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国华
说起知青大哥,那应该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当时我才五六岁,爷爷要找个识字的人给爸爸写信,拉着我的小手,来到第三生产队的知青点。说是知青点,其实是生产队存放稻种和农具的两间平房,清理出来,作为东山县上山下乡知青们的集体宿舍。我踏上一块石头,迈过门槛,然后跨进宿舍,只见房间两边相对摆放着两张木床,床的里头都放着木箱,靠墙的床上放着几本书,两床中间放着两张上着黑漆的桌子,两个抽屉中间挂着一把锁。后墙正中开着一个不大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后面高过窗台的黄土。爷爷走进房间,两个青年说着带东山口音的闽南语,拘谨地跟我们交谈起来。一个叫孙火旺,比较健谈;另一个叫孙立川,长得白白胖胖,有点木讷。爷爷要我叫他们“火旺哥、立川哥”。我一一跟他们打招呼。爷爷说明来意后,孙火旺一口答应,就按照爷爷的口述写完信,然后念给爷爷听,爷爷非常满意,还夸他厉害,不一会功夫就写完一封信。从此,每次需要写信,就找火旺哥完成。爷爷也经常叫我拿些新鲜的蔬菜送给他们,家里如果焖地瓜,就让我去找他们来吃。要是遇到家里杀猪,更不忘请他们到家里打打牙祭。一来二去,我跟这些知青哥哥们熟络了。
而这些知青哥哥们,每次回东山,都会带些贝壳海螺让我开开眼。当我拿出五彩缤纷的扇贝、蛤蜊壳,形状各异的海螺在伙伴们面前显摆,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时,张口就是“这是火旺哥送的、那是立川哥给的”,我那虚荣心膨胀得不得了。有时,约几个小朋友,带着知青哥哥们从东山带过来的钓具,来到小溪边钓鱼,讲述从知青哥哥那里听到的关于鲨鱼有多长、有多凶猛,海尫(鲸鱼)有多大时,看到他们眼里出现的疑惑、惊奇的目光时,我甭提有多骄傲了。我还说:“你别看鲨鱼这么凶猛,昨天我还吃了立川哥送我的鲨鱼肉松呢!”却绝口不提鲨鱼难闻的腥味和粗糙的口感。
一个星期天,我照例去找知青哥哥们玩。这天,立川哥回老家了,生产队也没什么农活,不用出工,宿舍楼火旺哥一人闲着没事,看到我进来,就把门关上,从木箱里拿出一条毛巾,包在头上,穿上一件布扣对襟衣服,拿一条绳子腰上一扎,好像变了个人,然后手里像变魔术一样突然多了根竹竿烟枪,我纳闷了,怎么回事?火旺哥故作神秘地说:“今天我给你表演《河边对口曲》,观众只有你一个。”然后弯下腰学着老汉的样子,从腰上取下烟枪,张口唱道:“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那惟妙惟肖的动作,低沉沙哑的唱腔至今让我难以忘怀。现在想来,赵本山表演的小品《小草》比火旺哥要晚二十年,虽然内容不同,但表演的形式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当我第一次看到赵本山的《小草》时,我不禁为火旺哥的表演天赋所折服,我想,要是给火旺哥一个舞台,让他显显身手,他的人生不知有多辉煌。
因为熟络,有事没事我都会去找火旺哥玩,他会找一块光滑平整的木板,依照乒乓球拍的大小,锯出一支球拍,在房梁上垂下一条线,拿出医用胶布把乒乓球粘在线上,教我打球,尽管这样的方法不正确,也无助于培养乒乓球苗子,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玩耍的兴致。在乒乒乓乓中,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对于正处于青春期的火旺哥,在那个艰苦的年代,苦中作乐也是一种不错的消遣方式。
有一次,火旺哥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块蛇皮,兴奋得不得了。他锯下一节直径六七厘米的竹子,把蛇皮撑在竹管上箍紧,晾干。然后在竹管上打一个洞,插上一根木棍,木棍顶端横插两根小木棍,找来一个指甲大小的贝壳,在上面扯上两根弦,一把简易的二胡完成了。除了琴弦要花钱,其它都是就地取材完成的。从此以后,可以听到他咿咿呀呀的没日没夜地拉,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曲目,现在回想起来,那首节奏明快的是《赛马》,而那首低沉哀怨的是《二泉映月》,偶尔小声唱起《南京知青之歌》。他还会为我演奏《学习雷锋好榜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那些当时流行的歌曲。
有一次,听大人说,在生产队到山上收割稻谷的时候,中午收工,大家路过我们村的一座水库,一个知青觉得自己生长在海边,自恃游泳本领高,被炎热的夏日炙烤得受不了,看到清澈的湖水,顾不了那么多,放下肩上的担子,一个猛子扎进水库,游着游着,突然脚抽筋了,在水里挣扎,眼看快出人命了,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火旺哥连忙跳进水库,把战友救上岸。我询问火旺哥,是不是有这回事,他轻描淡写地说:“小事情了,我也生长在海边,我会游泳,我不去救他谁去?”当时也没多少人知道,大队、公社也没有宣传,很快这件事就被人淡忘了。
火旺哥家境不好,家里不能接济他。其他知青有的回东山靠家里养着,有的被推荐上大学,有的回城安排工作了,知青点就剩下他一人。有一次家里来信说有事,他回家了,为了省下车费,他早上三点钟出发,走三十多里的山路,到云霄古楼搭乘从平和开往东山的班车,这样可以省下平和到漳浦再到云霄的一块钱车费。因为生产队年底分红才得到四五十块,而这些又得安排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所以他连春节都没有回家,只能今年在门口写上“故乡春节难共处,除夕母子盼团聚”,明年在门口写着“除旧岁,海外慈母盼儿归;迎新春,山里浪子知母怀”,个中酸楚,除了他自己,路过的人也都驻足品读,唏噓不已。直到我上初中,一九七七年的一天,奶奶说火旺哥已经回东山,有工作了。后来听说下岗了,再后来开店,又经营不好了,又出车祸,坐轮椅了……
至今回想起来,火旺哥是块没人发现的璞玉,只能像一块顽石一样被遗弃于荒野。他是个奇人,虽然他多才多艺,可惜贫寒的家境让他变得自卑,不敢正面跟人交流,没人发现他的才能,没能得到培养,以至于最后掩没在茫茫人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