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美娥
《聊斋志异》是清代文言短篇小说集,蒲松龄以超凡的想象力和深刻的洞察力,构筑起一个亦真亦幻、亦人亦鬼的世界。《百年孤独》是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以虚构的马孔多小镇百年间的变迁,用离奇怪诞的情节、含义丰富的象征,深刻地反映了哥伦比亚的悲剧历史。
在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的语境中,“现实主义文学”是指对自然或当代生活做出准确描绘和表现的文学;“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是指将幻想与现实、神话与现实穿插交融,大胆借鉴隐喻、象征、暗示、意识流等文学表现技巧的文学流派。
《聊斋志异》与《百年孤独》这两部小说,虽说时代不同,风格迥异,但都于“现实”“魔幻”的错综间完成了对人物的塑造。本文试图通过对文本中两位重要人物婴宁和丽贝卡形象的分析,了解“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表现手法。
一、婴宁的“笑”不同凡响
为什么说婴宁的“笑”不同凡响?
笑,是灵长类动物表达喜悦、展现善意的表情。笑可以消解忧愁,可以融化敌意,可以掩饰尴尬,可以增添妩媚,还可以赢得他人的喜爱。但婴宁的笑却与众不同,她笑得实在夸张,既可爱,又诡异,迥异于世俗生活中的人。让我们且来探究她的“笑”背后的含义。
(一)第一次见婆婆,婴宁为什么笑得那么厉害?
新媳妇第一次登门,夫家人想对其有所了解甚至深入了解,都是很自然的事。可婴宁的鬼狐身世,怎么可以让人窥探!如何面对婆母以及他人的怀疑与询问?“我婴宁”山人自有妙计,她“浓笑不顾”“极力忍笑”“放声大笑”,导致“满室妇女,为之粲然”,于是在阵阵的哄笑声中,其诡谲的身世之谜得以隐匿。
(二)婆婆择吉日为他们合卺,婴宁为什么发笑?
男女婚姻,兹事体大,一众亲朋,必然云集围观。新妇于众目睽睽的场合露脸,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被聚焦;如有破绽,不仅出丑,甚至可能毁了她一生的幸福。婴宁依然以不变应万变,“使华妆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结婚“礼成”自然无望,围观于是作罢,演出到此结束。在这里,“笑”既是婴宁的天性,岂不也是其保护自己的妙招?
(三)在经历了一场风波之后,婴宁为什么从此“终不笑”?
哭与笑都是人自然的情绪流露,可谁承想婴宁天真烂漫的笑,却引来登徒子的轻薄与非礼。不通人情世故的婴宁,难以应对这种人间最复杂微妙、最难以处理的事情,她轻重失当,差点引来杀身大祸。一场官司后,摧毁了对于人间美好的幻想,她再也无法展示欢颜。这里婴宁的不笑,是要突出尘世对她纯洁心灵的摧残。所谓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毁坏给人看,如山花烂漫、玉石温润的婴宁,这个晶莹剔透的灵魂,从此蒙尘黯然。喧嚣繁杂的社会,哪里能比空翠爽肌、鸟语花香的山谷,婴宁终究还是被逼着“成熟”了。
前文时时刻刻的大笑是如此滑稽,后文长年累月的不笑又多么沉重。大胆的构思,让文本波澜起伏;荒诞的情节,让主题得以升华。蒲松龄刻意让婴宁“笑”得不同凡响,失了真,失了常,从而让婴宁这个形象更鲜明、更活泼。
二、丽贝卡的“吃”异乎寻常
丽贝卡的“吃土—不吃土—吃土”,这样的情节到底意味着什么?
正常人不会去吃土,吃土者通常被认为是“异食癖”。从医学和心理学角度看,这种病患往往带着某种独特的生理或心理疾病。
丽贝卡刚到布恩迪亚家的时候,只有十一岁。父母双亡,长途跋涉,人生地疏,言语不通。在寄人篱下、情感无法交流的情况下,小姑娘的惊恐无助可想而知。可见,恐惧与焦虑就是造成丽贝卡“吃土”的直接因素。
在现实生活中,如果说许多人把酗酒嗜烟、失控咒骂、疯狂购物、极限运动当作常见的发泄,那么丽贝卡躲在屋角沉默寡言、坐在椅子上吮吸手指、趁人不备偷食湿土,就是一种独特怪异的隐性发泄。
但生活并未善待她,当与阿玛兰妲成了势不两立的情敌,经历了失恋、婚变、离家、夫亡,最终在无尽的凄苦中,丽贝卡好不容易改掉的吃土恶习竟然复活,且变本加厉。晚年,她一个人幽居屋内,饱受孤独的煎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她就是以这样的病态行为,来抵御世界,抵御孤独,抵御一步步向她逼近的冷漠无情的命运。
丽贝卡是一个缩影,她的悲惨命运、她的阴郁性格、她的永恒孤独都不仅是个人的,而是整个布恩迪亚家族的,是整个拉丁美洲长期愚昧、落后、保守、僵化的象征。阴郁的反面是阳光,“孤独”的反面是热闹,书中借丽贝卡的命运隐喻拉丁美洲的人民必须觉醒起来,团结斗争,打破愚昧。唯其如此,才能走向文明,争取彻底的民族独立。
离奇怪诞的情节融入各种超自然的现象,让丽贝卡的人物形象变得更加神秘,也更能凸显“孤独”主题,表达出作品隽永凝练的深层含义。这看似荒诞不经的情节,震撼了世界,让人耳目一新,拨动着无数讀者敏感的心弦。
两个美丽的少女,一个“笑”得不同凡响,一个“吃”得不同寻常,异曲同工的情节,塑造了两个鲜活的人物形象,让人过目难忘。深切的感情、热切的期望,在这变形的夸张中得到充分的演绎,在世界文学史上塑造出两个栩栩如生、熠熠闪光的人物典型。
三、她们在“现实”与“魔幻”间游荡
“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把神奇和怪诞以及各种超自然的现象融入现实的叙事中,使现实成了既离奇又真实的情节和场面,“魔幻”而又不失其真。
但是这种人鬼共存、生死莫辨、亦真亦幻的叙事是人类幼稚期的共同心理特点,并非拉美特有,在我国古代、古希腊、古埃及以及古印度等文明中都有此类作品。如中国的志怪小说《山海经》《搜神记》《聊斋志异》,以及当代莫言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小说《生死疲劳》等,可谓绵延不绝、源远流长。从细微处看各有异彩,但从广义的角度看,也都是混淆了神话与现实边界的“魔幻”作品,或者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本土化。
那么,婴宁和丽贝卡如何在“现实”与“魔幻”间游荡?一是让人物突破了人鬼界限;二是让人物跨越了物种壁垒;三是让时间改变了流动方向。细究其更具体的行文与描写,以下的特点非常值得回味。
(一)虚无中的细节真
两部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都极有特色,都是在巨大的反差中塑造出来的。先看婴宁,生她是狐母,养她是鬼母,但文中一笔带过,作者着力于刻画她的少女形象。如和王子服初次见面,“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相见的时间环境,少女的娇憨细节真切可感。再看丽贝卡,相比婴宁,丽贝卡的身世更为离奇,她从遥远的马诺尔村来到了马孔多小镇,尽管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始终搞不清她的身份,但有一封信,写信人情真意切,信尾还有夫妻俩的签名。
婴宁、丽贝卡两人的身世,完全称得上无中生有;可她们的生活环境,一个是无人的山谷,一个是遥远的乡村,可谓影影绰绰;而当她们走近我们,两人的衣着容貌、言谈举止,就都细致入微地呈现出来了。丽贝卡有点发绿的皮肤和圆滚、紧绷的肚子,以及她脖子上的香袋,还有香袋上的被汗水弄污的圣像,可说是细致入微。这个过程就像一个由远而近、从模糊到清晰的电影镜头,彻底地征服了读者。
(二)夸张中的情感真
狐女自然有别于人间少女,可怎样体现其独特之处呢?作者夸张地描绘了婴宁的“笑”。细品前文,我们应该承认,婴宁的笑容、笑态、笑声,蕴含了丰富的情感。
夸张的笑,是婴宁本色出演的美丽面具。作者说:“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而更显真情的“哭”,则必须出现在严峻的考验之后。唯有柔弱至极的真情,才能拨动读者柔软的心弦。对于鬼母的感恩,必须依靠至诚君子王生;婴宁于是“对生零涕”,恳求为母迁坟,且“抚哭哀痛”。夸张似“狐”,柔情是“女”,一笑一哭,既媚且柔,非常诡异,消除了现实与幻想的界限,让人信以为真。
(三)荒诞中的逻辑真
对幸福的渴望,与对不可知的畏惧,使人类产生了生存的荒诞感:世界是虚无的,人生是无意义的,个体是孤独的。于是,荒诞和异化就成为“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惯常手法。
《聊斋志异》里的婴宁,笑得可爱迷人,却突兀诡异;其狐母、鬼母,以及与王子服的姑表之亲,更是荒诞不经,在此我们不加赘述。
来看《百年孤独》。按理,十一岁的孩子不该有一两岁婴儿的行为,正常人应该有饥饿感、疼痛感。可丽贝卡刚到布恩迪亚家,“她就一直坐在摇椅上吮手指”,而且,“青绿色的皮肤,圆滚紧绷如一面鼓的肚子,都显示出她体弱多病、忍饥挨饿的历史甚至比自身的年龄更久远,然而食物端上来的时候她却任凭盘子搁在腿上,尝也不尝”。透过荒诞的情节,可以看出身为孤儿的焦虑;长期悲惨的遭遇让她失去了食欲和痛觉,这些生理上的缺失性体验,导致了丽贝卡心理的扭曲与病态。所以,她不仅“吃院子里的湿土和用指甲刮下的石灰墙皮”,而且当纯洁的爱受到阿玛兰妲屡屡疯狂的阻拦,她终于开始陷入对变态情欲的崇拜,最终嬗变为对粗鄙野性的阿尔卡蒂奥的无尽痴迷。这一系列荒诞的描写,透露出来的是人物性格演变的必然逻辑。
这两个游荡于“魔幻”与“真实”之间的少女,跨越了“現实与魔幻”的界限和尺度。于夸张荒诞之中塑造人物,而不失其真实,乃小说艺术摆脱窠臼的蹊径。在《聊斋志异》《百年孤独》中,真幻结合臻于水乳交融,使读者“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
从本质上说,“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所表现的并不是魔幻,而是现实;“魔幻”只是手法,“现实”才是目的。情节的荒诞不经、人物的亦真亦幻,取材于现实生活的幻化,都很好地塑造了两个少女鲜明的形象,让人物更加魅力无穷。这种创作手法上追求的“陌生化”,也让东西方的两部著作,跨越了时空,成了世界文学史上一脉相承且遥相呼应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