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记

马瑞翎

爸爸妈妈煮早茶的时候，在火塘里焐了几个芋头。小丁巴刚一起床，来到厨房门口，就闻到了香味。嚯，撕掉芋头的皮，咬一口，嘴巴里直冒白汽，别提多美了！

小丁巴正吃得起劲，爸爸妈妈突然谈起小丁巴开学的事情来。啊？再过一个星期就要开学了！注意：这次可不是普通的开学，而是要离开村里，到乡里的学校去读四年级。

“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容易，得在乡里读到九年级才可以毕业。”妈妈说，“我们那会儿，读到五年级毕业就可以去城里读初中。”

“你懂什么！”爸爸说，“现在的七年级、八年级和九年级，就相当于从前的初中！”

“反正现在的孩子就是不容易！”妈妈说。

小丁巴同意妈妈的意见。一个孩子带上行李，离开家到四十里开外的乡里去读书，这还不算“不容易”吗？

可是，爸爸偏认为他们那个年代的学生才算“不容易”，得走两天两夜的老驿道，去城里上学。

嗐！走老驿道去城里，还可以在路上睡，这多好玩啊！于是小丁巴就说：“安贝（爸爸），我要同你换小时候！”

“好哇！我早就想同你换了！”

当然喽，这只是说着玩，根本就没法换。小丁巴得老老实实地在乡里读上六年的书，才可以进城去读高中。你想想，六年！要是能回到爸爸小时候那个年代就好了。

于是爸爸就说，他要带小丁巴沿着他从前上学的老路进一趟城，让小丁巴结结实实地受一顿教育。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爸爸马上命令妈妈准备干粮。

第二天一早，爸爸带着小丁巴打着手电筒出门了。

“我们从前就是这样的：鸡还没醒就打着火把出门；鸡拍翅膀的时候，我们已经跟在马帮后边，走在驿道上了。”爸爸说。

说实话，小丁巴爬过几百次山，像今天这样走“黑路”还是第一遭。大山黑黝黝的，好像藏着很多奥秘。天空也是黑漆漆的，缀满了星星，好像一碰就会叮当作响。走了好久好久，霞光总算在东边的山顶上亮起来了。大山苏醒过来，鸟叫得真是热闹。四周越来越亮，现在不用打手电筒了。老天爷，前边这路算什么路？明明是一条窄窄的深沟！

爸爸说，这就是路，是被野牛踩出来的。野牛可聪明了！出来喝水的时候，最凶猛的牛爸爸走在前边开路，牛妈妈走在最后边，牛孩子们排在中间。当走到松软的地方时，牛爸爸就会命令全家站住，由它自己伸出前蹄试探，瞧瞧会不会有陷下去的危险。如果这儿的路面还行，牛爸爸就会继续带头往前走，一大家子继续跟上。

“走快些！我身上有烟味，要是让野牛闻到可不好办！它们要是发起火来，可不是开玩笑的！”爸爸说。

小丁巴和爸爸一路小跑，跑到离这条牛路很远的地方，才敢坐下来休息。现在小丁巴不得不承认：爸爸从前的上学之路，虽说好玩，但也够危险的。

可是，爸爸却说，翻雪山垭口的时候才叫危险呢！

“雪山垭口到了没有？”小丁巴每走一阵就要这样问。爸爸总是说：“还远着呢！”

爬呀爬，这大山也实在是太高了，好像永远也爬不到顶。

爸爸说，他小时候走这条路，撅着屁股，就跟鞠躬似的。脸前边就是一匹马的尾巴，走着走着，马尾巴一翘，一大串粪蛋子就涌了出来，落到爸爸的脚背上，再滚到后边同学的脚上。

小丁巴很想笑一下，但是笑不出来。他太累了，他的脚在发软，脑袋在发昏，眼前像有很多白线和黑线在乱舞。他可不想认输，只好摆摆脑袋，狠狠地喘上几口气，使出浑身劲儿向上爬。后来爸爸总算指着一块大石板说：“看！我小时候上学，就是坐在那儿吃干粮的！現在我们可以休息一下，吃点东西。”

小丁巴赶紧走过去，在大石板上躺下来。嘿，这一躺呀，他就再也不想爬起来了。

“来，我教你个窍门。”爸爸说，“在脑子里想象出一个穿着铠甲、持着长矛的勇士，当自己走不动的时候，就命令勇士从脑子里跳出来，把眼前的困难给撂倒，用矛戳上几下。嘴唇开裂啦，喉咙起泡啦，眼睛发花啦……这些名堂都没什么可怕的，都打不过勇士。不信可以试试。”

小丁巴试了试。哈！还真管用！

爸爸又教小丁巴用手、腿、腰和肚子上的力量，加上心的力量，一个劲儿地向上攀登。这样他们终于站到了山的脖子上。嚯！这里的空气真是冷得刺骨！现在是夏天，可是路边的斜坡上还覆盖着一层冰壳，山脑袋也是白茫茫的。

现在要翻山了。他们像走进了一个冰大门，大风刮着雪片，像巨大的巴掌向他们打来。幸亏爸爸在翻山之前，往自己的腰上捆了一根麻绳，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小丁巴的腰上，不然小丁巴真会迷失方向。他把脸埋在臂弯里，将眼睛眯开一条缝，紧跟着爸爸，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啊，他的肚子都被冻得扭成一团了，舌头也被冻住了，连一句话也喊不出来。走啊走，谢天谢地，他们总算翻过了最危险的山顶地带。呃，谁要是翻过这样一次雪山，那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现在好了，他们来到了普通的山，可以不紧不慢地走路、休息和吃东西了。而这个时候，太阳即将落山，夕阳温和地照着世界。大山显得很庄严，像在沉思似的。

“我们得赶紧找到那个岩洞——我小时候睡过的那个岩洞。”爸爸说。

那个岩洞真的出现了。采药人在洞里留下了不少干柴。爸爸在这儿烧起了一堆火，父子俩一边吃干粮，一边谈着话。爸爸讲起了他小时候逃学的事情。那时候爸爸正在城里的学校读书，有一天，他听人说：“嘿！过不了多久，大雪就要封山了，起码有大半年回不了家！”于是爸爸就偷偷跑掉了。他在这个岩洞里睡到天亮，然后跟着一队马帮回到了家。不过，乡政府的人比爸爸先到，爸爸被他们送回了学校。这时第一场雪已经飘下来了，这是封山的预告。第二场雪算是封山的通知书。第三场雪就是正式封山了。于是爸爸又抢在“封山通知书”到来之前逃出了学校。他吃了很多苦，还好，他回到了家。爷爷正在生病，他看见爸爸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多亲戚来到了家里，同爷爷见最后一面。是的，最后一面。因为“封山通知书”已经到来，谁也没有办法把爷爷抬到山外边去治病。谁都明白，永别的时候到了。

但是，爷爷一直瞪着眼睛，一边看着爸爸一边喘气。后来有一位老亲戚向爷爷保证，一定会把爸爸送回学校去。然后老亲戚伸出手来，在爷爷的脸上抹了一下，爷爷的眼睛这才闭上了。

“唉，第三场雪紧跟在后边，谁敢送我出门去上学？简直不要命了！”爸爸伤心地摇着头，“我就这样在家里待了几个月，等到第二年开山才回到学校。反正咱们家就是因为没有公路，吃了大亏！不然，你爷爷就不会死，我也不会逃学……”

小丁巴很难过。爸爸又说：“小丁巴，你现在多好啊，可以轻轻松松地坐车去上学。你要是想回家，车轮子一转，你就到家了，根本没有‘大雪封山这回事儿。”

小丁巴忍不住点头。是啦，爸爸小时候真是不容易！现在得重新考虑一下“换小时候”的事了。真要同爸爸“换小时候”，那可不划算！要是能够把爷爷的生命“换”回来的话，那还差不多。

父子俩在岩洞里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小丁巴和爸爸又上路了。如果单单讲这一路上吃的苦头，那么这个故事就太不好听了。谢天谢地，小丁巴历经千辛万苦，总算进了城。爸爸带着他逛了一阵子，买了一些好吃的东西。现在，他们该回独龍江峡谷去了。

“你说，咱们是像我小时候那样走路回家呢，还是坐车回家？”爸爸故意这样问。

小丁巴想都没想就说：“坐车！”

是啦，坐车多方便啊！客车就像一幢会动的长房子，只要坐进去，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到达你想去的地方。它在漂亮的新公路上飞驰着，当它开进隧道时，两边的灯光会向你猛扑过来，突然又在车头那儿分开，飞快地向两边退去——这真是让人既兴奋又紧张——好长时间过去了，一个明亮的洞口出现在前方，哗，一切又都亮了起来！小丁巴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欢呼起来。

看，独龙江！它像一条碧绿的大蟒蛇，在山峡里急匆匆地赶路。车子跟着这条大蟒蛇往前开了一会儿，一个像扇子一样的平坝出现了。那里插满崭新的楼房，像是绿色山洼里冒出了一茬竹笋。那就是孔当——小丁巴即将去上学的地方。

爸爸带着小丁巴在乡里下车，去看新学校。那是一座美丽可爱的学校。它有着崭新的黄房子，屋檐下边涂着彩虹花纹。它还有着高高的围墙和一个铁栅栏大门。站在大门口，可以看见宽阔、干净的操场，还有高高的旗杆。现在旗杆上并没有飘着国旗，等到了开学的时候，小丁巴就可以跟新同学们一起排队，在这里参加庄严的升旗仪式了。嘿，想想都带劲儿！

“哼哼，这样的学校，谁不来上学谁吃亏！”爸爸说，“怎么样？你还同不同我换小时候？”

“不换了！”小丁巴这回倒是一点也不含糊。

爸爸扬扬得意，仿佛在说：看看，我还是挺会教育儿子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