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分享(短篇小说)

2022-05-30 10:48宋香玉
当代小说 2022年11期
关键词:学长

宋香玉

1

嗯,怎么又回来了?不是昨天上午刚回普通病房吗?

老桑斜倚着门框,左手叉腰,右脚尖拄着地,一阵杂乱的声音中,扭头看见他一只手高举着输液瓶,一只手推扶着病床,紧随医护们急促的脚步,一路小跑着过来了。她不由得伸长脖子,目力不及之后,又紧跟了几步。

随着大门咔嗒一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消失,走廊又归于沉寂。

招呼都来不及打一个,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二十个小时。老桑心里嘀咕着,又回到原处,呷一口枸杞菊花茶。

走廊里的电子表显示十一点。老桑按响门铃,蓝衣女护士的头从门里面探出来。六床午饭。那护士伸出手接过不锈钢大杯,缩了进去。

趴在厚厚的不锈钢板门前,老桑想往里瞅瞅。门缝像一条黑色细线,太窄,再凌厉的目光也穿不过去,不用说自己这老花眼。不死心,她又贴上耳朵,看不见,也许能听见点什么,里面却是死一般的静。

其实,流质食物送了进去,老桑就用不着操心了,具体操作交由护士,婆婆会借助一根细长的橡胶管完成进食。她挂心婆婆的病情,但眼下,她还是想早点知道那个人的老爹到底是咋回事,怎么会“二进宫”了呢。

老桑记得,他老爹之前在这里已经待了七天。头两天,他一直蹲守在门外,脸上没有一点笑容,话都没说几句,仿佛老爹在鬼门关徘徊,他在这一说话,就是天大的不孝。他的心情写在脸上,沉重,无奈,窝着一股邪火。

听进来的医生说,断了七根肋条骨,有一根插进了肺部。本来就患有老慢支,医生不敢立刻做手术,说这么大年纪,又有基础病,即使勉强做了手术,恐怕也撑不到下手术台。

老桑亲眼见过他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声深长的叹息。老桑就算待在家属休息室里,也听得真真切切。是啊,老人遭罪,哪个当儿女的不心疼!共情能力促使她站起来,想走过去安慰他几句,但又一琢磨,不认不识的,又不太了解情况,这样上前未免冒昧,劝也是白劝,她就又踱了回来。

看他那紧锁的眉头,饶是大大的黑框眼镜也遮盖不住,不知怎的,老桑的心也一直揪着,舒展不开,可又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哪怕一言半语也好。她朝他看一眼,可是他一直低着头,或看向另一边,目光都没对接过。大概他是真的不想说什么,或是清高,或是心绪不好。一个闷葫芦。

2

没有太阳,天地间照样热成个大蒸笼。院里的大柳树,叶子着了一层尘,灰不拉唧的,像中了暑。别的家属回家的回家,聚餐的聚餐,都走了,老桑还是待在家属休息室。

她现在也说不上心里有什么不平,因为是自己愿意,这会儿也说不得抱怨的话。丈夫不是独生子,兄弟姊妹都有。

她曾打算长住在这个休息室。房间窄小,朝阳却全天不见阳光,被两边凸出的楼体左右遮挡,阴暗。室内有四张高低铁床,上面都铺着薄薄的木板,房顶吊着一个风扇,吱嘎吱嘎,不知疲倦地晃荡。老桑来时只带了几个水果,若是缺了什么,微信和支付宝里都有钱,随时可以去附近商场超市买,难不住。还带了几本好书,趁这儿没人来打扰,打算好好读读,可是老花镜又断了一条腿。看不清是怎么断的,是直接断了还是掉了一个小螺丝?假若是小螺丝掉了,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即使趴在地上,恐怕也找不到。干脆不费这个心思了,索性把眼镜往床上一扔。看不了书,也看不了手机上的视频,因为没买下足够多的流量。要是屋子的天花板是块铁,大概也会让老桑给瞅红了。

下午三点半,老桑照例进ICU照料婆婆。溫水冲一下毛巾,稍微拧一拧水,擦洗、按摩,一通操作下来,老桑已是大汗淋漓。从ICU出来,老桑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用力向上抻抻胳膊,按摩一下僵硬的颈椎和肿胀的肩颈。这时候,谁会来替一替自己呢?老桑可不敢奢望。

回到休息室,老桑翻看微信朋友圈,伙伴们有晒烘焙美食的,有晒旅游美照的,有晒游泳池里的清凉泳装照的。老桑快速划拉过去,不点赞,也不评论,权当没看见。吊扇还在头顶吱嘎着转悠,转得人头都大了,老桑心里挺烦。这个漫长的暑假,就这样被牢牢地拴在这里了?

抬眼望见他从ICU出来了,老桑老远就微笑着,等他先开口说点什么。可是他脸上还是挂着一层霜,望了老桑一眼后,再无任何反应。老桑缩回目光,心想这人怎么这样。

3

那天他低着头走进来时,休息室里已经坐了两家病人家属,各家床上放着带来的物资:苹果、面包、火腿肠、方便面、瓶装水、水杯、随身外套、小盖被等,有一家还带来一大包颜色诡异的衣物,特意塞进床底下。知道的人都远远地躲着,不近坐,瘆得慌。

靠近门口的铁床正好还闲着,他没管脏净,进来一屁股坐下,还没跟屋里人打招呼,就来了一个电话。听他对着电话讲,你不用来,不用麻烦,你忙就行。

挂断电话,他环视了室内一圈,又低下头看手机。前两天他老待在门外,或站着或蹲着,不进来,大家彼此未搭过话。现在老桑和他面对面坐着,才注意到他面色发黄,眼皮厚肿,眼角向下耷拉着,戴副大黑框眼镜,穿白短袖衬衫青西裤黑皮鞋,像是机关里文职人员的装束。他嘴角上沾了一些白沫。老桑拿了瓶矿泉水递给他,他很大方地接了,也没说声谢谢。

老桑热心地打听他家老人的状况。他迟疑了一会儿,耷拉着眼皮说,只是醒过来了,还没出危险期。没有那么倒霉的,早起,像往常一样出去遛弯儿,快九点了还不见人影,老娘就要出门去找他,村里人捎信儿来,叫快去看看,出车祸了,说人还呼哒着一口气,肇事车已经逃逸了。

老桑问找到肇事者没有。

没目击者,周围也没监控,目前没有线索。他又叹口气,摇摇头。

听他一口胶东腔,老桑问他是密城的,还是龙城的。

他抬眼瞧着老桑,说老家龙城的。

老桑也打量着他的脸,随口说,我说看着你怎么这么眼熟呢,好像在哪里见过。话即便说出了口,老桑潜意识中却确定从没见过他,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是吗?我也看你有点眼熟。老桑没想到他会当真。他略一低头,然后再次抬眼认真打量着老桑。被一个陌生男子的目光扫来扫去,老桑感到耳根发热,心跳加速,生出一丝娇羞和慌乱。

大哥在哪里上学?老桑定定神,装作自然地问。

曲阜。他也很平静。

老桑心头一惊,哪一级?

八六级。

啊,是我的学长吗?老桑脱口惊呼,眼中闪过一星亮光的同时,脑海翻腾起一阵浪花,白色雨雾中隐约现出一张模糊面孔,心头猛地一震,如同暗黑的夜空劈下一道银色闪电,照亮了多年前那个晚会上的一幕场景: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

就是这一口胶东腔!也撑着油纸伞,穿着灰色长袍,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腋下夹着一本厚厚的书,颀长的身材,微微前倾的头颈,独自徘徊在悠长悠长的雨巷。这一幅画面早已印在脑海里,尘封多年……

他脸上浮起不冷不热的笑容,右手搔着耳后,说,抱歉,你是……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桑墨伊啊。

他大手往额前一拍,瞧我这记性。

不怪你,我也认不出你了,是我们都老了,老得都认不出了。老桑说笑着擦了擦眼睛,目光定在眼前这个半大老头的脸上,浮肿的眼皮,耷拉的眼角,大大的下眼袋,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勾勒出向前凸出的嘴部,露出的牙齿围着牙龈粘着一圈茶垢。要不是一步步确认了,她都不敢想,这就是曾经出现在自己梦中的他?那个风流倜傥英气勃发的他?怎么会这么巧?

就是他!当年那个朗诵《雨巷》的他,被老桑偷偷称为“小戴”,戴望舒的戴。其实他真姓戴,是老桑高一级的学长,也是中文系学生会主席。在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夏夜的风轻轻吹拂着绿草地,老桑和同学们坐在上面,看露天电影《叶塞尼娅》。光影里她看见了他跟一个男同学在凝神交谈着什么。看完电影往回走的路上,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她拉着女同学快走,飞快地走几步,赶到前面,突然来了一个回头杀,老桑作偶遇状,脸上微微笑着,心里怦怦跳,一时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他也朝老桑投过来明亮的一瞥,客气地点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她年轻的心里泛起阵阵喜悦,就像一阵细雨洒落在心底,那感觉是如此神秘,甜蜜里夹杂着一丝丝忧伤。他喜欢诗歌,而自己也喜欢诗歌,喜欢文学,他怎么不问问自己叫什么名字呢?莫非他没在意自己?她私下里曾学着写了好几首诗,往校报投稿,笔名可都署为“丁香”呢。

那时,女同学有叫他“三浦”的,三浦友和名字中的三浦,他微微一笑,并不拒绝。毕业时,同学之间相互写毕业留言,后来听说,他作为学长,仅给班里一位来自省城的女同学写过留言。老桑自惭形秽,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也就没有下文了。

走廊里有了动静,护士们换好衣服和鞋子出来了,午饭点到了。她心中有些迟疑,要不要给他点东西吃?不给他吧,到饭点了,他还不打算走;给他吧,也就只有自己吃的方便面和火腿肠,这些垃圾食品,要在平时,她也不屑于吃,他怎么能和自己一样,会吃这些呢?她不好意思拿给他。但是他总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吧?

老桑索性抖抖嗦嗦地取出一碗方便面,上面放了一根小火腿肠,放到他坐的铁床上。凑合着来一点吧。不用不用,待会儿下去。是真不想吃,还是不好意思吃?老桑也没再三虚让,又讪讪地拿了回来。

4

ICU病房门每次打开,都让老桑不能等闲视之,紧张得心跳加速。婆婆躺在西室靠近门口的第二张床上,近几天,已经熬走了四个,都比她年龄小。不怪老桑胆小。

这次医护出来喊的的确是老桑婆婆的名字,老桑心里腾一下又开始了急跳,不敢想是什么情况。

你们的蛋白质还要不要继续补充了?要的话,就要再交费,钱不够了。现在就交吗?还想打这就交吧,现在交上,正好耽误不了今天下午用,再晚些,就耽误今天用药了。

老桑就问,我家老太太这个情况,到底需不需要继续补充?医生冷冷地说,像你家老太太这种情况,自己吸收白蛋白的能力很弱,几乎吸收不到,你要不给她及时补充,很快就过去了,不是吓唬你们啊。医生转身回到ICU。

那我跟家里人商量商量。说是商量,可是眼下,老桑没人可商量。进口的白蛋白每瓶四百七十元,一天打两瓶,一天就要九百多,又不在医保范围之内,真是有点打不起啊。老桑只有给丈夫打电话,丈夫说,但凡有点效果,咱们就尽量给她用上,没有效果,那也没有办法。听罢,老桑明白,剩下的就是钱的问题了。

钱,钱,老桑心里不能不犯嘀咕,眼下手里钱是有的,关键这钱是他们小两口自作主张用的,将来兄弟姐妹们都能认账吗?现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能先硬撑着。

他突然把头向这边一歪,低声咕哝着,里面的也太贵了。

你家老爷子也注射吗?

也注射。不过我托人给找来的,一瓶三百七,两瓶七百四。

啊?一天就多花两百,我们十六天了。老桑心疼多花的钱,大哥有关系,方便的话也给我们搞点吧。

他迟疑一下,我问问看。你先让里面再给打一次,争取明天拿来用上。老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感激之余心中自然又多了一份亲近。老桑觉出,和当年相比,他有了不少变化。

他跷着二郎腿,坐在铁床沿上,端着一个磁化杯,杯里泡着红枸杞。小小的房间静静的,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汗味的体味,心就走远了。她口里吸入呼出的气,过不了一会儿,被他吸入呼出,混为迷蒙而朦胧的一团。

赶明儿我请你吃个便饭呗。老桑想了想说。

為白蛋白吗?不值当的,这点小事。

不全是,毕业这么多年了,难得有缘再见到学长。老桑心胸间鼓荡着一腔盛情。

要请,也该先由我来,作为学长,尽地主之谊。他那肿眼泡单眼皮的小眼睛一眯缝,那笑眯眯的样子,让老桑感到陌生又奇怪。虽然年少时暗生过某种美好情愫,但那时候对他并不太了解,又一隔三十年,这几日也很少见他露个笑脸,他这一笑,让人有点不太适应。

老桑判断不出,这顿饭能不能吃成。先不说你请我请到底谁请,就是真的有一天两人一起出去,按说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学长学妹的,问心无愧,但假如被人看到,尤其是被他老婆看到,那可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一想到这老桑就有点发怵。她说吃饭时叫上你家大嫂一块儿吧。不不不,不叫她,叫上她,是纯属没事找事。老桑一下笑了,至于吗?你不了解她,犯不着。

老桑想起那天那个富态女人提着些东西径直上来的情形。她烫着齐耳短发,涂着红唇,穿着一身黑色亮缎衣裙,腰身不细,但凹凸有致,手腕上戴一只粗大的墨绿色玉镯,身上散发出一阵幽微的药香。

老桑猛然看见这个女人进了屋,脚步一停,赶忙把眼光挪开,向后连撤了几步,退出屋子。他见状,就起身出去了。女人把东西递给他,屋里只你们两人?怪不得这几天在家坐不住嘛,两个人很有话说嘛!女人说话慢言细语,声音温柔细腻得不像是出自如此粗壮的身躯,更不像是在说如此粗鄙的话题。当时,老桑着实惊到了,似乎真有奸情被她识破,老桑脸部有些发烧。好在她放下东西就走了。

油焖大虾、辣椒炒驴肠……驴肠儿你吃过吗?没吃过,肠子有什么好吃的?老桑笑问。这你就不懂了,见了驴肠,忘了爹娘呢。

老桑近来一直住在医院,伙食单调,口中寡淡无味,舌头两侧起了些疙瘩,不疼,但木木的,有些异样的感觉,她知道这是缺了维生素的缘故。老桑夹起来一片驴肠,左看看右瞧瞧,就是不忍心送进口里。他微微一笑,眉毛一挑,说,你只管把它想成世间美味。

老桑乖乖地把眼一闭,驴肠送入嘴里,慢慢咀嚼,细细品尝,果然软烂入味,油油的,的确有特殊的香味。

没骗你吧?

老桑摇摇头,她相信学长,但同时对大嫂已经心存敬畏了。

老桑这次挺看眼色,往旁边挪了挪,让他坐这边。因为另一张铁床上就一块木板,上面没铺垫子,脏。他还是朝老桑点点头,不笑,耷拉着脸,就好像谁欠他钱似的。

他挨着她坐在靠近门口的铁床南端,用食指往上顶了顶镜框,俩胳膊交叉抱在胸前。

屋子里很安静,他又欠了欠身子,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卫生纸,弯下腰擦脚上的褐色皮鞋。老桑看他的鞋子其实挺干净的。

他抬眼见老桑盯着他,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水,目光落在了老桑这一端的枕头边,那里摞着几本书。他侧俯下身子,伸胳膊拿了过去。你读卡夫卡?老桑点点头,咬了咬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当年我也是个文学青年呢,学长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笔名叫“丁香”吧?就是因为看了你朗诵表演的《雨巷》。

他惊讶地啊了一声,是吗?

那时学长高高在上,像我这样的黄毛丫头肯定入不了你法眼。老桑大咧咧地笑着说道。

哪里哪里,恕我愚钝!你现在喜欢《城堡》?

早就喜欢,一直喜欢,现在拿来了,却读不成了,花镜腿断了。

我看看。老桑把断腿花镜拿给他。他接过去,用食指往上顶了顶镜框的鼻架,举起来,借着明亮的灯光,他找出了眼镜腿掉下来的原因,不是丢了小螺丝,而是连接腿和镜框的金属片脱出了。这个好办,明天我从家里带点红线,给你牢牢缠住,保管再也掉不下来了。他抬眼看向老桑,额头上现出两三道抬头纹。毕竟五十出头的人了,老桑想。

你也是天天在这儿陪着?这是他主动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

是呢。

一位老人住院,全家人都忙,做儿女的都有责任,谁也代替不了谁的。到我们这个年龄,老人不一定什么时候就需要用人了,不顶上不行,先尽孝。但光这样守着尽孝,没有钱行吗?没有钱,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交住院费?

老桑点点头,真是这样。老桑问,你家大爷住院怎么也是你一个人照顾?

还有姐姐和弟弟。

大爷伤得这么重,没见他们来过?

他摇摇头,一言难尽的样子。

她也就不再问为什么了,但是又忍不住问了另一件事,那天送驴肠的是大嫂?年轻时一定是一个大美人吧?

大美人倒算不上,不过那时看着挺顺眼的。他貌似不动声色,实则有些微微得意。

5

家属休息室一直只有老桑和他两个人在。老桑搜肠刮肚,没话找话说。小时候做了一个梦,好像在一条宽阔的大马路上,一群红色的高头大马飞奔而去,长长的马尾巴都飘起来了。从小做过那么多梦,为什么只有这个梦,老忘不了呢?

他很认真地点着头说,这个梦应该是好梦。

你懂周公?

多多少少懂点。

哦,也会看相?

也是多多少少,但是有时候看不准。他有点谦虚,看老婆,尤其看不准。他突然低了头,咧了咧嘴,没出声地笑了。

看老婆?老桑疑惑地盯了他一眼。

他抬起头,习惯性地向门口望了一眼,近视镜片后面浮肿的下眼袋上泛着亮光,眼睛不自觉地眯缝了一下,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当年,她是我们村子里的村花,她爹是村支书。那时年轻,生瓜蛋子一个,啥也不懂,稀里糊涂结了婚。都是我姐姐从外面回来惹的。她老是问我,凭什么让姐姐住我们家的房子?还说我姐姐有本事跟人私奔,就不应该再回来。我当然护姐姐,我上学的时候,她自己挣的钱不舍得买件花衣衫,偷偷掖在我枕头下,给我交了学费,给我买了书本。

后来,她做了一件事,让我爹在村子里见了人就躲着走。她拿自己和孩子不回家过年来要挟。谁家不是欢天喜地过大年,自家儿媳妇和孙子却不回家,老爹就跟我急眼,把我端起的饭碗劈手夺下扔了出去,非逼我把他娘儿倆叫回来。我说离婚吧。老爹把眼一瞪,只要我有一口气,休想!

鸡飞狗跳,日子一晃就是多少年。唉,一些事只能烂在肚子里,憋死也不能说出来,不能说。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桑听出了他话里的道道,总结了一句。

要不我怎么会三天两头去医院?都憋出病来了。他一脸正色道。

啊,什么病能是憋出来的?老桑一时脑子没跟上趟,憋不住想笑。

都是成年人,这个你不知道?他大大方方地反问。老桑立时感到了自己的无知,脸上热辣辣的,没好意思再问。

他眯缝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内锁的房门,紧闭的窗帘,凌乱的床铺,一对贱人。一个男人最后的反抗,引来两人的合力重击。熊猫眼。断了的鼻梁骨。

他语气平静,语速缓慢,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无奈、羞恼、愤怒,都没有。我现在连恨也不会了。

抬眼看看他,老桑突然鼻子一酸,眼里泛起了一层泪花。料不到曾经的男神,变成了现在的模样,瘦削的肩膀、委顿不支的脖子,一副不会惹事的样子,却叫人戴了绿帽,还挨了打。这些年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一个有文化的男人,被生活生生欺负成这样,内心深处的痛苦,又能跟谁诉说?心疼。

空气似乎凝固了,头顶的吊扇不紧不慢地晃悠着。他微笑地看着老桑,嘴巴闭上了又张开,张开了又闭上,上牙和下牙轻轻磕碰着,好像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学长腼腆地笑,更让老桑觉得有些愧疚。鬼使神差探知了彼此的秘密,有种扒光了衣服、赤诚相见的感觉,在这个小小的角落,似乎一下子成了彼此最亲密的人。老桑甚至想,如果当年学长不那么目无下尘,换句话说他心里也有自己,那他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你来就来吧,还带一个花篮,那花香谁知道是真的花香还是劣质香水味,熏得人头疼。你说我爹本来就气管炎,这会儿肺部又感染,再加上这花粉气味,可真是要命了。学长絮叨完老爹“二进宫”的原委,又补了一句,我这些年恨我爹,巴不得我爹早一天死,那样我就解脱了,但现在,我很后悔,我又不想那样了,这世间每个人都活得不易。想拥有没资格,想放下又不舍,只能把一些美好放在记忆最深处,夜深人静时独自回味,这就够了。

老桑不觉打了一个寒战。

他继续絮絮叨叨。人家平日对老人也好,对孩子也好,我就和人家合不来。我爹说了,他要儿媳妇和孙子,可以不要儿子,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不能眼看着这个家散了。

老桑往外一探身,眼睛朝向窗外,看西天的晚霞,紫中带蓝的色調,烘托出鬼魅的气氛。

老桑的婆婆转危为安,出了ICU,终于可以转回老家医院了。当医生专门来告知时,老桑正低头整理一个个空瘪的包,她没急于抬起头,而是先用手撩了一下眼前的头发,不料摸了一把脸,竟是湿湿的。

二十九天了!老桑此时此刻好想与人分享。她最先想到了学长,可惜匆忙之间,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他的父亲二次进ICU后,没有挺过来,第三天深夜就拉回老家了。他也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声。

带着婆婆回家的路上,老桑还在想,学长现在在干什么呢?以后的日子咋过呢?想着想着就迷糊了,感觉车子像一柄伞一样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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