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泽木
责任编辑 / 周锦宜
冬日的一天,任由一条山路把我带向大自然的深处。
这是城镇边缘的一座山,谓之后岩山。从山脚出发,先是一段水泥台阶铺就的路,再是一段石板铺就的路,余下的都是土路。石板路尽头的山涧,把道路切成两段。一座由条石砌成的亭子横跨在山涧上,听水沐风,常氤氲着袅袅水汽。
土路行至半程,有一座凉亭,谓之众乐亭,白墙黑瓦,前面无墙,左右墙上各有一个扇形的窗户。继续往上,便迎来了坡度最大的一截山路。陡坡末了,又是一座条石砌成的亭子,不知其名。再往上,不复有歇脚之处。
冬日萧瑟,路边的栎树肃然而立,远处的枫树静默不语。偌大的后岩山上,只听见胸腔里如鼓擂一般的心跳。且随脚下或曲或直的路放開脚步,仿佛在动的是脚下的路,而不是我自己。山路把我带至山腰,猛然而来的一阵风吹醒了身上的汗,顿时有种醍醐灌顶的清新感,山中的空气是甜的。身上的血液快速地奔涌起来,仿佛所有的细胞都在加速运转。“啾啾啾”,山雀在栎树上灵巧地跳跃,不过眨眼工夫就从这根枝条到那根枝条,如小线球滚动一般。
至山顶,天高地阔,回望山下,山腰之下一片灰蒙,山腰之上一片澄澈。
一条路走得多了,就建立起了熟悉感,是那种庖丁解牛般的熟悉感。从山脚出发,脚步交替,一口气登至众乐亭。心跳已如鼓擂,额头和后背都冒出了汗。南方的冬天,正值“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时节,枫树一片接着一片地抛下树叶,栎树的叶子一片焦黄,然而还固执地占据枝头。随着叶子的掉落,天地间变得开阔,心中也变得豁达。
告别众乐亭,山路变陡。这时需要调整呼吸,瞄准落脚点,一步一步往上爬,转过一个个“Z”字形转弯,爬一段直而陡的山脊,再转几个“Z”字形转弯,山顶近在眼前。山顶长着一棵高达五六米的枫树,叶子落了一半,还剩一半。我扶着树干大口呼吸,手掌般大小的叶子从我头顶降落。
整个冬季,我都按这个方式爬后岩山。在众乐亭歇一脚,然后直达山顶。
爬得久了,那段陡而直的山脊在我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一种没来由的仪式感让我决定好好爬这一段路。在坡脚,我略作停留,那段直直的山脊颜色泛白,泥土被太阳烤得像面包一样松软。有风吹过的时候,我闻到了淡淡的土腥味。然后,我把身子往前倾,步幅均匀、步频一致地往上爬。冬天的风有时很凛冽,有时很柔软,但只要有阳光,无论怎样的风都是舒服的背景。
我为之着迷,爬这一段路,甚至比登顶还愉悦。
冬去春来,沿途的风景几乎每隔两三天都有新变化。最先出场的是野樱花,这里一撮那里一撮,是随意涂抹的粉。在众乐亭歇脚的时候,偶然瞥到一树黄,黄如蛋黄的黄,是檫木花。再细看,发现山谷两边有许多株檫木。原来冬天是一张幕布,把所有树木都藏着掩着,待春天一来,幕布揭去,树木都跳出舞台。
过了众乐亭,依然把那段直直的陡坡当作重点来把玩。山脊两边多灌木,细如米粒的芽头探出身来打听春的消息。路两边的泥土已经改变了颜色,小草冒出来了。
野樱花和檫木花开了头,春天便汹涌而来。那天,在山脚驻车,我抬头往山上望,看到山腰以下是蔓延的深紫。我一如往常,双腿交替,拾级而上。走到近前,发现开得漫山遍野的,是紫荆花。
在众乐亭歇息时,发现枫树已经长出了绿色的嫩叶,栎树也冒出了芽头。再看松树,染上了一层嫩黄,松花开了。几天后再上后岩山,当我爬陡坡时,发现两边开着白色的白鹃梅。一朵一朵的白鹃梅跳出灌木丛,在风中摇摆,有“高处不胜寒”的意味。
春深,来山上锻炼的人多了起来。在山涧的亭子里,总能看到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有时在打太极,有时用后背撞石柱子,嘴里吆喝有声。我们总在差不多的时间点相遇,于是免不了打声招呼、拉拉家常。后来,这个亭子成了我第一个歇脚的地方,第二个歇脚的地方是陡坡尽头的那个亭子。我“哼哧哼哧”爬完陡坡后,一头钻进亭子。亭子立在山脊上,四周无靠,宛如天上之城。站在亭子里,风不知从哪个方向来,吹动我的头发。我爬山的程式改变了。
爬后岩山已逾半年,这条路的每一个转弯都已在我心中了然。下山悠闲,脚步总是有条不紊的。陡坡以下有个转弯,转弯处有一棵高大的枫树,与山顶那棵一般高大。初夏时节,枫树的叶子密密麻麻,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太阳初升,阳光从叶子的罅隙里洒下来,金光点点。抬头望树后的太阳,可见树叶丛中彩虹色的小光圈。我在树下驻足,把它当作下山的一个歇脚点。风从林间过,树叶微翻卷。天是蓝的,风是暖的。汗流浃背的我猛地想起张晓风的句子:“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走近一座山,亲近一条路。大自然如书,翻之不厌,阅之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