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建春
父亲一生没有别的爱好,唯独嗜好抽烟。他口不离烟,烟不离口,似乎只在吃饭、睡觉时才消停点。早晨醒来,这边眼一睁,那边烟就抽上了。等早饭时,地上已经零零散散地躺下了七八个烟头。母亲生气地唠叨:“真是个‘老烟枪,你要在烟厂上班就好了!”
父亲的烟龄很长。听奶奶说,解放那年,父亲才八岁,进学堂念书,成绩很好,连教书先生都喜欢他。无奈家里实在太穷了,仅仅上了一个多月,就被爷爷拧着耳朵含泪离开了学校。
辍学后,父亲起早带晚收集泔水,喂猪补贴家用。在 15 岁时,他就参加了渔业队的劳动。下大海人(渔民)风里来浪里去的,辛苦乏味,为了干活提神,几乎人人都会抽烟。父亲受其“熏染”,大概就在那个年岁,慢慢地也学会了抽烟。那时的父亲,他抽的不仅仅是烟,还有命运的苦闷和人生的艰辛。
父亲开始抽的是旱烟。这种烟,现在鲜有人抽了。记得他有一杆半尺多长的旱烟袋。前边是闪着银光的烟锅,后面是白玉似的烟嘴,中间是指头粗细,圆溜溜的泛着紫色暗光的烟杆。父亲像宝贝似的随身携带。上了年纪的人常把烟杆别在裤腰上,父亲那时还年轻,他嫌那样子不好看,就把烟杆插在口袋里。烟瘾来时,就掏出烟杆,把烟锅插进烟包里搅和几下,装满烟叶拿出后,再用大拇指使劲地按两下,然后划根火柴点上火。父亲先是用力猛吸两口把烟叶点着,然后再“吧嗒,吧嗒”地细细品味。那烟从嘴里吸进,又从鼻孔喷出,不紧不慢,如行云流水般弥漫开来。我曾好奇地偷吸一口,呛得咳嗽,涨得小脸通红。问父亲:“这烟又苦又呛的,有啥好抽的?”父亲笑而不答,却是一脸的享受。抽完后,他总是习惯性地架起左脚,在鞋底下把烟袋锅咚咚地磕几下,磕掉烟灰,然后才把烟杆缠在烟包上插进口袋。
父亲的烟瘾很大。那年他从墙头意外坠落摔伤了腰,在院前一家骨科特色医院治疗。打上了石膏,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等病情稍有好转能翻身了,就忍不住偷偷地抽上了烟。烟味飘散,气得医生差点下了逐客令:“再抽你就出院回家吧!”
出院后,因腰伤不宜干重活,父亲在船上干起了伙夫。船上有十一名船员,那时粮食按计划定量供应。早晚餐时,每人限量两个馒头,稀饭和鱼不限量。大伙天天吃鱼早吃腻了。有年轻船员消耗大,忍不了饿,想吃馒头,就溜进厨房,偷拿两馒头躲进了自己的舱铺里……等到饭点分饭时,父亲才发现馒头少了,他猜到其中的原因,他也不吭声,还是乐哈哈地紧着大伙先吃,最后自己没有馒头了,就喝点稀饭。船老大过意不去,父亲憨憨一笑,掏出烟袋说:“我再抽袋烟就饱了!”
父亲也抽过洋烟(纸烟)。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年代的几个牌子:包装红色的“红骑兵”、绿色的“金鹿”、黄色的“淮海”、浅灰色的“大前门”……这些香烟计划供应,凭票购买。父亲只是在逢年过节时,才去东山的供销社买上几包,用于招待客人,显得讲究体面点。
父亲抽旱烟的时间更长,其中的缘由很心酸。村里实行“大包干”后,经济好了,船上的渔民都改抽洋烟了,只有父亲抽的仍是旱烟。父亲心里清楚,他要供我们兄妹三人在城里念高中、念大学,经济压力很大呀!他舍不得买贵的洋烟。当工友们抽烟,顺手递给父亲一支时,他总是连忙摆手躲开或赶紧掏出旱烟杆,笑着说:“我抽这个过瘾!”其实父亲是不想欠人情,人家递支烟给你,你总不能回请抽一袋旱烟吧!
听母亲说过,经济最困难时,为了省钱供我们读书,父亲连旱烟都想戒掉。但戒了几天,觉得精神萎靡,干起活来浑身没劲。
村里几乎看不到抽旱烟的了,只有父亲还在“吧嗒”他的旱烟。抽起来一如既往,津津有味。母亲嫌寒酸丢人,几次劝他改抽洋烟,父亲不听,依舊我行我素。没辙,母亲故意假装冷着脸,把他的烟袋藏了起来,父亲这才不得不改抽了洋烟。
上世纪 80 年代末,我大学毕业。第一次发工资,连同奖金 120 元,我给父亲买了两条当时上等的“茶花”烟,花了 90 元。这事,我永远都忘不了。我想让父亲知道,儿子工作了,您也可以抽点好烟了!
周末,从城里回家,父亲远航出海了。母亲接过香烟,满脸的惊喜:“我大儿子也能挣钱哩,你爸回来看到烟,肯定很高兴!”
等春节回家时,我又给父亲带了两条烟,母亲问多少钱,我谎称不贵。母亲悄悄告诉我,说父亲上次把两条“茶花”烟拿到山下的杨家小店,换成了五条“红杏”烟,下山时不小心还把脚给崴了……母亲当时抱怨父亲说:“孩子孝敬你的好烟,你就抽呗!”父亲说:“那烟太贵了,我抽了浪费,还有俩孩子在念书哩!”
我婚后的第三年,父亲有一次来新浦。那天,天很冷。他说想孙子了,过来看看。看得出,父亲满脸的高兴。俗话说,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饭后没多久,父亲烟瘾来了。他掏出香烟看了看我,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我笑着说:“爸,您想抽就抽呗!”父亲起身去找烟缸,我不抽烟,家里哪有烟缸呀!“爸,烟灰就弹在地上吧。”我笑着说。父亲看着脚下锃亮的地板,又望望光洁的墙面,特别是当目光注视到窝篮中襁褓里的孙子时,一下子就犹豫了。稍后,他把手中的烟,横着靠近鼻翼,来回闻了闻说:“不抽了,不抽了!”
等我们都参加了工作,在城里成家并有了自己的孩子时,父亲也老了。每次回到老家,兄妹三人总忘不了给父亲带上几条烟,明知抽烟对身体不好,偶尔也会劝父亲少抽点,但父亲如果真的戒烟,那就浑身颓萎,所以我们只是“友情提醒”,谁让父亲一辈子就好这一口呢!
每一次送烟,父亲都很开心,笑起来脸上兴奋的样子,就像太阳穿过云彩照射出来,但随后又一脸严肃地反复叮嘱道:“烟,不要买贵的,便宜点的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