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阿荣

2022-05-30 10:48:04冯瑶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11期
关键词:表嫂表哥深圳

冯瑶

去年五一小长假,我去了一趟深圳,行程之一是去探望住在宝安区的表哥。出发之前,我与他预约了到他家的时间。

他说:“好吧,你想来就来吧。”刚满七十岁的表哥语气平淡,有老年人那种看透世事的淡漠。

距离上次去表哥家约十年了。在这十年时间里,从亲友们的口中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关于表哥的消息。其中有一则消息颇具颠覆性——正派诚实如他,竟是家外有家。据说那女的是说普通话的外省人,生得知性温柔,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现年已 25 岁了,比表哥表嫂唯一的儿子小 7 岁。二十多年来,表哥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掩盖这个秘密,又是如何巧妙地周旋在两个家庭之间的,令人困惑。毕竟,作为原配夫人的表嫂,可不是一只软柿子。表嫂生得五大三粗,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男人喜欢娶作老婆的优秀劳动力。她精明、强势、敏感,表哥能在她的眼皮底下藏着另一个家,且让她二十多年都未生疑窦,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工程。其实,熟悉表哥的人都知道,他作为一名丈夫的日常,可以说是无懈可击:他基本生活在表嫂的视线范围内,是广东人对好老公戏称的“二十四孝”丈夫,是孩子们心目中正派本分的父亲。家里家外,表哥表嫂一直美滋滋地享受着“恩爱夫妻”的称誉。那么,表哥究竟是什么时间去会情人的?据说,二十多年来,表哥有一个“好习惯”,那就是每天早上五点多,他就起床,穿上运动鞋、服,精神抖擞地出门跑步……谁会想到,一个男人一大早穿着运动服出去是一个秘密呢,真是别出心裁!那个小家,就安在与他家相邻的南街小区里。

車很快在表哥家门前停下来了,现代化的导航效果精准得令人安心。表哥家是一幢小洋楼,坐落在一个较安静的街区里。这个街区建于上世纪 80 年代末至 90年代初,基本上由早期来深创业的外来人士在这里自建的楼房组成。这个街区统一规划,120 平方米的占地面积,限高五层。表哥的房子还多建了一个小小的地下室,用来存放杂物。

我来表哥家,连本次共有四次。

第一次是1992年他这幢房子入伙的时候,表哥邀请我们全家来饮喜酒。那时,我参观完表哥这幢豪华气派、富丽堂皇的洋楼时,简直惊为天堂!整幢洋楼的装修和里面摆设的家私家电,可用“金碧辉煌”来形容!父亲说,表哥家的超大金鱼缸里所养的几尾金龙鱼、银龙鱼,都够我们乡下人建一座房子了。看来,表哥真是发大财了!那时是深秋,表哥西装革履,意气风发,曾经高瘦的身型此时显得不胖不瘦,豪迈自信与踌躇满志的气质,让我感受到他与我们遥远的距离!我知道,他已彻底跳出农门,摇身变成了成功人士,变成了人上人。但他对我们这些来自乡下的亲戚还是客客气气的,不过,这客气中,好像隐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他称呼我父亲为二舅,听起来彬彬有礼,但好像少了过往的亲切和谦和……这些似是而非的感受,让我觉得表哥变得有点陌生。

入伙酒摆在高档酒店里,据说一共摆了五十席,鲍参翅肚、金猪龙虾,非常丰盛,称得上是豪宴。从来宾们的面部表情,我能读出他们对表哥的敬意和仰慕。表哥在四星级酒店给我们订房住宿,他还亲自给我们规划观光景点,比如世界之窗、民族村、国贸大厦等,然后他派专车、专人带我们逐一观光。他风趣地提醒我们说:“现在国贸大厦是深圳的地标性建筑,不到国贸,不算来过深圳!”他对深圳的高速发展津津乐道,他说深圳这里藏着金山银山,是创业赚钱的天堂,再给他十年时间,他一定会让财富翻几番。

我们回家时,表哥给每个人发红包,回程的车票,也是他给我们准备好的。

表哥原是我们大山里穷得叮当响的农民,他出生于上世纪 50 年代初,父亲早亡,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儿,下有四个妹妹。长兄如父,小小年纪的他,便带领妹妹们开荒垦地,读完高二,他不得不辍学回家当劳力。三十岁之前,为了温饱,他当过农民,当过民办小学教师,兼职做过电力工程安装工作,还当过小贩,与村人合伙贩卖木材……上世纪 80 年代初,深圳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以“遍地黄金”的传说,吸引了不少年轻人。表哥也来到深圳打工,在兼职电力工程安装工作时,掌握了相关的技术,就是靠这项技术,他在宝安站稳了脚跟,于 1988 年创立了电力安装工程队,专门承接路灯安装、变压器安装等工程。经过小十年的奋斗,表哥终于从一贫如洗变成了有钱人。

成了有钱人的表哥,做事很讲究效率,连走路都火烧火燎的,好像赶去救火似的。他说:“在深圳,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里到处有宝藏,但只有走得快的人才会得到更多……”

第三次去表哥家,是 2012 年暑假,83岁的大姑病危,父亲带上我到表哥家见大姑最后一面。这时我与表哥已阔别 12 年了。这次见到的表哥,他苍老而消瘦,而且很憔悴疲累的样子。

父亲见到他这个模样,十分惊讶。他怜惜地说:“阿荣,这次见到你瘦了好多啊,要注意身体呀,钱是赚不完的……”

表哥说:“二舅啊,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嫌钱多的,不是有句老话‘人为钱死,鸟为食亡吗?”

表哥最小的妹妹嫁给深圳本地人,家里有公司、工厂,还有征地分的钱,很富裕。她偷偷地对我们说:“我哥这个人,对赚钱有一种病态的偏执,本来可以日进斗金,可他还是嫌赚钱的速度太慢,就因这一点,他被生意场上的几个损友设局,诱他到澳门赌博,几天几夜后,他把家里所有的财产都输光了,还欠下了一屁股债,幸得我老公为他担保,才算保住了他最初创业时开的那家小公司和这幢房子,要不,他与家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最近十年,他都在还赌债,现在债未还完,而他已年过六十了,想东山再起,难啊!您说他心里能不焦虑、不煎熬吗?这样的人,能长肉吗?”

我们知道这些消息,心情很沉重,加上大姑病危,心情就更加糟糕。父亲总是长吁短叹的。表哥以为我们不知他近年的生活状况,只因大姑的病危而伤心。他便小声地劝我们说:“我妈已是 83 岁高龄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们不必过于悲伤啊,各人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对她老人家最大的告慰了……”

这次,表哥还像上两次那样,派车派人带我们四处逛逛,还特意要安排我们去见识一下深圳新地标——“京基 100”。几番推辞之后,我们也只好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耸入云霄的“京基100”,高441.8米,令人震撼!它的周边,还有许多矗立起来的其他高楼大厦和先进的城市配套设施,以及精致美丽的城市园林景观等。深圳这座城,确如表哥所称道的那样,正不断向世人展示着中国改革开放的速度和高度!在这些伟大的建筑面前,我恍若梦中。它们争先恐后地出现,是否会让这里的人们有一种恐为人后的紧迫感和焦虑感?

我们回家时,表哥还像上两次一样,给我们买车票,给每人一个大红包。途中,父亲拆开红包,把里面的两千元数了又数,然后小声地对我说:“这次的红包比上次的,还多了五百元。唉,这个阿荣,就是要面子,他现在背着一身债,却还要行这些礼数,难为他喽……”

父亲接着说:“阿荣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品行好,吃得苦,人又勤,就是赌博害了他!唉,人无完人,优点太多,上天总会搭配些缺点给他的。”

父亲在我大姑去世两年后,也追随她而去了。我表哥包养情妇一事,他完全不知情。

其实,表哥家外有家这件事,保密工作做得相当严谨。可,还是应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民谚。

五年前,表哥终于把赌债还清时,他已是六十五岁的老年人了。他决定把这个小公司交给儿子来接班。家族生意,没费多少周折,儿子就顺利接班了。也许是年纪大记性差,表哥百密一疏,有一笔三万多元的租金開支在公司财会报表中有迹可循,他儿子顺藤摸瓜,便知道了这件事。

这个天大的秘密揭晓时,无异于在家里引爆了一枚炸弹。一向强势的表嫂异常震惊暴怒,儿女们也对这个欺骗他们长达二十多年的父亲充满怨恨,当面说他“为老不尊”。加上表哥十多年前那次到澳门豪赌输掉的巨额财产,让他们长期生活在债务的阴影下,家人们对表哥的不满与怨恨早就积聚于心,现在因了这一事件,他们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为此,他们经常对表哥冷嘲热讽,用最难听的语言羞辱他、折磨他。家里因此鸡飞狗跳,一个好端端的家,从此分崩离析。三年前,在妻子儿女的强烈要求下,表哥把家里唯一的一幢房产分割了,表嫂一层,表哥一层,儿子一层,两个女儿各一层。首层放车和堆杂物。分割房产时,就是分家日。

儿子接管小公司后,由于经营不善,只维持了三年,便关门大吉了。自此,表哥创下的基业,终究未能守住。而相好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情人,也因表哥不再有经济能力而与他各奔东西。众叛亲离的表哥,独居在二楼的三房两厅里。近年来,深圳房价不断飙升,房租也看好。表哥为了赚取房租来补贴生活,他自己蜗居一室,把另两个房间租出去,每月有五千元收入……

表哥的这些生活状况,都是我从亲戚处听来的。

当我来到表哥家的大门口时,但见大门紧闭,敲门无人应答。我连忙给表哥打电话,却是“暂时无法接通”的回话。

我绕到表哥家的侧门,发现这个小门虚掩着,我推开小门,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步行梯,光线昏暗。这应是后来加建的楼梯。我走向楼梯,感应灯亮了,月白色的灯光,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让人仿佛滑进了一个梦境。我走到二楼轻轻敲了一下门。一会儿,出来开门的是一位年轻女子,长头发,戴口罩,有一双美丽和善的大眼睛,青春而性感!她问我找谁。

我说:“找这房子的主人。”

她的眼睛弯成了笑意:“您是找我们的包租公吧?他不住这里,他住在地下室呢。”

住地下室?我很意外!

“地下室怎么走?”我问。

“你要退出小门,从大门进入才可以去到地下室。”

“可我敲不开大门啊?我打他手机又说无信号。”

“地下室信号很弱。要不,我帮你打他家的座机吧,你稍等。”

打完电话,女子出来对我说:“我通知林伯了,你去大门口等他吧。”

我匆匆返回大门口,只见一个满头银发的高瘦老头已站在大门口东张西望了。

我连忙扯下口罩,好让他认出我来。

一看到我,他便说:“你瞧我这记性,我把你来找我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看到他,我竟不由泪目。十年不见,表哥已完全变了一个样。他苍老、孱弱,过去高瘦挺拔的个子,此时不但变得弯曲矮小,好像还小了一个码。他的脸,沟壑纵横,不过精神状态还好,有一种淡泊通透的气质。

我向他挤出一脸笑,兴奋地说:“荣哥,好久不见,您好啊!”

他审视了我一下,笑着说:“胖了,胖了,比上次见到你时,起码胖了 10 斤,气色也好了。看来,你老公很会养老婆嘛!”

他声音不大,有点中气不足的感觉。

薄薄的嘴唇像蝉翼一样抖动!

我笑了笑,夸张地说:“我现在吃水都会长胖。荣哥,您这个潇洒身型几十年不变,不过,现在好像更潇洒了!”

表哥没有接我的话,他说:“走吧,到我家坐坐。”

他引我进屋,并关好大门,带我走向地下室。地下室的小楼梯从脚下的小灯泡取光,小灯泡装在阶梯两边,有玻璃覆盖。三十年前,这算得上很时尚高档的装修了,而此时踩在脚下,只感觉这些小灯泡沧桑而寒碜。

未到地下室,先闻到地下室的味道,有一股霉味混合着风油精、煤气、厨卫的气味蹿入鼻中,刺激着我的鼻腔,酸酸的,想打喷嚏,却打不出来。

表哥对我的反应没在意。他说:“地下室采光通风不算好,不过,我习惯了,你可能会有点不习惯。”

说着,我们已来到地下室了。地下室装有两盏壁灯,橘黄色的灯光,让整个空间显露无遗。但见约四十平方米的空间里,收拾得很整洁。左边有洗涮装置和餐厨用品,比如小冰箱、气炉、小饭桌和两张小胶椅等,角落处还建有一个洗手间。右边是休息区,靠墙放有一张约两米宽的床,装有一台挂壁空调,空调下面是一个简易布衣柜。布衣柜的侧边是一张布艺太妃椅,太妃椅靠背上搭着一件军绿色的薄外套。太妃椅旁边的茶几上,叠放着几本书,把这个小空间点缀出一点文气来。

表哥从小饭桌旁挪出一张小椅子,让我坐。

我把手上提着的礼品放在小饭桌上,说:“给您带了豆豉、腊鸭脚包和炒米饼等阳江特产,家乡的味道哦,我知道您喜欢吃。”

表哥欢喜地说:“有心啦,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些家乡风味。”

“一直都記着呢,每次来深圳给你们带的,都是这几样。”

“是啊,二舅在世时,每次来都是大袋小袋的,想起这些,特别怀念从前,有阿舅牵挂很暖心,有阿妈唠叨很幸福,可惜他们都不在了。我也会很快去跟他们团聚的。”

“我呸!荣哥,您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您身体好着呢,还可以吃到一百二十岁!”

“你这妹仔,还这么迷信,怎么不吉利啦,人终有一死,每个人都是向死而生。”

“荣哥,您现在讲话文绉绉的,有点像哲学家。”

表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一笑,笑成了一个大核桃,他稍微得意地朝太妃椅旁边放书的茶几扬了扬下巴说:“呵呵,我近年来,确实购了一些哲学书籍在研读呢。”

我低下头稍微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便抬头看着他:“您为什么住地下室呢?您原来不是有自己的一套房子吗?”

“是的,我那套房子在二楼,总共三室,我住一室,另两室出租,前年月租还是五千元,去年底升到六千了,整套出租,可租到一万元。所以,我住地下室,每个月就可多赚四千,四千啊,去哪里赚?”

“可这里毕竟是地下室,环境跟二楼差远了,您又何苦?”

“安静。我一个老头子,将就一下多赚点钱,很合算。”

我很想问他,经济上是不是遇到困难。可是说出来的却是:“也是,也是,现在深圳的房价一路飙升,把房租也带高了,您这样做也是人之常情,可荣嫂和子女们都同意您住地下室吗?”

“你荣嫂来劝说过几次,她让我跟她回去与家人一起住,就算不与他们住,也得住二楼。那四千元她承诺每月补给我。好歹夫妻一场,她见我现在如此‘折堕(凄惨),有点看不过眼。其实,最重要的是,她知道我与南街那个女人断了,对我才恢复了一点好感。你还不知道吧?你荣嫂炒股赚了不少,她已另置豪宅与儿子一家居住。”

“我觉得您应听她劝,与亲人们住在一起,大家有个照应啊。”

表哥平静地说:“情理上应该是这样,可真正这样做,大家都难堪,那又何苦?”

我明白,表哥说的难堪,是因他包养情人的事曝光后,妻子儿女与他断绝关系。但是,我只能装作不知道这些。

表哥不再说话,他默默地平视前方,好像前方有一个显示屏,正把他过去的思想清晰地呈现。

这时,我脑际间不禁浮现出三十多年前,表哥这幢豪宅进伙时,他西装革履,意气风发,自信豪迈,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人生有两出悲剧:一是万念俱灰,另一是踌躇满志。”我觉得,萧伯纳这句名言,用在我表哥的身上,或许是合适的。

我知道,深圳又有了新的地标建筑——平安国际金融中心,它的高度达 599.1米。可一直到我告辞时,表哥都没有像往常那样兴奋地向我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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