮喜欢的。我有个哥哥叫戴夫，1988年7月11日去世了。他生前在西门子上班，研究航天飞机，是吉米的铁粉。”菲尔说，“我妈还给吉米写过信呢，他还真回信了，你敢信吗！我哥的葬礼上，我引用了吉米的歌词，那首歌叫《船长和孩子》，你听过吗？”

菲尔回忆起往事，不禁流下了泪水。他转过头调整了一下情绪。过了一会儿，他抱歉地说自己刚才失态了。随后，他将他的朋友介绍给了我，其中一位是他的邻居，他们都住在二期。小镇的五期已经竣工，总共有641栋住宅，有半数已经卖了出去。六期现在也开始对外销售。小镇建设用地总共可以建近4000栋住宅。菲尔的邻居叫杰克·斯尤尔森，退休前是长岛的钢铁工人，隔天就要62岁了。“马上就是我生日了！”他喊道。他看上去很有活力。不久前，他刚刚得知自己又添了个孙子。他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就去钓鱼。“钓鱼和打高尔夫是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他说，“我在这里待了两年半，每一分钟都很享受。”

小镇的居民看上去时时刻刻都很满意，我一个外人甚至觉得他们会不会吃了什么神奇的快乐药丸。他们肯定也有不满和脾气不好的时候，但我作为一位来访者，确实没有撞到这种情况。

斯图尔特·舒尔茨是小镇的气氛担当，退休前是一名夏令营负责人。他说：“这里的生活挺像大学的，区别在于你不仅有钱，还不用学习。你有舒适宽敞的宿舍，不用上课，而且随时随刻都可以去参加派对。”

小镇居民的孩子，有上大学的，也有工作的。父母丰富的社交活动常常会令同一屋檐下生活的孩子备感震惊。“我女儿常常会问：‘你又要出去了？”一位女士说。这里的活动非常丰富，吉他爱好者可以聚在车库演奏，爱喝酒的随时可以聚在一起喝上几杯。泳池派对、扑克之夜、烤乳猪盛宴、才艺展示、托加舞派对、雪茄派对、重读婚礼誓言仪式等活动，也应有尽有。喜欢酒吧的可以参与串酒吧活动，参与者玩到后半段转场的时候，你会看到他们的高尔夫球车在路上七扭八拐地行进。“等开到三期的时候，我们的车都跑到别人的草坪上了！”一位参与者跟我说道。小镇离卡纳维拉尔港不远，这意味着居民随时可以登上游轮。今年春天，有数百位居民订购了前往百慕大的船票。

现如今，人口向郊区搬迁的趋势、我们对汽车的依赖、日益缩小的朋友圈以及人与人之间理解的匮乏都让我们感到孤独，这或许是我们痛苦的一大原因。老年人更是一年比一年孤独。友情、活动和娱乐似乎是解决这一问题的理想方案。小镇生活虽有酒精，但陪伴的好处远胜于酒精的危害。快乐是一剂良药。

一天晚上，我结识了查克、克里斯蒂娜夫妇，58岁的查克是一名退役军人，现在做电子支付，还没退休，54岁的克里斯蒂娜也在同一行业。他们从宾夕法尼亚州的丹佛搬过来，是第一批到小镇生活的居民，家里有一辆哈雷摩托、两辆吉普和一辆房车。“你到这儿以后，如果没有自然而然地感到轻松并觉得这里很棒的话，那只能说明你不属于这里。”查克告诉我。

查克51岁的时候心脏病发作。“我差点人就没了，”他说，“医护人员差点没把我的五脏六腑电出来。”前不久，他的医生给他做了个检查，说他的器官状态非常好。“他告诉我：‘看你的检查结果，根本不像一个得过心脏病的人。”查克将此归功于小镇的生活方式。

| 小镇的诞生 |

玛格丽特纬度小镇的母公司是玛格丽特。公司首席执行官约翰·科兰是纽约人。1994年，他在一家投行担任合伙人，同年，投行的联合创始人决定暂时将公司搬到棕榈海滩。科兰那会儿36岁，在棕榈海滩谁也不认识。后来，一位朋友将他介绍给了巴菲特的妻子简·斯拉格沃尔，再后来，他通过简认识了巴菲特本人。在新奥尔良举办的爵士音乐节上，他目睹了巴菲特的人气，他觉得巴菲特本人这块招牌比自己公司的任何品牌都要响。巴菲特也很欣赏科兰，并成功说服了他成为自己的合伙人，“我无法开出你在华尔街拿到的高薪，不过你在这儿可以穿短裤还有人字拖上班。”

据统计，每年有2000多万名消费者到玛格丽特旗下的机构消费，公司的年收入高达17亿美元。公司旗下餐厅、酒店、赌场和度假中心一应俱全，此外，玛格丽特还销售雨伞、毛巾、家具、自行车、搅拌器、冻虾、青柠派等商品。公司近期更是宣布要进军游轮旅游行业。“谁会想到人们愿意在玛格丽特生活呢？”巴菲特说，“我左思右想，仍然觉得这是个谜。”

“我们喜欢结交朋友，喜欢享受生活，我们觉得开开心心就挺好。”

代托纳海滩的养老小镇是玛格丽特和开发商明托共同合作的项目。2017年，明托买下了近2000英亩的灌木丛和沼泽地，距海滩七英里。明托公司高层有意建一个名为“绿洲”的养老社区，科兰顺手推舟，最后将“绿洲”改为了“玛格丽特纬度”。这个名字出自巴菲特1977年发行的专辑《纬度变，态度变》。“纬度”指佛罗里达东部和中部地区，其他冬天不结冰的地区也成，“态度”指那种坐在秋千上弹吉他的状态。两家公司后来又在南卡罗来纳州希尔顿黑德岛建了一座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镇。去年，两家公司再次联手，在佛罗里达州的巴拿马城启动了新项目，规模比前两次都大。

“美国政治两极分化日益严重，这两年又暴发了新冠疫情。”巴菲特说，“在这种背景下，你如果能同邻里和睦相处，玛格丽特纬度小镇将是你的理想居所。”科兰补充道：“这里的态度是我们喜欢结交朋友，喜欢享受生活，我们觉得开开心心就挺好。”

| 我在小镇健身 |

我到小镇的第一天上午插班上了节健身课，我进健身房的时候，里面正在播放乔治·哈里森的歌曲。跟我一起上课的是几位老大姐，她们几天前刚在小镇剧院登台跳过舞，我很遗憾没能赶上她们的现场演出。帕特里斯·安布特是我们的教练，训练开始前，我身旁的大姐跟我说：“你选了这里最难的课程。”小镇居民的平均年龄是64岁，我比大姐们至少要年轻10岁，但训练开始没多久，我就吃不消了。我想走捷径，将一些动作糊弄过去。安布特看到以后，让她们先重复刚才的动作，直到我做出规范的动作后，大家才会练习下一个动作。训练结束后，我晃悠悠地走进浴室冲澡。

第二天上午，我浑身酸痛，但我已经和几个人约好了打匹克球。在老年群体中，这一运动比网球要火热得多。小镇有十个匹克球场地，五个网球场地，前者的人气比后者要高得多。

跟我一起打球的是小镇的顶尖高手，他们是医药公司的前销售员艾伦·法卡斯，退役的一级军士长阿尔·鲍勃斯特以及退休教师赫希·麦切斯尼。我们在烈日下打了好几局。62岁的法卡斯是小镇的第61号居民，“我就是那个傻呵呵地在售楼中心外睡了一晚的人，我妻子跟我提前列好了她想要的楼号。”镇上的居民外出一般开高尔夫球车，不少车身上可以看到鹦鹉图案，但法卡斯的车身上是海豚图案。

“这是我这辈子住过的最好的地方。”法卡斯说，“99%的居民都非常棒，剩下的1%你忽视就好。你不论在哪儿生活，都会碰见奇葩的。你如果在这儿都开心不起来，你去哪儿都没用。”我在小镇调研期间，有好几个人跟我说小镇居民不愿意谈论政治。“这里很多人追求的是远离政治的生活，”菲尔告诉我，“你要做的就是将政治扔在小镇外。”

| 到外地养老的经济原因 |

小镇居民中有几位是“9·11”事件的亲历者。一天下午，我和其中的四位一起约在凉爽酒吧喝酒。安迪、玛塔夫妇退休前都在华盛顿特区担任机场警察。麦克退休前则是纽约市警察局的警探，他9月11日那天刚好去新泽西办案。皮特也是警察，他9月10日晚本应去看比赛，但受天气影响，比赛取消，他就跑到了曼哈顿一家酒吧喝酒，第二天，他因身体不适请了病假。那一天，他小组的一多半警察都殉职了。

他们退休后卖掉了房子，搬到了这里。他们这样做主要是因为纽约、新泽西还有马里兰的税太重了。这种搬迁也是大势所趋，低税率、更低的物业费、温暖的气候、同频的邻居，谁不喜欢呢？人們退休后可以搬到玛格丽特纬度小镇这样的地方开启人生的新篇章，这当然是好事。但我还是会忍不住想到一个问题，我在小镇碰到了许多退休的公务员，他们之前都在税负比较重的蓝州工作，如今，他们的退休金靠蓝州的税支付，但他们却搬到了低税率的红州生活。这可以看出，美国的税收制度，一个州一个样，混乱不堪，这种机制也间接导致了大量公务员、医务工作者、消防员和警察在退休后选择搬家，这种流动到头来只会进一步加重蓝州纳税人的负担。

当然，这并不妨碍小镇是一笔好生意。代托纳海滩和希尔顿黑德岛的项目，住宅都是供不应求，这一点从开售前一晚售楼中心外的盛况就可以看出。每一期的住宅都大受欢迎，随之而来的二手房交易市场也非常火爆。

凯利·萨兰提斯既是小镇的第九号居民，也是小镇的房地产经纪人。她雇了五位经纪人给她打工。2021年，她的公司一共完成了65笔交易。“75%是我谈下来的，”她说，“我每天至少能接到五通电话。”2021年年底，二手房的价格比开盘价要高30%到50%。就连巴菲特本人都在小镇拥有一套住房，他总共到访过四次代托纳海滩。“一天，他本人跑到我家来了。”萨兰提斯说，“他刚买了一栋房，想认识认识邻居。他敲了敲我的门，我开门后，他跟我说‘你好，邻居。你敢想象吗！”

| 告别小镇 |

几天后，巴菲特在奥兰多举办音乐会，总共有两万名粉丝到现场观看，我也去了。玛格丽特纬度小镇的居民可以免费抽门票，小镇总共有100张左右的额度，抽中的可以免费去看演出。查克、克里斯蒂娜夫妇自费花了1200美元到现场看演出。“这就是我们每天的生活！”克里斯蒂娜说，“每一天都是美好的，每一天都是假期。”

我去佛罗里达州以前，想当然地认为小镇的居民都是我父母辈的，80来岁，他们住的地方环境肯定不错，但多半很压抑，没什么意思，大家都在一点一点地看着自己的生命流逝。我到了小镇才发现，这里的居民更像我的同龄人。他们搬到这儿，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享受生活。过去，退休后的美好生活多少有点像海市蜃楼，一个人真退休了，也没什么时间和精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现如今，情况不同了，人们退休后有实实在在的盼头（至少有一部分是这样），提前退休的政策、更好的健康状况、人均寿命延长的趋势以及配合这些变化兴起的新产业都为他们的退休生活提供了更多可能。

台上的巴菲特穿着人字拖、短裤和夏威夷体恤衫，一首一首地演唱。演出结束后，观众陆续离场，查克等人朝着小镇的大巴走去，我跟他们告别后不久就乘飞机回去了，回到了有寒冬、长裤以及重税的家乡，可我的脑袋里依旧回荡着“玛格丽特纬度小镇”的旋律。

[编译自美国《纽约客》]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