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俊林
已故的当代著名作家钱锺书先生,以其长篇小说代表作《围城》而家喻户晓,更以其学术巨著《谈艺录》与《管锥编》等享誉海内外,被誉为当代中国的“文化昆仑”。但由于钱先生生前沉静淡泊,只是心无旁骛地从事学术研究,不大喜欢在各种公开的社会活动中抛头露面,所以很少有人知道,钱锺书不只文采斐然、学识渊博,而且他还有着极为不俗的口才。他的很多同事好友都曾回忆过与钱先生一起座谈时那种如沐春风般的感受。如钱先生的多年好友吴忠匡先生回忆当年在蓝田师院的时候,“晚饭以后,三五友好,往往聚拢到一处,听锺书纵谈上下古今。他才思敏捷,富有灵感,又具有非凡的记忆力和尖锐的幽默感。每到这一时刻,锺书总是显得容颜焕发,光彩照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竭……听锺书的清谈,这在当时当地是一种最大的享受,我们尽情地吞噬和分享他丰富的知识。”只可惜这些甚为珍贵的瞬间如吉光片羽,随着哲人其萎而一道湮没殆尽了。从目前留存下来的关于他不多的几次演讲的文字记录来看,钱先生的演讲每次都极为成功,不仅风趣幽默,妙语连珠,而且思想透辟,富含哲理,给听众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1948年4月,时年三十八岁的钱锺书作为中央图书馆的英文总纂,参加了由其时国民政府教育部组织的宣慰团。他以团员的身份到台湾大学去作过一次题为《中国诗与中国画》的演讲。根据当时台湾《自立晚报》的报道,钱锺书的这次演讲甚是精彩。台湾大学法学院院长刘鸿渐先生作为主持人,先将钱锺书给听众们做了一番隆重的介绍。轮到钱先生正式演讲了,他一开始便借题发挥:“刘院长介绍使我很惶恐,尤其是刘院长刚才说我是‘优秀学者实在不敢当,像开出一张支票,恐怕不能兑现……好在今天是愚人节,让我这个愚人站在这里受审。”钱先生这一幽默而自谦的开头,立刻赢得了会场里一阵热烈的掌声。接着,他继续说道:“我并不想估定中国旧诗或旧画的价值,我只想说明中国传统批评对于诗和画的比较估价。我们研究批评史,还是为了我们自己要批评。我们要了解一个作者而予以评判,有时也该知道旁人对于这个作者的意见。一个艺术家总在某一种风气之下创作,这个风气影响到他材料的取舍,标准的高低,给予他以机会,而同时也限制了他的范围,就是反对这种风气的人也受到它负面的推动,因为他不得另开路径来避免他所厌恶的风气。所以风气是创造上的潜势力,也是作品的背景,而从作品本身往往看不出来。”钱锺书以他的渊博学识对书与画之间的密切关系作了生动而详密的介绍:“诗跟画是姊妹艺术,有些人进一步以为诗画不但是姊妹,并且是孪生的姊妹。张浮休《画墁集》卷一《跋百之诗画》云:‘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欧阳永叔《盘车图》诗说得极清楚:‘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遁形。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意思说,若要看迹象,读画反不如咏诗,因为诗倒具画所本有的功用……这种‘出位之思,当然不限于中国艺术。若照近代心析学派的说法,艺术家的挑选某种材料来作为表现的媒介,根本是‘出位的心理补偿。”他从诗与画的历史发展脉络入手,如剥茧抽丝般,条分缕析,娓娓道来,使听众受到了极大的教益。关于这场演讲的具体内容,当时有位叫嫄平的先生曾在《东南日报》以《钱锺书在台大演讲——中国诗画有通家之好》的标题详尽报道过。钱锺书本人后来也将这场演讲的大意扩展为一篇题为《中国诗与中国画》的论文,收在自己的《旧文四篇》以及后来又在此基础上修订扩充的《七缀集》里,笔者就不在这里赘述了。
1978年9月,钱锺书赴意大利出席欧洲研究中国学会的第二十六次会议。在会场上,他作了关于《意中文学的互相照明:一个大题目,几个小例子》的发言。演讲伊始,他就非常客气地说:“我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对意大利文学只有极生疏的一点儿认识。这篇论文只是一个来客向博学主人的致敬,并表示我对增进意中文化交流的热切希望……你们有句表达今非昔比的谚语说‘好些河水已经流过桥下了,我也不妨说,北京附近那个世界闻名的古迹卢沟桥(即西方所称马可·波罗桥)下也流过好多水了,意大利和中国也不彼此隔绝了。”在接下来的演讲里,他先后列举了意大利的著名哲学家克罗齐、旅行家马可·波罗以及文学批评家德·桑克蒂斯等人的言论,使意大利当地听众倍觉亲切。他还从文化比较学的角度谈到了意大利的马基雅维利与中国的墨子,达·芬奇与北宋大画家李迪,以及薄伽丘的《十日谈》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等的相近之处。最后在结尾的时候说:“这类例子一定很多,都等待发现,需要解释,他们很值得研究,都多多少少有助于意中文学家的‘互相照明。我相信这种照明决不至于像你们的俏皮谚语所谓‘傻和尚点灯,愈多愈不明。”根据一些当事人的回忆,钱锺书此次是用英文作的演讲,演讲的过程中还不时涉及法语、德语与意大利语。钱先生发音纯正,侃侃而谈,使得很多欧洲的名流大为叹服,连一起参会的不少新闻记者也为之喝彩不已。
1980年冬天,钱锺书到日本访问。其间,他到日本早稻田大学的文学教授座谈会上作了《诗可以怨》的演讲。他十分幽默地讲道:“到日本来讲学,是很大胆的举动,就算一个中国学者来讲他的本国学问,他虽然不必通身是胆,也得有斗大的胆。理由很明白简单。日本对中国文化各个方面的卓越研究,是世界公认的;通晓日语的中国学者也满心钦佩和虚心采用你们的成果,深知道要讲一些值得向各位请教的新鲜东西,实在不是轻易的事。我是日语的文盲,面对着贵国‘汉学的丰富宝库,就像一个既不懂号码锁,又没有开撬工具的穷光棍,瞧着大保险箱,只好眼睁睁地发愣。”接下来,钱锺书从文学与心理学两个方面出发,就中国传统诗学中的一些观念进行了个人化的發挥。虽然前来听讲的都是日本汉学界的一流学者,但就学养素质而言,与钱锺书相比起来,显然是不可以道里计的。然而钱先生的演讲自始至终都既十分谦虚,又不过分降低姿态,而是巧妙掌握分寸,显得不卑不亢,稳健平和,从而赢得了对方的充分理解与尊重。
1983年,首届中美比较文学学者双边讨论会在北京举行。当时身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的钱锺书以东道主的身份作了精彩的发言:“请允许我代表中国社会科学院热烈欢迎你们来参加‘中美双边比较文学讨论会。这个会议是我院的外国文学研究所和文学研究所协同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举办的。举行这样性质的讨论会在此地还是空前第一次。虽然通常说,事无大小总得有第一次,但是这次会议对于将来中美比较文学学者继续对话有重要的意义,因此我们不妨自豪地说,我们不但开创了记录,而且也平凡地、不铺张地创造了历史。”接着,他在发言中说:“假如我们把艾略特的说话当真,那么中美文学之间有不同一般的亲密关系。艾略特差不多发给庞德一张专利证,说他‘为我们的时代发明了中国诗歌。中国文学一经‘发明之后,美国学者用他们特有的慧心和干劲,认真地、稳步地进行了‘发现中国文学的工作。我们这里的情况也相仿佛。早期的中国翻译家和作家各出心裁,‘发明了欧美文学,多年来我们的专业学者辛勤地从事于‘发现欧美文学。看起来,‘发现比‘发明艰苦、繁重得多。”在这次发言里,钱锺书始终紧扣“比较文学”的会议主题,巧妙地谈及中西文学在“发明”与“发现”之间的微妙差异,并且引证美国学术界熟悉的大诗人艾略特和庞德作为例子,使听者心有灵犀,产生共鸣。
至于他在其他场合的演讲,当然也还有很多,例如1983年2月4日,他参加了由中华书局与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联合举办的祝贺周振甫同志从事编辑工作五十年茶话会。钱锺书在茶话会上的发言简短而又风趣,他说:“我觉得人受到表扬往往有两种反应,一种是洋洋得意,尾巴翘起;一种是惭愧难言,局促不安。振甫属于后一种。我完全了解他,我知道他听了那么多赞誉之言后一定是局促不安得很。我和振甫的关系也可说非同一般。他在开明书店时,我写过一本书,就是他编辑的,这仅仅是开始。四十多年来,他给我的帮助和关心真是无微不至。他刚才说我是他的老师,惭愧得很,应该说他是我的老师。振甫和编辑工作的关系是五十年,我和振甫的关系是四十多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我们的关系是愈老就愈接近、愈好。”1985年,“席勒与中国”国际学术讨论会召开,钱锺书先生虽然没有参加,但有他亲笔撰写的书面致辞,其中说道:“席勒是一位大作家,享年不到半百……研读席勒和受他影响的人虽然比例上很少,但经历了一世纪,也说得上积少成多。”1997年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钱锺书散文》已全文收录了这篇致辞,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查看。1986年10月,中国社会科学院召开“鲁迅和中外文化”国际学术讨论会,钱锺书也到场致了开幕词。很遗憾的是,迄今未见到关于这篇致辞的完整记录本。笔者本人只是从当年留下来的一份会议摘要里得知了其中的一些片段,例如:“鲁迅是个伟人,人物愈伟大,可供观察的方面就愈多;‘中外文化是个大题目,题目愈大,可发生的问题的范围就愈广。中外一堂,各个角度、各種观点的意见都可以畅言无忌,不必曲意求同。学术讨论不像外交或贸易谈判,无须订立什么条约,不必获得各方同意。假如我咬文嚼字,‘会字的训诂是‘和也‘合也,着重在大家的一致,但‘讨字的训诂是‘伐也,‘论字的训诂是‘评也,就有争鸣而且交锋的涵义。讨论会具有正反相成的辩证性质,也许可以用英语来概括:‘no conference without differences。”据说,钱锺书在这次演讲中,对于鲁迅不无微词,因此而招来“一片沉默的抵制”。对此,只能寄望于以后能有更为精确而完整的材料出现,使我们得以窥测其中的真相。
最后还需要说明的一点是,根据钱夫人杨绛女士的回忆,钱锺书自言小时候因为口才不佳,吃了不少亏,后来发愤改进,经常一个人在房间里反复练习,日积月累,终有所成。由此可见,一个人的天赋能力固然很重要,但后天的刻苦努力尤为必要。一代大才若钱锺书者尚且如此,遑论我们这些庸庸碌碌、才不过中人的后来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