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工具的绿衣老人

王旭芝

1997年，我十岁，那年暑假，我在沿海的一个小渔村待了段时间，见到了一个怪人。

那年，外公做了七十岁大寿，舅舅接他到城里过清闲日子，但没待几天，他就说不习惯城里那股没有劲道的风。“吹得人都变得软绵绵的。”他说还是喜欢海风的咸味，也闻惯了海水里夹杂着的鱼腥味，还说海边到处都是他的老朋友。

于是，外公回到小渔村，在海边开了一家叫“渔民之家”的小卖部，店里卖鸡蛋糕、矿泉水等食品，也有橡胶手套、遮阳帽子、塑料桶，还有补渔船的一种油泥。店里主要是下海的渔民来光顾，生意不是太好，但是外公却热衷于此，他说可以跟老朋友聊聊天。

为了方便大家，外公还在店里备了好几副工具——铁锤、铁凿子、扳手之类，借给渔民们修补渔船用。渔民们用的小渔船只有两米多长、七八十厘米宽，上宽下窄，由于处在浅海，船底有时候直接跟海泥接触，船缝里会有贝壳或者小石块，加上海水的侵蚀，船底经常会渗水。海里还有一种贝类叫“触”，学名藤壶，这种“触”有时候也会寄生在船体上，越长越多，必须用工具把它们撬下来。

平时来借工具的大多是本村渔民，也有隔壁村的渔民，虽然叫不上名字，但是他们一提共同认识的某个人，外公就很爽快地把工具借给他们。外公说都是十里八乡的，借用一下正常。店里买东西还可以赊账。

我也喜欢待在这里，平时看看书之余，帮外公收收钱，还能跑到滩涂上玩一会儿，有时候捉到一只大脚的红色招潮蟹放在地上玩，看着它吐出白色的泡沫。

外公看到就会提醒我：“这种蟹不好吃，等一下你把它放归大海。”渔民们大都对大海怀着一种感恩之情，经常看到他们把捉到的小螃蟹放回海里。有时候，我把一些垃圾往海边倒，也会被外公斥责：“别把海水弄脏了，这大海可是养了我们世世代代的。”外公还经常在退潮时把被海水冲到岸边的塑料袋和白色泡沫盒捡上来烧掉，说免得污染大海。

海边潮水涨落的时间每天都不一样，渔民们不用看天气预报，早就熟知于心。那一天的平潮时分是傍晚五点钟。四点钟，渔民们陆续回来了。小店里热闹起来，有来买瓶水喝的；也有住在隔壁村的，离家有点远，便来买点吃的填一下肚子。我们的工具也很快被借了出去，一个星期下来，这些面孔我都有点熟了，到后来，我看也不看他们长什么样子，直接让他们拿工具，反正最后都会还回来的。

等平潮好久后，渔民们基本上都已经回家了。外公正在扫地，这时响起一个声音：“老板，借我一把锤子和一个凿子可以吗？”我抬头好奇地看了一眼，因为这个人的口音很怪，不像这个镇的，也不像是隔壁几个镇的，就好像刚学会说这里的方言一样。

原来是一个小个子老头，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一身绿色——军绿色的遮阳帽、衣服、裤子、橡胶鞋。那一身绿色，几乎映衬得他的皮肤也是绿色的了。他的裤管还滴着水，看样子是急急忙忙从海上赶回来的。

我再仔细一看，他满脸皱纹，大概是由于经常受海风的侵蚀，脸上的皮肤疙疙瘩瘩，简直没一块平整的地方。他的眼睛长得很小，倒是有神。他整个人缩着脖子，佝偻着背。他的背驼得非常厉害，看上去好像盖了一个大锅。他脸上的神情有点忐忑，好像怕我不借给他似的，全然没有其他渔民借东西时的自然。

那边，外公赶紧放下手中的扫把，走到放工具的货架旁边，挑了一副递给他：“是你啊，工具有的，你尽管拿去好了。”

那绿衣老头低着头，从长长的衣袖里伸出手，接过了铁锤和凿子。我才发现，他竟然戴了双绿色的手套，真是太怪了！

外公也一反常态，平时渔民借东西，外公还要打趣一声，比如说“记得交利息啊”，或者“别吞到肚子里去了”，这回外公也不多说什么，而且好像还带着几分尊敬，就让借东西的绿衣老人出了门。

“这几天是大水潮，要注意了，有大风浪，明后天的台风，是我这几十年都没见过的。”绿衣老头突然回头说。

“奇了怪了，这台风都没来，是不是几十年一见，你怎么知道啊？” 这句话我还没有说出口呢，外公连忙回答：“好的，好的。”就好像这绿衣老人说的话就是真理一样。

更让我跌眼镜的是，绿衣老人走路的速度很慢很慢，还一摇一摆，有点像某种奇怪的动物。这个样子的人也能下海？我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

“外公，你认识这人？这人怪怪的，我好像从来没见过，别借了咱们的东西不还啊。”我有点担心。

“这人一年会来个一两次，也是我的老朋友了，只是你不认识而已。”外公望着远处的茫茫大海说。

好吧，既然外公说这个怪人是他的老朋友，那我就不用担心他不还工具了。

第二天，天气凉爽了不少，变成了阴雨天，但那风在海边的人看来还不算大。外公站在岸边提醒大家把渔船搬到高一点的位置去。

“外公，看这风不大啊。” 我说。

“这几年都没有什么大台风，这次也好像没有什么动静啊。”也有人说了。

“你们要信我，肯定要刮一场大台风了啊！”外公坚定地说。

小心驶得万年船。于是，大家都听外公的，把渔船搬到了一片矮坡上，并用绳子固定起来，这样海水涌上来的时候，渔船就不会被冲到海里去。

那天，我们也把小卖部的门早早地关了。果然，到了晚上，台风大起来了，风的声音简直像在咆哮。待在三楼的房间里，我透过窗户玻璃看到不远处的海浪掀了起来，足有三层楼那么高，太吓人了。

“外公，这台风果然大啊！”我有点害怕。

“是啊，真是几十年没见过啊。”外公也有点胆战心惊的样子，看来他虽然相信有大台风，但刚开始也低估了这场台风的威力。

这时候，我不得不佩服起那位绿衣老人来。

“你说那天那个借工具的怪人——哦，对了，他的工具还没有還给我们——他是怎么猜出来台风会是几十年没见过的呢？”

“他呀，可不是一般人呢。莫说几十年，几百年间的事情他都亲眼见过。”

“什么呀，外公，几百年？”我越来越疑惑了，这大台风刮得外公都糊涂了吗？

“小海啊，我们世代与大海为伴，你不知道，大海广阔无边且神奇。”接着，外公便给我讲起了绿衣老人的来历，“他其实是海里的老海龟，所以知道几百年的事情是正常的。”

“啊？难怪，不仅长得像，而且走路的样子更像。”我恍然大悟，但又觉得奇怪，“那他借工具做什么？”

“海龟年纪大了，身上会寄生‘触，这些‘触让他无法呼吸，必须借用我们的工具把‘触给撬下来，要不就很难活下去。”

怪不得外公说这是他每年会来的老朋友。

“呼呼呼——”风简直要把房子给刮走，我们吓得不敢下楼。我好像听见“嘭”的声音，可能有什么东西撞击到了大门。那天晚上，在肆虐的台风中，外公跟我讲了很多故事，虽然外公没有说“人与自然要和谐相处”这句话，但我感受到了。

第二天，台风停了，太阳也出来了，我们下楼看有什么损失，并收拾东西。我发现门外的窗台上放着一副工具。没错，就是那位绿衣老人借的，估计是昨天晚上还回来的。那次台风，由于渔民们提前把渔网收了，渔船也放好了，因此基本上没有什么损失。

数年后，外公去世了，我更少去海边了。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想起那位借工具的绿衣老人，我便对大海充满了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