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波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诗经·葛生》
今天是李大牙出殡的日子,宁老太一大早就坐在门外等着看殡。宁老太九十多了,是个漂亮的老太太:整整齐齐的双眼皮,高高的个子,白白胖胖。年轻时和老头子领着一大家子闯过关东,是见过世面的人。
春天的阳光真好,一会儿就把人晒得热乎乎的,连空气里槐花的香味也热烘烘的。坐在墙外的宁老太经不住这阳光、这香气,一会儿就打起盹来,头一磕一磕的,人却端坐不动。不一会儿,她感到毛茸茸的一团来蹭她的裤腿,接着便是热烘烘的小鼻子,弄得她的脚背直痒痒。她并不睁眼,喝了声“一边儿去”,腿随着拨拉了一下,小京巴就地打了个滚,却看不清形势,又冲上来撒娇,继续往老太太的脚背上蹭。老太太不耐烦了,睁开眼,挥着拐杖往它身上打。娘,别打。儿子百清正好看见,连忙制止,拐杖却已经落到了小京巴的身上,它呜呜地叫起来,像雪球一样滚开了。百清抱起小狗,连连抚慰。宁老太骂了一句,整天养猫遛狗,没个正事。声音不大,百清没听清,也不搭腔,转身进了院子。
宁老太心情不太好。昨天下午七孙女来看她,给她带来了新床单新被罩新毛巾,旧的则扔进洗衣机里洗了,然后拿起笤帚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七孙女刚想坐下喝口水,宁老太说话了,西邻家的孙女一回家就给她奶奶洗头洗脚擦背剪指甲,真是亲呢。七孙女哦了声没接话,放下杯子说得赶回家给孩子做饭,没喝水就走了。她们都不和我亲,宁老太心里清楚。她知道她们小的时候她没像西邻疼孙女那样疼过她们,可哪里疼得过来?她有五个孙子八个孙女,还有一大堆外孙外孙女,疼不过来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她明白,孩子们虽然孝顺,吃的喝的穿的都往回买,但做不到那么贴皮贴骨,这一点比不上西邻,她心里不痛快。
老拱趔趔趄趄地走过来,今天竟然没扛锄头,手里拎个马扎,坐在宁老太旁边。老拱比宁老太整整小三十二岁,六十四的人实在称不上是老人,但腰却佝偻得厉害,头使劲向前伸着,锄头与其说扛在肩上不如说扛在脊梁上,倒是格外稳当。耳朵也背,说起话来就像吵架一样,可是底气又不够足,声音是硬挤出来的,听着让人的心直颤悠,因此都不太爱和他搭话。偏偏老拱爱和人聊天,逮着谁都要说半天,吓得别人都绕着他走,好在他一天到晚都忙,并不是十分有时间。宁老太却不嫌,每次老拱走过,都要招呼他坐一坐,和他聊上几句。也不是真不嫌,老拱走了之后,她的嫌弃才表现出来,和人抱怨老拱说话费劲,比她这九十好几的人都费劲。
吕姨妈也来了,她穿了新衣裳,头梳得板板正正。宁老太说你这件褂子好看,吕姨妈说是小闺女才从集上给买的。吕姨妈是宁老太的远房表妹,几乎每天都来找宁老太说话。表姐,你身上这件我也没见过呢?宁老太说,这是大孙媳妇给买的,怎么看也不值那么多钱,商场里的东西死贵死贵的。她嫌弃的话里却是满满的炫耀。吕姨妈便搭上手摸质地,又后退几步看样式,赞叹着贵有贵的道理。宁老太享受着表妹的啧啧赞叹,喜滋滋的,瞌睡早没了。老拱插不上话,伸长了脖子往南边看,说,怎么还沒见动静?吕姨妈的注意力也从宁老太身上的衣服转移到南边,手搭在额前往远处瞧,就是,该有动静啦。宁老太满脸疑惑说,没听着喇叭响,难道他们家出殡不上客?
在胶东半岛做丧事,出殡之前亲戚朋友都来“付人情”,专门有人收礼钱,登记账簿。付上人情钱,来客要去丧棚里磕头,拜别逝去的亲人,便有管事的人高声喊,上客。丧乐响起,跪在两边的披麻戴孝的孝子孝孙,就起腔号哭,同时磕头答礼,来客磕几个头,他们也要磕几个头,这叫“上客”。女眷在屋内,屋内设灵堂,来的女客也要到灵前磕仨头,披麻戴孝的女眷们同样要哭要磕头谢孝。哪家亲戚多、“上客”的人多、礼金收得多、喇叭吹得响,哪家就有了排场,有了面子,会赢得大伙的敬重与艳羡。
今天是李大牙去世的第三天,按照风俗,应该出殡。照理早就该上客了,到现在还静悄悄的,真是让人觉得奇怪。
谁都没想到李大牙会死。虽说七十出头的人,身体却壮实,顶个好劳力,自己伺候着十亩地和一片树林子,一年到头不歇口气。他啥时候死的都没人知道,两天前邻居去他家借锯子,才发现他死在炕上,估计不是脑梗就是心梗。
唉!苦命的人啊,没享一天福。宁老太长叹一口气。可不,也是一辈子。吕姨妈附和着。
李大牙三十几岁上死了媳妇,家里穷加上怕孩子受气就没有再娶,一个人当爹又当娘拉扯大一儿一女。女儿嫁在本村,十多年前得病没了;儿子在城里,过年过节回来一趟,平日里不见人影。李大牙的日子简单,饭也简单,一个馒头两块咸菜疙瘩半碗白开水,干活累的时候顶多割上三两猪头肉。晚上守着台黑白电视机,后来电视机也坏了,日子就过得更简单了。但是李大牙也有自己的乐子,那就是在人前炫耀他除夕晚上给孙子多少磕头钱。人活着还不就是为了后代?他很自豪,因为他给的压岁钱没人可比,那几乎是他一年的所有收入。
出殡是村里的大事,一个村里住着,邻里邻居非亲非故的也会买上一刀纸,去祭拜祭拜,或者看看主家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一听到李大牙的死讯,百清就去帮着照应了,等李大牙的儿子回来,帮着换衣服擦脸剃头,帮着把他抬到殡仪馆派来的车上,由他儿子和本家的人跟着去火化。第二天百清又去他们家,却发现家门上挂着一把大锁。今天一早百清又去,门还是锁着。百清想总不会在城里楼房内设灵堂吧?那倒也难说,新事新办,咋办咋好,都是个人的自由。但是葬肯定是要葬在老家的,落叶是要归根的,况且城里又没地方埋。大伙议论着,揣测着,耐心等待。
在乡下,丧事和结婚摆在同等重要的位置,并称红白喜事。不管这个人生前多么节俭,死后该做的事该花的钱一样也不能少。请专门的“司事客”主持安排,讲究的请僧道念经设场超度,请吹打班子奏乐唱苦情戏,不讲究的也要雇一辆专门承办丧事的灵车,用高音喇叭里放一放哀乐。烟酒要好,红包要大,菜要丰盛,摆三天酒席,大张旗鼓地闹上一闹。逝者做最后一次也是最隆重的一次主角,从此彻底退出人间大舞台。
这样死也好,宁老太说,不受罪。我愿意这样死。吕姨妈也附和。老拱说,死前得完成任务,完不成任务死不了。老拱的儿子离了婚,把孩子扔给他老两口,自己走了,好几年不见音信。宁老太说,我完成任务了。老拱说,您还早,您的福还没享完呢。吕姨妈说,我的任务也完成了,福倒没有享。你还好,别不知足。老拱说。吕姨妈的老伴没了,自己常年病病恹恹,儿子儿媳不怎么登门,但是有俩闺女,平日吃喝穿戴,打针吃药,日子虽不宽裕倒也凑合,比老拱强。
一上午没听着放哀乐,更没看到灵车。到了正午,各自回家吃饭,下午在大槐树下继续等。等到快四点的时候,依然没见动静,正疑惑这家人难道要晚上出殡吗,百清回来了,他远远地就冲人群挥手,别等了,人埋了。啥?大伙儿全都震惊了。百清走到跟前,说李大牙当天被拉去火葬场,烧完后他儿子用塑料袋装了骨灰拎回来,埋了。众人惊得嘴巴张开半天没合拢。丧天理啊!宁老太最先反应过来,用拐棍使劲戳打着地面。吕姨妈一脸茫然,怎么敢这样?老拱使劲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混蛋!大伙齐声骂李大牙的儿子不是人。宁老太尤其愤恨,骂了无数句畜生,拿拐棍捣了无数次地,累得四肢酸痛,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在农村,平时待老人,只要不过分也就罢了,死后丧事太简陋,那是要被乡亲戳脊梁骨的,这样大不孝的人不要说在村里没地位,别人根本就不和他交往。这连殡都不出,简直不是人干的事,难怪宁老太骂其为畜生。塑料袋啊,连个骨灰盒都不肯买,这不是作孽吗?这个反面教材让村里那些不怎么孝顺的人都挺起了胸膛,谁能寒碜到这一步呢?吕姨妈的儿子媳妇谈不上孝顺,可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老人要是死了该出头还是会出头的,该披麻披麻该戴孝戴孝,该哭哭该磕头磕头,该按章程做的也都会按章程做,绝不会用塑料袋子盛骨灰,也绝不会偷偷埋了了事。这一点吕姨妈还是笃定的。她攒了一笔钱压在席底下,等死后留给儿子做丧事,既让自己能体面地与世告别,也能成全儿子的名誉,所以,吕姨妈并无后顾之忧。
老拱吧嗒吧嗒吸着他的旱烟,最初的惊异愤怒过去之后,他成了最沉默的人。当宁老太又一次咒骂李大牙的儿子儿媳时,老拱放下了烟袋,说,塑料袋就塑料袋吧,至少还埋了,将来不知道谁来埋我。闻听此言喋喋不休的宁老太一下子闭上了嘴。
老拱三代单传,人到中年才生了儿子,惯得没个人样,学没上成,活儿也不想干,每天打扮得油光水滑,就忙三件事:吃、喝、玩。好在人长得帅,嘴巴也好使,女朋友倒是不缺,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老两口倾尽全力为他在镇上买了楼房,给他娶上媳妇。没过三年,媳妇离婚而去,儿子把小孩扔给老两口,然后一走了之,至今没有一点音讯。儿子一走,镇上的房子搬进了陌生人,说房子已经卖给了他们,并拿出了票据。老拱的媳妇经此一事,在一天早晨突然栽倒在地人事不省,命虽救回来了,却留下了后遗症:脸歪、嘴歪、一只胳膊使劲朝上勾、走起路来直往一边溜。即使这样还要带孩子做饭,维持着这个家。老拱要是死了,还真没人来张罗。
宁老太不但不忌讳说她的后事,甚至欢喜说这事。九十六岁的人,死亡每天都擦着自己的鼻子尖。她先会掰着手指头跟人家说她熬下的人,除了自家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还有自己娘家一大家子和婆家的亲戚晚辈,数来数去有百十口,这些人都应该来给她送葬,白花花的披麻戴孝的人得站一條街;其次,她会炫耀儿孙们的家业,这一点其实不用她炫耀,别人也都看在眼里,在这十里八村,无论是经济还是人脉,宁家都有目共睹;最后一点是宁老太最笃定的,那就是前面有宁老爷子的葬礼摆着,她的葬礼一定简单不了,只有规格更高,排场更大,更引人注目。一想到这些,宁老太都能笑出声来。
当年宁老爷子死的时候用了最贵的骨灰盒最好的棺材,宁老太要求儿子们出了“喇叭殡”。所谓喇叭就是唢呐,唢呐一响,又高又悲怆的音调直撞人的灵魂,使人不得不全身心地浸在悲痛之中。出喇叭殡得请成规模的吹打班子,费用高不说,还不好请,得到县城去请。出喇叭殡的程序更繁琐、规矩更多、送殡的速度更缓慢,孝子贤孙几乎是跪地前行。所以,近些年几乎不见喇叭殡,都是租辆灵车放个哀乐了事,既简洁又经济。
宁老太的儿女们用实力满足了她的要求,哪样都是最好的最尽心的,把宁老汉葬得风风光光。他们从邻县请了规模最大的吹打班子,吹吹打打连唱两天大戏,请了僧人念了经,请了道士做了道场超度亡灵。第三天出殡时,灵车后面披麻戴孝的有上百人,五步一下跪,十步一磕头,唢呐声一起,哭声震天,着实震惊了十里八村。看出殡的人里三层外三层,那阵势,只有多年前宁老太的五孙女出嫁可比。
五孙女出嫁时不坐奥迪不坐桑塔纳,坐了四人抬的大红轿子,新郎官斜披着大红绸,胸前系着硕大的红花球,骑了高头大马在前面。再往前是一队红衣红裤的鼓乐队,两边是西装革履挑着鞭炮的后生。一路鼓乐齐鸣、鞭炮齐响,好不热闹。同样是唢呐,却吹得喜气洋洋。不光十里八村,连镇上的人都跑来看,路口被堵得水泄不通。五孙女出嫁这事被村人津津乐道了好长一段时间,都说只有老宁家才能摆出这样的谱,有这样大的阵仗。
宁老太期待自己死后,古圩子村再来一次这样的风光,而自己就是这风光的主角。民间说法是老两口一个用了喇叭殡,另一个也一定得用喇叭殡,否则对后代不利。死后的风光宁老太是笃定要享的,她期待着这一天早日到来,可惜的是自己不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都说人死魂不散,所以要做五七、百日、周年祭祀。届时自己肉身虽僵,魂魄一定能居高临下,体察清楚,享受荣光。对这一点,宁老太毫不怀疑。
村里的日子跟村前那条河一样波澜不惊地流淌,每一天几乎都是相似的,又略有不同。秋天梧桐落叶的时候,宁老太照旧眯着眼坐在南墙根晒太阳,百清心爱的小京巴照旧不知好歹地来蹭她的裤腿,宁老太照旧一脚踢开。一片梧桐叶子被风卷着打着旋落下来,小京巴围着落叶转起了圈,玩得不亦乐乎。
吕姨妈的脚步难得如此急促,都有点趔趔趄趄了。宁老太说,你急啥?韩五娘没了。宁老太睁开了眼睛。正找人去挖坟呢,我来的时候碰上的。宁老太掐指算了算,说,她比我小十一,今年八十五,也算高寿了——后天殡?听说不出殡了,从火化场拉回来直接上坟地。为什么?宁老太非常惊异,睁大了她那对好看的杏核眼——即使年近百岁,她那对眼睛还是好看的。韩家是北半天最显赫的家族了,几个儿子都身居省市县的要职,不缺钱不缺人,这么大的事不办得轰轰烈烈也就罢了,如此潦草却又为何?李大牙儿子不办人事还能理解,韩家这是怎么回事?吕姨妈说,我也不明白,论说真是不应该。
一会儿百清回来也说起这事,几个人都捉摸不透。
下午百清去墓地帮忙,不管怎样韩五娘落叶归根,安葬故里,老家人得去烧个纸,添两锨土表示一下心意。百清回来说虽然韩家做得秘密,还是有人得了信儿,高档小汽车从墓地一直排到村前,要是正经发丧,不知道得有多大的排场。韩家人说老人生前儿女已经尽孝,没有遗憾,走后就不再麻烦大伙儿,简单为要。人家官大,怕太轰动了影响不好,是真正心里有数的人呢。百清最后一语点破。
那不是坏了规矩?宁老太又一次诧异,这次让她感到吃惊的不仅仅是韩家的做法,还有小儿子的态度。都是人定的,怎么合适怎么办。百清很不屑。不是对后代不好吗?咋就不好了?当年韩家老一辈死,不是用破席子卷了卷埋的?看看人家后代!韩家是外来户,逃难来的,哪有钱张罗丧事。宁老太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件事也让村里人议论了很久,与对李大牙不同的是,村里人都对韩家充满了敬意,都赞韩五娘的儿女们不虚荣不贪财,说韩五娘教子有方。只有宁老太沉默不语,这件事对她的冲击最大,她发现没有什么是笃定的,她决定无论如何得让大儿子回来一趟,她要交代自己的后事。
大儿子瘦得皮包骨头,刚刚做了胃癌手术,本来怕老太太担心一直瞒着她,现在瞒不住了。宁老太看着儿子不禁掉了眼泪,大儿子是她十七那年生的,也快八十的人了。刚结婚宁老汉就把家交给了他,他为这个家操尽了心,现在依然是宁老太的主心骨。老太太本来想探探儿子的口风,自己死后怎么个安排,看到儿子这样,她没法开口。过了几天,她又叫百清把大闺女叫回来,大闺女在电话里说出去散步时绊倒摔着了腿,大夫不让动,打了石膏躺着静养,打发儿子带了大包小包送过来。宁老太对着外孙也开不了口。她很郁闷,连太阳也不晒了,每天窝在自己屋里不下炕,好在吕姨妈依旧每天过来。宁老太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和吕姨妈说话也有一句没一句的。
这天吕姨妈得了个故事。她说山那边村子里有个老太太挨了丈夫一辈子打,死前嘱咐儿女不让和老头子葬在一起。儿女不听,仍是要将两位老人合葬。结果出殡时无论如何都抬不动棺材,经高人指点,另外挖了墓,才顺利出了殡。宁老太听了,马上来了精神,吃晚饭时将这个故事添枝加叶后讲给百清两口子听,那两人只笑,并不说什么,宁老太心里又没了底儿。
百清从镇子上得了消息,说国家提倡文明丧葬,丧事新办,城镇驻地禁止用丧乐,禁止燃烧分撒纸钱。宁老太庆幸自己没住在镇上,也没跟着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住在城里,还庆幸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人世,时间长了说不定村里也会实行丧事新办。怎么能这样对待死去的人?自古死者为大,辛苦了一辈子,临走了还不让风光一回,出个殡碍着谁的事了?百清说丧乐太悲伤,高音喇叭放出来让人听了更难受,属于扰民。据说有心脏不好的因为这犯了病,那边出殡,他这里也送了命。烧纸钱影响卫生也影响安全。宁老太讲不过儿子,心里更加郁闷。
树叶快落光的时候,百清在家里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村里很多人来他家洗澡。搭上水搭上电再搭上香皂,以为自己是地主呢。宁老太跟吕姨妈发牢骚。有一天她上厕所,看见洗澡间里亮着灯,就随手从外面关了,结果里面还有人正在洗。百清便对宁老太发火,说她多管闲事,气得老太太浑身直哆嗦。我不管闲事你能过下去?晚辈们来看她,她直接说,你们孝敬我不用买东西,给我钱就行。孩子们都很吃惊,又有些不快,心想,过年过节过生日得的红包加起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老太太都给了小儿子,要不他天天养猫遛狗能活得这样自在?还有小儿媳妇,光想着往娘家拿东西,家都给搬走了也不知道。
八月十五时三儿子拿来两盘带鱼,后来没见着,肯定拿她娘家去了。宁老太的兰花指点向窗外。吕姨妈知道表姐说的是谁,并不答话,只是点点头。宁老太的指头继续点向窗外,还压低了声音,什么都往娘家拿,她娘家厨房里就没断过排骨。吕姨妈仍不答话,继续点头,只是这次眼睛睁得大了一些。等我死了他才知道他娘的重要。宁老太说着,恨不得立即就死,让小儿子悔青了肝肠。
这年的冬天出奇的冷,多年不见的大雪下了两天都没停,北风像小刀子扎着人的脸。忧心忡忡的宁老太没熬过这个冬天,先是感冒,接着是肺炎,最后是糖尿病并发症——多器官衰竭。她的葬礼如她所忧,果然没出喇叭殡——天寒地冻,儿女年长,身体又弱,为生者着想;如她所料,排场很大,用了最贵的骨灰盒最好的棺材,哀乐响彻云霄,在村子上空缭绕了整整三天。从饭店包的流水席从早到晚也摆了整整三天,席面高端,全是荤菜。送葬的队伍站满了整条街,与冰天雪地融为一片。因为天冷,再加上村里只剩了一些老人和孩子,出來看殡的人稀稀拉拉,其中还不乏抱怨哀乐放了太久的。孝子孝孙们脸上看不出有多悲伤,他们因为难得聚在一起反而有些兴奋,忍不住热烈地交谈起来,聊得眉飞色舞,猛然看到大镜框里黑白颜色的宁老太,才惊醒一般肃穆下来。但是过不多久,热烈的气氛又起来了,压也压不住。他们还在跪灵的时候偷懒,一会儿进屋里暖和暖和,一会儿躲到厕所里吸烟。即使跪着的,身后都藏着个小板凳,没人“上客”时便都坐着小声交谈,气氛自然不显得那么肃穆了。不知道宁老太的阴魂是否凝聚不散,而不散的魂魄在高处看到这一切又有什么感受。
让村里人瞩目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老拱冒着风雪给自己挖好了墓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