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是一种永恒的焦虑

阿栩

焦虑

“‘天下无事这个展览名其实指向的是我内心的焦虑：看起来好像一切如常、貌似无事，但实际上万事万物都处在一种不确定性之中，这也是为什么我赋予了这个展览一个听起来完全相反的标题。所有事情都是不稳定的，我只是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平静。”穿着一身西装的赵刚仔细地解释展览名的由来。

这段解释很容易让人想起赵刚去年在龙美术馆（西岸馆）举办的个展“DomesticAnxiety（主夫的焦虑）”。在去年的展览中，赵刚通过19幅抽象画与静物画展现了疫情以来他每天做饭的经历。画面中表现的往往是厨房、餐厅中的一角，远大于常规尺寸的食物暗示着当下失衡的时代与艺术家内心的焦虑。

﹃天下无事”延续了“焦虑”这一创作主题，与“Domestic Anxiety”通过直白的方式向观者展现创作者自身的状态不同，今年的展览赵刚选择了更含蓄内敛、但也更混乱的方式来展现作品背后的状态与故事。

与“Domestic Anxiety”相似，静物画同样是赵刚此次展览的重点：果蔬、排骨、猪头、酒瓶、花朵、烛台。赵刚所画下的皆是他生活、工作中最常见到的事物，在他看来，这些食物恰好可以展现出他生活中最细腻的部分。

在艺术史上，大部分静物画都是小尺幅。赵刚在创作时大胆颠覆了这一传统，以三四米见方的大尺幅描绘日常生活中最常见之物。据策展人鲁明军介绍，赵刚刻意地将静物放大至数倍乃至数十倍，并不是为了凸显物和画面的细节，而是为了拉开其与我们的距离，赋予这些日常之物以神圣的位置。

“我把这个东西放这么大，它就不真实了。第一次把静物画这么大的时候，我会产生一种好奇，我还能把一个东西画到多大？这也引发了一个思考：到底是人征服自然还是自然征服人。一个苹果比你大10倍，你还敢吃吗？另一方面，这几年里，很多人的情绪都已经被挤压了，已经不是一个有协调性的、正常的状态，这些巨大的静物展现的就是这种不协调。”

于观者而言，在这些超越常规尺寸的巨物面前，不难感受到艺术家本人内心的汹涌：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感伤、内心时刻涌动又无法获得回应的虚无。回溯自己开始创作静物画的初衷，赵刚提到，他希望通过生活中的物质来反映自己的生存状态。

“艺术家老是想着自己会不会有一个新的观点、新的思考，但到后来我已经完全放弃了，干脆看到什么就画什么。我身边所有的物品都会反映我的状态，当我观看它们、画它们的时候，自己也重新进入到了当时的状态里。”

封闭与自画像

展览的另一重要组成部分是一系列自画像。比起许多艺术家通过自画像来面对自我，赵刚的作品里多了一些逃避的成分。在疫情的大环境之下，外部空间趋于封闭，艺术家有了更多的时间来与自己相处。

长期处于封闭、静止的环境之中，赵刚时不时会陷入一种自我孤立（self-isolation）的状态里。随之而来的则是对于内心的反复凝視，“我本来就在东方与西方之间游离，这种被困在一个地方的状态，会让你更焦虑、更怀疑人生”。

此种境况之下，“面对自己”成为了一件越来越难做到的事情。“但毫无疑问，在这种孤立的环境里，我必须得面对自己。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面对内心，一个是面对形象。这两个我都不喜欢，我选择第三者：画一张我自己，看看他像不像我。”

在这系列的自画像里，赵刚抛弃了自己的画家身份，探索另一种可能性：如果没有进入艺术行业，他会去做什么？外交官、流浪汉、思考者、苹果公司打工仔，自画像中的赵刚有时身穿西装，有时穿着仿制的名牌衣物，不变的是他逐渐老去的容颜与身形。

“其实我每行都尝试过，但每行都失败了。比如我在华尔街工作过，最后失败了；做过一段时间出版，做不下去失败了。到最后，我毕竟还有一个画家的身份，虽然也不知道这个身份是否成功了。在这种状态之下就会长期怀疑人生，很多艺术家都会这样，一直在怀疑人生。”

在创作自画像时，赵刚同样在思考作品尺幅的问题。尽管现在呈现出的大部分作品都以正常大小为主，但在创作时赵刚还是有过“画得越大越好”的念头。“这也是一种对抗，对抗现在的外界环境和时代氛围吧。”

东西之间

赵刚于1961年出生于北京，1983年出国留学，先后在荷兰、美国接受艺术教育，此后二十多年里一直定居纽约。上世纪90年代，他曾经放弃“全职艺术家”的身份，进入华尔街工作，后又尝试艺术品经纪人、出版人等不同职业。

2006年，赵刚告别纽约，回到了北京，继续进行创作工作。

多年游走于东西方之间，赵刚始终怀着强烈的身份认同焦虑，并长期生活在一种失衡感里。

“我觉得自己永远徘徊在两者之间。在中国，我的一些习惯性的思考和做事方式，别人是不理解的，这是一个比较本质的问题。”

尽管已经在国内生活了十六年，赵刚在某种程度上仍然保持着在纽约时的生活方式。在纽约，赵刚常常在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一个人来到soho区的廉价酒吧（divebar）喝酒。“有时候会碰到人，你情绪不好的时候，完全可以把这一切倾吐在酒吧里，因为完全没人在意你说了什么。但在北京798的东八时区酒吧，你总是会碰到很多跟你同行的人，被动进入一段对话之中，哪怕你当时并不想与人沟通。”

回到绘画领域，赵刚认为东西方的生活经历让他的创作空间更大、艺术光谱更加广阔。但有一件事是他绝不考虑的：在绘画领域进行东西交融。

“现在有一些艺术家总是想要把水墨画画成油画，把油画画成水墨画，这完全就是失败的尝试。在绘画这个问题上，中西是永远合不到一起的，而且也没必要把它融合到一起。”

Q&A

Q：和去年在西岸的“Anxiety Domestic”相比，这次展览在策展上有何不同之处？

A：上次因为西岸那边建筑的特点，我必须让自己的作品与建筑本身产生互动、产生对话。这其实是非常困难的，建筑是不需要艺术的，再怎么样我能呈现的只是一张画而已，但美术馆本身已经是一个有体量、有色彩的物理存在了。这一次没有建筑上的压力，我能更放心地把它做成一个画展，所以呈现的展览作品更多，时间跨度也更大，不过在筹备过程中相对反而更轻松一些，因为是一个更纯粹的画展。

Q：这两次展览由同一位策展人完成，和他的合作默契度如何？

A：我和他在语言交流上已经形成了一种惯性，在很大程度上他把我分析得非常透。有时候我想拒绝自己是这样的，但不得不承认，我必须要相信他说对了，这就是一种合作的默契吧。

Q：很多评论家都提到，你的作品中有强烈的情绪流动。在创作过程中，你会如何处理情绪与作品的关系？

A：其实艺术家在很长时间里不是在创作，他其实是在涂鸦，通过一些涂鸦来排解自己的焦虑和迷茫。对我来讲，很多情绪其实都是在延续自己的抑郁问题。我对于人生最大的恐惧就是“兴奋”，人们总是以为，我曾经生活在上世纪80年代的纽约，那一定经常去俱乐部、去派对。其实不是这样的，我的情绪不依赖于俱乐部和派对，我也不敢依赖这些东西，我担心自己会成为药物上瘾者（drug addict）或者垃圾（junk）。

Q：创作是你去抵御焦虑的一种方式吗？

A：我觉得是的。比如《血色浪漫》那幅画，它的上半部分是一朵花，花意味着一个灿烂的世界，但实际上我本身进不去这个灿烂的世界，所以我会在下面画一个猪头。

Q：“焦虑”是你创作生涯的重要主题，对现阶段的你来说，这种焦虑的来源是什么？

A：我在以前没有疫情的时候，总是会一个人跑来跑去，给自己寻找一些刺激。现在我不用到处去找刺激了，我坐在这儿，就能自己刺激自己了。

Q：所以现在你会用大部分时间独处？

A：我最喜欢的独处方式是骑摩托车长途旅行，最长的一次我一天骑了1200公里，从西安骑到北京的798。平时比较放松的时候，我会从北京出发，先去锡林浩特，再到阿尔山，最后到满洲里。我妈妈是学俄语的，我小时候受到俄罗斯文化影响很深。满洲里是一座边境城市，整座城都在模拟俄罗斯的建筑。其实我每次去都很失望，但是仍然不断去。这就像是爱上了一个很丑的俄罗斯女人，但是我忘不了她。

Q：你之前有打算从北京骑车来重庆，为什么没有成行？

A：时间上有点不够，后来打算把车寄去大理，从大理去香格里拉，再来重庆。但是这样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四川，有了四川的行程，要回北京就很困难了。有天晚上我睡不着，甚至想过干脆去台北的画室待一段时间，再回北京，但我实在是很恐惧隔离这件事，就还是放弃了。

Q：你在画静物的时候，画了很多肉类、果蔬，疫情与隔离有促使你去重新思考食物与人类的关系吗？

A：其实我是特别喜欢买菜和买肉，我喜欢买一条鱼，然后把它拆解了，但真正吃的时候我又不是那么喜欢吃。我的工作室里，很多买来的水果都烂掉了，所以我画的很多水果也是腐烂的。

Q：你很喜欢做饭吗？

A：做饭对我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当我画不下去的时候，通过去厨房来缓解焦虑。做饭你只要时间到位了，是很容易出结果的，很容易就能有一顿好吃的饭。但是你画一张画，画完了就一定是一张好看的画吗？这很难说。

Q：回国十六年了，你的创作状态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A：谈我的创作状态，需要回到我们刚才聊过的身份问题。其实我一直想画一幅画，跟东方、西方都没有关系，只跟现在的社会有关系，但是我要画好。我每次创作的時候，也貌似去思考一些哲学性、美学，就是读本科的时候在书里看过的那些东西。到现在更多是开始思考回到绘画本身，也就是三元素，风景、静物和人物。

Q：你始终处在一种没有归属感的不安状态里，这会对创作产生什么影响？

A：我已经把自己扔到这种环境中了，让自己每天都要学一点新知识，以便更好地在中国生活。前段时间我失眠的时候，看完了三个版本的《三国演义》，我突然觉得自己聪明了好多，也更理解了中国人说话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