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忘的女孩

许清华

佳佳是我给父亲陪床时刚认识的女孩，是父亲的病友。

坦白说，认识佳佳之前，我对“失忆”这个词的认知有些偏颇。因为一次普通感冒引起发烧而导致部分性失忆，这事说起来，只怕没人会相信。不幸的是，这种比买彩票中大奖概率还低的事，偏偏让佳佳碰上了。

算起来，我跟佳佳相处的时间总共也不过五天。然而，在去医院之前，我已经获悉了她的遭遇。是妹妹微信留言告知我的，连同给父亲陪床时的注意事项。由于疫情原因，每位病人只限一名陪床家属，我是前去接替妹妹的。交接完毕，妹妹再次提醒我，跟佳佳交流时，一定要注意措辞，实在怕说不好，就别说。

妹妹的担心不无道理。从小，我就是出了名的缺心眼子，无论在生活或工作中，我从来不会讲那些溢美之词去取悦他人，待人处事，总是山顶上滚石头——石（实）打石（实）地来。借用爱人的话说，不会说好听的也就罢了，还专挑那些不好听的说。好在鄙人有个最大的长处，干活从来不耍滑头，说实话，也不会耍，别人教也教不会。故而，每次说起我时，同事们均以“老实”冠之。

或許是妹妹提前给我打了预防针的缘故，在跟佳佳相处的前四天里，我一句话都没跟她讲，仅限于点头之交。那几天里，她每天不是去做康复治疗，就是去做各种检查。其中，有一项检查是持续六小时的动态脑电图。那次，佳佳是坐轮椅去的。事后才知道，根本不需要坐轮椅，是家属多虑了。想来，那段时间，父母是被她吓怕了，都成惊弓之鸟了。记得那天佳佳足蹬一双款式新颖的贝壳旅游鞋，长腿上裹着一条天蓝色的阔腿牛仔裤，一袭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清汤挂面式的披肩发柔柔地披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爽，又带着一股掩藏不住的蓬勃的朝气。若不是那双眼睛过于澄澈明净，我真会以为她是个在校大学生，刚读大一的那种。当佳佳礼貌地跟我们道别时，我仍然没跟她讲话，只是咧了咧嘴角，象征性地笑了一下。那一刻，我是真不敢开口，不是怕说错话，是怕一不小心，眼泪会忍不住掉下来。

看样子，佳佳的病情牵动着每一个知情者的心。每当她不在病房时，大家便会不约而同地谈起她，语气中是满满的惋惜和心疼。

按说，佳佳称得上是“别人家的孩子”中的翘楚。父母都是高校的老师，优渥的家庭环境非但没有惯坏她，反而让她变得更优秀。高考时，其以 616 分的成绩考取了省内一所知名度颇高的大学。报考研究生时，国家线过了，校线却没过。她转而参加了事业单位考试，被一家地市级防疫机构录用。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是一份颇为体面的工作。

如果一切按既定轨道运行……只是，生活中没有如果。

世事吊诡，总是充满偶然和意外。

一个人太优秀了，或许连上帝都会嫉妒。这时候，那个最善于揣摩上意的孟婆请缨而上，区区一碗汤便轻松搞定一切。

本以为就是一次普通感冒，只是烧得有点高、持续时间有点长而已。谁料退烧后，佳佳竟然不认识自己的父母了，说话也有点莫名其妙，完全不是以前那个聪明伶俐的佳佳了。大家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经过一段时间艰难却收效甚微的治疗，佳佳的病情仍然时好时坏。明明在自己家里，她会突然觉得仿佛置身于一个陌生环境中。自己的父母，她时而认识，时而不认识。她不敢独自外出，怕忘了回家的路。受过高等教育的她，有时仅仅是学龄前儿童的认知水平。她做康复治疗时的最好成绩是三十个图片认识一半，是幼儿识字那种图片。治疗间隙，她喜欢盘腿坐在病床上，翻看那些识字图片，那眼神无辜又无助，就像一只小动物一样，让人不由得心生怜爱。每每此时，我都赶紧别过头去，咬着嘴唇，做仰望天空的动作，拼命把那股温热的液体再逼回眼眶。佳佳跟我儿子是同龄人，同年同月生。潜意识里，她就跟我的女儿一般无二。于情于理，我都不愿把佳佳跟“失忆”这个冷酷的词汇联系在一起，于一个花季少女而言，这未免过于残忍。我宁愿相信，她只是健忘。

父亲的病房在七楼。为了避开电梯间拥挤的人群，每次上下楼，我都刻意走步行梯。曾数次撞见佳佳的父亲双手抱头，或蹲在墙角、或站在墙角，脚边是一堆散落的烟蒂。彼时，我总是故作没看见他，眼泪却总是不听话地往外涌。较之深受病痛折磨的孩子，父母内心深处的痛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可能，他宁愿替女儿承受这一切。当孩子遭遇厄运时，哪个做父母的不是如此呢？

就在我跟佳佳相处的最后一天，其父去办理出院手续了，她又一次盘腿坐在病床上，翻看那些识字图片。大夫让其多看一些色彩斑斓的东西，以刺激大脑皮层，有助于恢复记忆。由于身处不同的城市，此去一别，可能再也不会见面，心中未免有点恋恋不舍，我来到了她跟前。

“阿姨，我好羡慕你，每天都在看书。”她抬头望着我，那泓清泉里不含一丝杂质，有着婴儿般的纯净。

那一刻，我竟有点不敢与之对视。其实，每次我都不敢与之对视，那会让我忍不住想哭。避开她的目光，我打开手机，那是诸城融媒体发布的，关于三十年前诸城灯会盛况的一段视频，是以诸城地方戏种茂腔来演唱的，灯火辉煌，场景热闹，窃以为会对她的病情有所帮助。随着画面的转换，佳佳那双大眼睛散发出兴奋的光芒：“这是猴子，这是小汽车，这是天安门，这是什么？我忘了。”盯着画面，佳佳饶有兴趣地指认着，遇到想不起来的，她便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那神态好可爱，却让人不由得心酸。眼见佳佳对这段视频如此喜欢，我便分享给了其父，便于其日后再看。

事隔多日，我一直牵挂着佳佳。很想问问其父，又怕那不是我想要的答复，反而让他更加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