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与游戏

鲁兆周

很喜欢《春天不是读书天》这首打油诗。

春天不是读书天，

夏日炎炎正好眠，

待到秋来冬已近，

收拾书包好过年。

无独有偶。有一首作于20世纪30年代的歌曲，歌名也叫《春天不是读书天》，作曲者为著名语言学家、音乐家赵元任，歌词来自著名教育家陶行知的原名诗作：

春天不是读书天

一

春天不是读书天：

关在堂前，闷短寿缘！

二

春天不是读书天：

掀开被帘，投奔自然。

三

春天不是读书天：

鸟语树尖，花笑西园。

四

春天不是读书天：

宁梦蝴蝶，与花同眠。

五

春天不是读书天：

放个纸鸢，飞上半天。

六

春天不是读书天：

舞雩风前，恍若神仙。

七

春天不是读书天：

放牛塘边，赤脚种田。

八

春天不是读书天：

工罢游园，苦中有甜。

九

春天不是读书天：

之乎者焉，太讨人嫌！

十

春天不是读书天：

书里流连，非呆即癫。

（见《陶行知全集》第四卷，湖南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

一连十个“春天不是读书天”，铿锵有力，荡气回肠。特别是歌曲版末句“春天！春天！春天！什么天？不是读书天！”直抒胸臆，是呐喊，是振聋发聩的宣告！春天是亲近自然的季节，理应“穿花度柳，抚石依泉”，在草地上打滚，在花丛中徜徉，在蓝天下放风筝……陶行知是生活教育理念的创立者和实践者，倡导“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他的生活教育思想的核心就是“活”的教育。

遗憾的是，当下中国教育与生活是严重脱节的，就像挂在墙上的山水画一样，美则美矣，但缺乏生命气息。儿童是自然之子。儿童的生活，是游戏的生活;儿童的世界，是游戏的世界。《现代汉语词典》是这样解释“游戏”的：一是指娱乐活动，如捉迷藏，猜灯谜等。某些非正式比赛项目的体育活动如康乐球等也叫游戏。二指玩耍。儿童玩的游戏，大都是以活动为载体，为户外游戏，有游戏规则。儿童生活除了睡觉以外，没有一刻不在游戏中度过，或是跳皮筋，或是跳房子，或是抓小石子儿，或是玩纸风车，或是掷纸飞机……当然，学习对儿童而言也是一种成长的游戏。玩游戏是儿童的天性使然——人类在儿童时代，因为有天赋的活动性和好奇心，不得不游戏。不是游戏，不能发展儿童活动的本能。儿童健康发展真正需要的是更多美好的自由玩耍时光。

我们的教科书可不是这样认为的——

《红楼春趣》是统编版语文教材中的一篇课文，节选自《红楼梦》，讲述了宝玉等人在大观园里放风筝的故事。

丫头们听见放风筝，巴不得一声儿，七手八脚，都忙着拿出来：也有美人儿的，也有沙雁儿的。丫头们搬高墩，捆剪子股儿，一面拨起籰子來。宝钗等立在院门前，命丫头们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宝琴笑道：“你这个不好看，不如三姐姐的一个软翅子大凤凰好。”宝钗回头向翠墨笑道：“你去把你们的拿来也放放。”

曹雪芹对风筝情有独钟。他很会做风筝，心灵手巧，是风筝专家，有他画的各种风筝样本为证。他写放风筝游戏，写得情趣盎然，带给人美的享受。学了《红楼春趣》，学生恨不得“忙趁东风放纸鸢”。学习这篇课文，就是要引导学生感悟文字描绘的画面之美，投身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尽情嬉戏，放飞心灵，培养生活情趣。可是，教师用书是这样建议的：教学之初，教师可以提供一些有关《红楼梦》的文字和图片资料，或是播放影视作品《红楼梦》片断，让学生默读课文，结合插图了解课文的主要内容，初步感知大观园内众人放风筝的热闹场景，进而交流对宝玉的印象。然后，通过“阅读链接”，让学生对放风筝这一活动有进一步的感受，体会民俗文化的传承。

从古至今，在许多教师和家长眼中，游戏都是一种“恶”，只有生性顽劣的孩子才喜欢玩游戏。只要儿童爱玩游戏，就不会用心学习，怎么会有好成绩？许多教室里都张贴着斗大的“静”字。课堂上安安静静的是好学生，教室里安安静静的是好班级，校园里安安静静的是好学校。儿童有上进心，首先要做到静心、文静、文雅安静，所以非禁止游戏不可。儿童的不良行为，如骂人、打架，大半从游戏中得来。儿童在学校不许追逐打闹，在教室里要正襟危坐，对着书本，做个书呆子的样子。今天的校园，很难寻觅到儿童玩游戏的画面。随着户外儿童游戏的大量消逝，许多儿童迷上了网络游戏，甚至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教师不会利用户外游戏去发展儿童的本能，只晓得一味排斥打压儿童玩游戏，儿童天性中的好玩好动，不得不转向虚拟的网络游戏。教师指导儿童做有益的游戏，使儿童的本能以正当方式发泄出来，不但会减少家庭悲剧的发生，还能促使儿童养成健全的体格和活泼的精神，培养儿童的创造力和社会技能，善莫大焉！

什么是教育的最高境界呢？寓游戏于教育之中，寓教育于游戏之中。不但户外是儿童游戏的天堂，教室也是儿童游戏的乐园。一句话，对儿童而言，游戏即教育，教育即游戏。布里顿说：“作业内所含有游戏的分量，就是那种作业的价值的分量;游戏内所含有的作业的分量，就是那种游戏的价值的分量。”明白这个道理，也就明白了教育的真谛！

这种美妙境界，《红楼梦》里有精彩的描写。《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写的主要人物是湘云和香菱，一个憨态可掬，一个呆萌可爱。曹雪芹喜欢憨、呆、痴、傻的人，喜欢这些人的天真、感性。可是，在教师队伍中，理性的人多，感性的人少。教育呼唤的就是那些纯真质朴、怀有赤子之心、不忘教育初心的教师！

这一回主要写的是游戏。

湘云她们玩的第一个游戏是“射覆”。射覆是所有酒令游戏中的“老祖宗”，“比一切的令都难”。游戏规则是“三次不中者罚一杯。你覆他射”。

宝琴想了想，说了个“老”字。香菱原生于这令。一时想不到，满室满席都不见与“老”字相连的成语。湘云先听了，便也乱看，忽见门斗上贴着“红香圃”三个字，便知宝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见香菱射不着，众人击鼓又催，便悄悄的拉香菱，教他说“药”字。黛玉偏看见了，说：“快罚他！又在那里传递呢！”闹得众人都知道了，忙又罚了一杯。恨的湘云拿筷子敲黛玉的手。于是罚了香菱一杯。下则宝钗和探春对了点子，探春便覆了一个“人”字，宝钗笑道：“这个‘人字泛得很。”探春笑道：“添一个字，两覆一射，也不泛了。”说着，便又说了一个“窗”字。宝钗一想，因见席上有鸡，便猜他用“鸡窗”“鸡人”二典了，因射了一个“埘”字。探春知他射着，用了“鸡栖于埘”的典，二人一笑，各饮一口门酒。

何谓“射覆”？射：猜。覆：遮盖，隐藏。射覆原为古时的一种猜谜游戏，用碗盆等把某物遮盖起来，猜中者胜。后来也作为酒令的一种，如这里覆者先用诗文、成语、典故等隐寓某一种事物，射者猜度，也用隐寓该事物的另一诗文、成语、典故等揭谜底，当射者猜不出或猜错以及覆者误判射者的猜度时，都要罚酒。文中香菱掷骰子掷出三，她必须猜这道题。宝琴覆了个“老”。香菱是新手，文化底蕴不足，便满屋子找与“老”有关的事物。湘云有捷才，满腹经纶，且心直口快，爱扶危济困，看到这个敞厅叫“红香圃”，就知道宝琴覆的是孔子讲的“吾不如老圃”，有个“圃”字在里头。湘云就叫香菱说“药”字，因为这个敞厅就在芍药栏里。探春覆了个“人”字，让宝钗射。宝钗说这个“人”字范围太广了，探春便加了个“窗”字，缩小范围，降低难度，宝钗知道她用的是“鸡窗”“鸡人”的典故，便射了个“埘”字，用的是“鸡栖于埘”的典故。

在玩射覆游戏时，湘云她们用了许多文学典故。“吾不如老圃”出自《论语·子路》。圃，种植菜蔬瓜果的园地。“老圃”指老菜农。“鸡窗”指书室。传说晋代兖州刺史宋处宗得到一只长鸣鸡，经常放在床边。有一天，鸡忽然会讲人话，同处宗终日交谈，处宗因而学问大进。后人遂用鸡窗代称书室。“鸡人”是一个官名。“鸡栖于埘”见《诗·王风·君子于役》。“埘”指凿在墙壁上的鸡窝。

今天学生的文学表达能力与她们相比，是难以望其项背的。有两个原因，一是不注重用典故，二是不注重修辞训练。汉语有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典故很多。不注重运用典故和修辞训练，实际上是语言弱化文化性、强化工具性的过程，是当代汉语正在简约化甚至粗糙化的表征之一。显然，这与我们的语文教学有关。《红楼梦》里的小姐们学问非常了得，与她们平时玩的游戏有关。这就是“寓游戏于教育之中，寓教育于游戏之中”！

湘云“英豪阔大宽宏量”，玩了“射覆”，玩了猜拳，还不过瘾，又忙不迭地玩起“行酒令”游戏，“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有的话，总共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时宪书”指历书。黛玉才思敏捷，出口成章：“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得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落霞与孤鹜齐飞”，是唐代诗人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风急江天过雁哀”，宋代诗人陆游有诗句“风急江天无过雁”，似是反用其句意;“却是一只折足雁”，“折足雁”是骨牌名;“叫得人九回肠”，“九回肠”是曲牌名，原是愁极之词，出自司马迁《报任少卿书》“肠一日而九回”;“鸿雁来宾”是日历书上引用作为秋季标志的话，出自《礼记·月令》，“季秋之月，鸿雁来宾”;榛子是榛树的果实，穰可食用，“榛”与“砧”是同音字;“万户捣衣声”是李白的诗句，捣衣用砧，但不是榛，榛为果菜名，借谐音来关联。

这哪里是在玩行酒令游戏，分明是在吟诗作赋！它把古文、古诗、骨牌、曲牌、时宪书和果菜名杂糅在一起，构成一曲情趣盎然的小令。今天的中国语言文学硕士们能有这样的文化造诣？而湘云她们，居然在游戏中完成文字训练，不，应该说是艺术创作。这里有知识的获得，有文化的熏陶，有道德的滋养，有审美能力的培养。提升学生的文化修养，是语文教学最美好、最值得追求的目标。杜威曾经批评中国教育：“中国人偏重被动的道德，将来须趋重主动的道德才好。被动的道德是什么呢？就是守分、安命、知足、安贫、朴实、坚忍等。主动的道德是什么呢？就是创造、发明、活动等。这种主动的道德，要在学校里的游戏中培养出来。”寓游戏于教育之中，寓教育于游戏之中，会极大地调动儿童学习的积极性，让学习变得快乐而有趣。所以，憨湘云醉眠芍药裀，香梦成酣，芍药花飞了一身，蜂蝶围着她上下翻飞。她头枕花瓣，睡梦中还不忘口述“语文作业”：“泉香酒洌，……醉扶归，宜会亲友。”

儿童时期，学习可以缓一缓，身体的发育却刻不容缓——儿童游戏的消逝不仅增加孩子们肥胖的可能性，还会使孩子们的抑郁情绪加重。所以，国家实施“双减”政策，从本质上说，是对一系列教育理念的纠偏，是对儿童的休息权、健康权的尊重。“双减”政策落地，学校开展5+2课后服务，开设大量的特色课程，如轮滑、乒乓球、篮球、足球、武术、机器人、小主持人……“一加一减”之间，为的是给学校教育提质增效留出时间和空间，为学生提供释放心灵、自主安排、发展能力、培育特长的时空。学生的负担有没有减轻，一线教师心知肚明，但教师除了要完成已有的教育教学任务，还得参加延时服务，负重前行，疲于奔命，却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做到了给学生减负，还应该研究怎样给教师减负。没有教师的减负，学校教育质量就不可能提质增效——教师静不下心来，怎么去反思自己的教育教学行为？怎么给自己的课堂植入“游戏”的基因？教师不是靠几次轮训拿到继续教育学分就能成长起来的，关键要使他们在工作中有思考，产生学习和研究的需要，在帮助学生完善的同时不断发展和完善自己。

春天不是读书天。每年春天，我都会领着学生在校园里寻觅唐诗宋词的踪迹，看到一棵垂柳，同学们会吟诵“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我喜欢和学生在操场上做游戏，一会儿是小星星身边的月亮婆婆，一会儿是小火车的火车头，一会儿是经过学生“点拨”才恍然大悟的大朋友！不知不觉中，学生拥有了健康而充满活力的生活方式，拥有了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儿童生性好动，是以游戏为生命的。许多儿童游戏通过跑、跳、爬、滚等运动的形式，促进全身血液循环，锻炼心肺功能，增加身体运动控制能力和动作灵活性;在社交性游戏、互动性游戏和规则性游戏中，儿童之间有语言模仿、言语沟通、角色扮演、游戏规则的述说与解释等语言形式的呈现，可以提高语言表达能力;在建构性游戏中，儿童可以提高视觉空间能力，学习数量概念……在游戲中，儿童要不断地观察事物，进行分析与判断，思考解决问题的办法，通过反复游戏的过程，儿童的认知能力将得到不断提高。

“丢手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有一次，我忽然在书声琅琅的校园里听到这悠扬的歌声，童声稚嫩，清脆悦耳，循声望去，惊讶地看到一位女教师带着孩子们在操场上玩“丢手绢”游戏，被捉住的小朋友要么唱歌，要么背诵古诗词。这美妙的声音，这温馨的画面，既遥远又清晰，让我热泪盈眶，不能自持！“春天不是读书天”，我一定要请音乐老师教会学生唱这首歌，并把它演绎成校园里流动的风景。

（作者单位：安徽当涂县团结街小学）

责任编辑 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