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十六)

2022-05-30 10:48靳国君
新青年 2022年11期
关键词:陆游

靳国君

十一、烽火前线

通判是副职,难以施展才能,他辄在梦中谏言国事,可见其怀抱所在。知州王伯庠欣赏陆游官德与才干,曾举荐,陆游心自宽慰。原来,这王伯庠乃王次翁之子,王次翁当年在朝,是秦桧心腹,助纣为虐,奸臣。王伯庠与其父人格迥异,博学、正直,恤民、公道,他待陆游似亲朋,陆游遂与之相洽。1172年,任期将满,陆游后顾有衣食之忧,无可奈何,只好投书左丞相虞允文,请予援手。

陆游与虞允文未曾谋面,素无私谊。凭对虞允文的了解,陆游心怀热望。陆游在信中写道:“我行年四十有八,任期三年将满,行李萧然,固不能归乡,归又无所得食。一日俸禄不继,则无策矣。家贫,儿女婚嫁尚未敢言也。请捐一官,使粗可活,或可具装归乡。望哀我穷也。”

虞允文深知陆游的为人与主张,对陆游科考与官场受挫之事,内心十分同情。读过陆游的信,他心惨然,陆家儿女未婚嫁,廉吏、能吏家境何其难哉!他当即写信给到任不久的川陕宣抚使王炎,请他尽力安排陆游以后的差事,以解其衣食之忧。

破格晋升的能臣

王炎接信后,即聘陆游为宣抚使干办公事,兼检法官,襄助军事、政务。

驿站送来公文,知州王伯庠阅后,甚慰,对陆游说道:“任满,不还乡为是,万里水路何其难哉!去王炎处,可申报国之志!家眷我等关顾,莫牵挂。”陆游言:“伯公知我!”不日,陆游将手中公务交割清楚,离夔州,奔西北,去南郑。王伯庠与张仲等僚属送至江边,互道别意,春水流长。

汉中,自古就是富庶之地。陆游进入汉中平原,满目生机。油菜花金灿灿,开遍田野、浅山和丘陵,蝶飞姗姗,香气爽人。再走一程,麦垄青青,桑林郁郁,苜蓿连云。又一程,白杨绿柳夹道,微风吹过,草木清香拂面。又见浅溪中,有几只朱鹮,通体洁白,头冠红艳,长喙,双腿细长如枝,漫步轻走觅食。啊,初见珍禽,陆游惊喜,注目细观这吉祥鸟。忽又有十几只翩翩飞来,飘然而落,水映倒影,波光荡漾。那边群鸟翩翔,有野鸭嘎嘎叫。田里远近三五农夫低头劳作,有小儿戏于田头,追逐玩耍,童稚之声清亮悦耳。

三月十七日,到达南郑兴元。陆游进城,见古城俨然,坊巷交通,人来人往,平和自得。进王炎幕府,方知人才济济,均是久经历练、见多识广的多谋之士,而又各有专长。周元吉、章德茂、张季长博古通今,精研历史。与张季长在杭州即识,时为秘书省正字,交情笃厚。高子长是表亲,少时相从,情分至厚。今身长苍髯,意向轩举。范西叔、刘戒之、邓公寿等十四五人皆为名士,各擅军民之学。众人见陆游来,分外热情,皆以陆公相称,奉品青茶。陆游礼数有加,皆如故人。

次日,拜见王炎。王炎年仅三十五岁,干练、果断,从容待人。寒暄中,王炎请饮青茶,说道:“久闻公誉,必当仰仗,职务屈尊,授以实权。”

陆游拱手自谦:“承蒙厚待,我当尽职,怎奈在下愚钝,怕难胜任,有负厚望。

王炎放下茶盏,诚恳而言:“来而有缘,我等当以手足处之,为国鞠躬尽瘁。”

夜间,两人促膝相谈。王炎问道:“公对进取之策,可有己见?”

陆游注视王炎,缓缓答曰:“有《平戎策》,草成,浅见而已。”

王炎道:“愿闻。”

陆游手指画几,按大略方位指画道:“吾以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当务之急是广积粮,勤练兵。金兵挑衅,坚决回击;无衅,则守,积蓄军力、民力、财力,待时而动。”

王炎点头道:“可取也。”

陆游深感孝宗睿智识人。

这王炎确系能臣。1162年,王炎是两浙路的计度转运副使,官阶较低,可他治理地方,不惧豪强。陆游知道浙西是皇亲国戚、勋臣权贵的天下,他们网罗地痞,独霸一方,霸占一切可耕之地,毁坏水利网,损毁农田、地力,乡民受苦。王炎到任后,常遇受害百姓拦轿喊冤,下人禀报,王炎必曰:“停轿问来。”下人曰:“此等事多矣。”王炎曰:“多矣方来诉冤,我等理冤,来日必少矣。”他大刀阔斧进行整治,扫恶锄奸,该退则退,该停则停,该收则收,不惧勋臣权贵、富豪大户,一年即见成效。孝宗见奏,对大臣言:“夺百姓之食,作孽也。王炎,强项之臣也。”

1163年,王炎升任荆南知府。这荆南之北百里是襄阳,是南宋连接东线和西线的枢纽,一旦襄阳有失,东西线则被分割切断。荆南是策应襄阳的后方军事要地。王炎到任后,根据荆南有壮丁近万人的情况,建立“义勇民兵”,农忙务农,农闲练兵,所用费用,只是正规军的二十分之一,所需粮食只是正规军的十分之一。孝宗对王炎的才干十分欣赏,三年三提擢。

王伯庠曾向陆游讲,朝廷派王炎到川陕后,把利州东西两路十四州军队,也交他统一调动指挥,地方财政、民政、粮食等统交他负责掌控,职权相当于副相。陆游深感将西北之地交王炎统管,是人尽其才,边境可安。

陆游到职,身着戎衣,不计日夜,成为王炎的得力助手。

王炎与陆游来往无晨暮,时有倾心之语,陆游在《怀南郑旧游》一诗写道:“南山南畔昔从戎,宾主相期意气中。”

一次,王炎和他谈到军内将领人选,深怀忧虑。

王炎说道:“吴璘之子吴挺,任都统制,掌兵权。其人远不及其父,驕横放肆,倾财结交士人,是为己深谋。他草菅人命,多次误处好人,谁可代之?”

陆游说:“吴玠之子吴拱可代之。”

王炎叹曰:“吴拱无勇少谋,遇敌必败。”

陆游呷口茶,沉思片刻,沉吟道:“倘若是吴挺遇敌,焉能保他不败?他心怀异志,以利为先,恃功而骄,待价而沽,传予其子,倒可能造成大祸……”

王炎说道:“吴挺为官无德,率军无智,不可用,且待朝廷。”

陆游说道:“当断不断,必遭其乱。早奏知圣上为是。”

三十五年后,1206年,吴挺的儿子吴曦,派人密通金军,带领全军叛变投敌,请金封其为蜀王。陆游预测果验,这是后话。

“铁衣卧枕戈,睡觉身满霜”

南郑,地处南宋西北前沿,是两军必争之地,久经战事。

陆游奔走于军营哨所,考察边防要塞、军事设施、山川形势、军力民心。

他带领士卒,从荒原水畔,到铁岭绝岩,从骆谷口、和尚原(今陕西省宝鸡市西南)、仙人关(今陕西省凤县、略阳交界处),到定军山、大散关,行行重行行,不辞劳苦。在后来的《忆昔》诗中,他写道:“忆昔轻装万里行,水邮山驿不论程。”

走到这些地方,陆游看到一处又一处战场遗迹,心情沉重,侍卫问其“何所思?”

陆游说道:“汉中,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北傍秦岭,南据巴山,是南北门户,蜀地屏障。这是当年川蜀大将吴玠、吴璘兄弟,数年血战金兵之地,是数万英魂所在!”

遇山脚乱石中一断戟,陆游交军卒带回,自将磨洗,挂于帐内。

春寒之夜,路过东骆谷,刁斗声声,清角吹寒,远山连绵,月色如霜。山麓,军帐列阵,马厩有序,军卒巡夜,哨所远望。这枕戈待旦的军营景象,陆游见所未见,勒马环顾,四野寂静,不舍离去,愈加佩服王炎治军有方。

军旅生涯,对陆游而言,陌生而艰苦,“铁衣上马蹴坚冰,有时三日不火食。”他却如鱼得水,不以为苦,南郑方圆三百里内,都留下了他的足迹。漫漫荒野,杳无人烟,“行行求旅店,借问久乃得。”有时,只得在山民家借宿。一夜,几人借宿老妪家,晨起,得食粥。老妪,苍然白发,面目黧黑,夫死于战,儿死于战,独居茅屋,难避风寒。离时,陆游送其五百文,军卒留下一块锅盔和荞麦饼,老妪喜极而泣,涕泣涟涟。陆游出而叹曰:“边民不惧穷,乃惧寇入尔!几多孤苦,老而无依。”他心中涌出杜甫的《垂老别》:“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他与士兵同食同眠。操练毕,辄与士兵交谈,问家乡父老与桑麻事。有时同场踢球。一次,他竟飞脚将球踢进网窝,众人大呼叫好,陆游笑道:“猫逮死老鼠,碰巧。”王炎听闻,问他:“常蹴鞠乎?”陆游说道:“非也,鼓士气、练身耳。”与士兵同在边防,身心具健,是他快乐而又豪壮的日子,他在诗中曾写道:“打逑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朝看十万阅武罢,暮驰三百从军行”。

一天夜晚,他巡行到沔阳驿。那里山势崎岖,不通道路,军卒生活很艰苦,少有人去。众人意外见陆游来,分外亲近,傍晚他和军卒围篝火叙谈,夜里同睡长板木铺,“铁衣卧枕戈,睡觉身满霜”。天未明,闻鸡即起,短打装束,舞剑,教军卒口诀,传剑术,告曰,虽为童子功,成人可后学,积以时日,成效自见。卯时,和军卒同以荞麦饼为食;辰时,训练;巳时,单兵教练;未时,飞马练攻;申时,蹴鞠之戏,淋漓畅快,士气勃发。

远近有山民猎户,难得见山外人,闻有长吏来,欲睹风貌,穿山过林,来哨所拜望。陆游善待,共饭,言边防事,问行猎,所带猎物一一买下,交伙夫。走后,军卒曰:“何曾见长官?惟陆公耳”。

走马大散关

有一天,他带领三十几个士卒,去大散关。

这大散关,山高路险,危崖耸天,宛若屏障,是战略要地,扼秦蜀咽喉,古来多征战,宋与金数次血拼争夺,现是边防前沿。

在山路上,他一马当先。走到一个岔路口,他用马鞭指着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士卒答道:“鬼迷店。”

陆游勒住缰绳,停马,侧转身,问道:“鬼迷店之名何其怪哉?”

士卒答道:“这里有鬼,夜里出没,悄无声息,或远或近,飘忽不定,目为蓝色,忽大忽小,身无形,瞬间变幻,绕人身前身后,大吼斥之不去,行人觳觫,惊魂,伏地叩头,求饶而亡;有人迷魂,不知路之所之。风夜,近似有妇人断续悲泣,远似有人墓地哭嚎,闻之腿颤……”

兵头挥鞭,止之,曰:“诡异之事,不可就地言之。”

陆游说道:“且看究竟。”

他领着士卒,进入岔路口,原来这岔路口斗折蛇行,山径回环。

陆游说道:“此名奇特,便于记忆,不涉其他。”

陆游又说道:“鬼火者,我十余岁时,郊野间甚多,麦苗稻穗之杪,往往可见,色正青,俄复不见。‘古路傍陂泽,暗夜鬼火昏。当是时,兵乱四起,死人露于野,枯骨腐而为磷,夜间明灭,实为磷火。所谓营魂不返,磷火宵飞之。初,人人惊惧,夜不出户。渐而乡民知其所以,视为寻常。此地久为战场,枯骨未盡,夜飞磷光,非鬼行魅游也。所谓妇人悲泣、墓地哭嚎,实为山风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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