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英娜
梁园(今河南商丘),亦有“东苑”“梁苑”“菟园”(或“兔园”)“雪苑” “竹园”等称谓。汉代时名“东苑”,为西汉梁孝王刘武所建。刘武是文帝之子,景帝胞弟,因平定七国叛乱有功,被封“天下膏腴之地”,于是兴土木,筑东苑。《史记·梁孝王世家》言东苑“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可谓设计精心、规模宏大。园内有亭台楼阁、灵山修竹、珍禽异兽、池渚深塘,营造了天人相参,自然成趣的美景。梁孝王不仅“得赐天子旌旗”,地位尊显,而且“招延四方豪杰”,行文酒之会,梁园即是梁王与门客们的雅集赏玩之所。《西京杂记》就曾载录他们同游“忘忧之馆”,并“各使为赋”一事。当时,枚乘作《柳赋》、路乔如作《鹤赋》、公孙诡作《文鹿赋》、邹阳作《酒赋》、公孙乘作《月赋》、羊胜作《屏风赋》,而韩安国作《几赋》未成,邹阳代作。结果,韩、邹二人被罚酒三升,枚、路被赐绢五匹。此事虽有争议,但即使其是文学想象,也再现了梁园门客们的文才与雅趣。谢惠连的《雪赋》也曾以文学的笔法,遐想过他们的游宴场景,“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梁王不悦,游于兔园”,其间,司马相如、邹阳、枚乘等均以咏雪为赋。可以说,梁园门客多为“赋”作。他们最初虽以政治因素聚集在一起,但因兼具游士与作家的双重身份,他们亦形成了古代文人集团的雏形,并开启了咏物赋、散体大赋等新的文学创作范式。
关于咏物之作,在先秦时就已出现,如屈原的《橘颂》,荀子《赋篇》中的《云》《蚕》《箴(针)》,宋玉的《风赋》等,这些作品的共同特点是以四言为主,托物言志,而梁园的咏物赋则将之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其中,枚乘的《梁王菟园赋》是代表作品,《艺文类聚》《古文苑》中均有录入。刘勰曾赞叹其在荀子、宋玉之后“举要以会新”(《文心雕龙·诠赋》)。那么,它“新”在何处?在赋中是如何呈现的?这些“新”又意味着什么呢?
走进《梁王菟园赋》,我们会发现它继承了四言的咏物传统,并间以杂言,同时基本省略了楚声中的“兮”字。在苑囿环境、景物等描摹上,更显形象鲜活,促进了“写物图貌,蔚似雕画”(《文心雕龙·诠赋》)的赋体创作。如对于菟园中西山风貌的展现,从“隑隑”“嵬嵬”中,我们看到了西山延绵与高耸的整体感观,叠字的运用增强了恢宏的气势。山路依附其上,亦是蜿蜒与崎险,“崣簃”“嵷”以叠韵的形式、山路的视角,对这一壮观感受进一步重现。如果说,山与路是西山静态的存在,那么,风的光临则为草木繁茂的西山带来了生动:
暴熛激扬,尘埃蛇龙,奏林薄竹。游风踊焉,秋风扬焉,满庶庶焉,纷纷纭纭。腾踊云乱,枝叶翚散。
当疾风吹卷之时,风依山势,尘依风起,西山如有龙蛇腾空,盘旋回转于竹木林间。当微风拂掠,整个山林也变得轻松自适起来,林间的纷繁枝叶亦伴风而舞。此处,“暴飙”与“游风”构成了一组动态的对比,呈现了不同环境下西山的状貌。同时,西山的远景也在不断地拉近。继而,山谷间的溪水、沙石、飞鸟等,亦使山林充满了灵动与喧闹。
在物象的铺陈中,作者尝试了极尽式的描绘,体现了汉赋“铺采摛文”的特点,如对西山百鸟景观的呈现即是如此。在赋中,我们能看到的鸟儿就有十几种,如“昆鸡”“蝭蛙”“仓庚”等,这些奇异的珍禽,在凸显园林瑰丽的同时,也体现了作家名物博学的知识才能。同时,飞鸟的情态亦林林总总,如“别鸟相离,哀鸣其中”;“喙尾离属,翱翔群熙”;“疾疾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也”。这些物象的万千姿态,既有真实,也不乏作者逼真的想象,其所传递的不仅仅是鸟儿的自由,亦衬托了人的自然情感与追求。可以说,作者欲通过赋的博丽文辞,试图再现那个充满生命力的世界的真实,他要用文字去追寻那个曾被感知的生活。
此外,物与人共存而彼此独立的关系也很特别,园中万象与人的活动常常相映成趣。菟园的美好风光吸引了诸多富贵子弟相约游玩,与万物热闹的景象相和,人群流动的天地亦多彩而热烈。“车马接轸相属,方轮错毂”;“接服何骖,披衔迹蹶”;“自奋增绝,怵惕腾跃”,描述了人们车水马龙、纷至沓来的状貌。园林中的人们亦是熙熙攘攘,“高冠翩焉,长剑闲焉,左挟弹焉,右执鞭焉”,可谓风度各异;园中多彩的游乐活动也使人们各得其所,有的观采灵芝,有的安步徐行,有的斗鸡走兔,有的俯仰钓射,还有的煎、熬、炮、炙各色美食……可以说,这里充满了每个人所期待的无尽的快乐。如果将这部分对人的描写与前文物的描画相结合,我们会发现物与人是相对独立的,他们之间似乎是一种彼此衬托的关系,而并未构成实质意义上的紧密关联。这与先秦时期常见的托物言志手法不同,作者更多地关注了客观物象与事象本身。这种由主体理性向客体存在的转向,意味着汉初新的自然审美趣味的蕴育与生成。
值得注意的是,物与人的相對独立,并不等同于人的缺席。从咏物赋的整体来看,物与人之间缺少内在的统一性,而多为相对松散的外在关联。关于梁园的咏物赋,《西京杂记》载有“忘忧馆七赋”,其真伪虽尚未定论,但从写法来看,这些即兴的咏物之作在创作思维上具有相似之处,它们都起始于对物的描绘,而最终以人为收束。其中,作者对于物的各种细节的描画与人之间并未构成内在的关照。如羊胜的《屏风赋》:
屏风鞈匝,蔽我君王。重葩累绣,沓璧连璋。饰以文锦,映以流黄。画以古列,颙颙昂昂。藩后宜之,寿考无疆。
这篇赋以屏风为切入,描写了它围绕于君王四周的位置、用途,屏风上具体的画面、装饰,呈现了屏风的功用与秀美,继而引出的是这美好的屏风最适宜于梁王使用,并希望能护佑君王万寿无疆。屏风与君王之间,更多的是一种环境同处下的关联,这与《梁王菟园赋》中物、人关系的安排是一致的。虽然梁园咏物赋兼具物与人的因素,但作者并没有为了呈现人的某种特质而精选某物,或者着力刻画与人特质相关的局部物象特征,他们对物的选择是相对任意的,对物的描画则是相对周全的。由此,梁园的咏物赋在物象题材的开拓上,在客体之美的观察上,在物象精细的描画上,对汉代的辞赋创作均有推动之功。
总之,与传统的咏物之作相较,梁园文人更加注重文辞的华丽与铺陈;叠字、双声叠韵、韵散结合等用法,增强了声音与句式的美感;比喻、拟人、对比、夸饰等手法,传达出画面的美感。他们使赋的创作突破了言说的时间线性,为读者打开了一个可以感受、可以再创造的艺术空间。在内容方面,物与人关系的松散处理,突显了对客体对象的关注,而他们的精细观察与审美发现,则开拓了咏物之作的新题材;他们对万物生命的真实再现,也引领了人们对自然真实之美的欣赏与追求。
梁园的咏物赋不仅发展了传统托物言志的咏物之作,而且以悉心赋形、多层铺写、韵散结合等写作手法,促进了散体大赋的形成。枚乘的散体大赋就是在这些咏物赋的影响下渐趋成熟的,它的结构形式、语言艺术、骋辞与体物的交融,均成为文人创作的参照与典范。
在结构形式方面,虚拟人物、主客问答、曲终奏雅成为散体大赋的叙事特征。在梁園咏物赋中,物与人的关系是相对独立与松散的,摹物是写作的重心。至《七发》时,重心转向了人,而物的描画与铺写则融入了人的对话之中。在《七发》中,枚乘虚拟了吴客探病,其与楚太子问答的场景。对于太子的“玉体不安”,吴客直言其“久耽安乐”的心疾症结,并告诉他唯有“要言妙道”可使其治愈,并由此展开了讲说音乐、饮食、车马、游乐、校猎、观涛、要言妙道等七事启发太子。他从听、尝、乘、游、观等不同视角,谈及了天下的至悲之乐、至美佳肴、至骏车马、至妙的自然之音等可触动人心之事,当说到最壮观的畋猎景象时,太子才稍微显露出好转的气色;之后观涛的奇景虽引发了太子的赞叹与兴趣,但仍未起到更多的效果;直到最后言及先秦诸家的“至言妙道”,太子终于豁然病愈。从医治的对话过程看,七事之间看似各自独立,但却蕴含着对太子不同角度的渐次开解,其以“要言妙道”为核心,构成了一个开合相接的闭环结构。在七段讲述中,前六段均属铺叙的陪笔,层层推进,最后提出唯一要法,这种写法也开启了汉大赋“劝百讽一”的先河。刘勰曾赞叹枚乘道:“首制《七发》,……盖七窍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文心雕龙·杂文》)《七发》之后,文人们相继模仿,如傅毅作《七激》、张衡作《七辩》、崔骃作《七依》等,这些以“七”命名的仿作,被后人称为“七体”。《七发》对后来者的影响不仅是七体,更重要的是它确立了汉大赋主客问答、曲终奏雅的基本形制。
在句法与音韵方面,《七发》突破了四言等一些固定的传统模式,它从一言到十数言的使用,表现得任意随心,同时也不乏一些整齐句式的间入,用韵多样灵活,呈现出具有综合性特点的语言表达方式。如在天下至悲之乐一段,其在刻画用来制成琴体的龙桐时言:
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湍流溯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朝则鹂黄、鳱鴠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
在这段话中,有四字、六字、七字、十字、十二字等长短不一的参差句式,也有六字、七字、八字等对仗整齐的句式,可谓错落中有工整,工整中又富于变化,在拘泥与活泼的张力中形成了新的表达节奏。在用韵上,枝、溪、之为古支部,离为古歌部,两韵部“旁转”可通,又构成了诵读时音乐的美感。同时,韵、散的结合,也表现出通脱自由的语言美。
在文辞藻饰方面,散体大赋不仅保持了咏物赋的生动形象,而且更注重多方位、多视角的雕琢。如对于龙门桐树,作者从高、中、根的不同部位进行形象而细致的描画,又从“上有”“下临”“冬则”“夏则”“朝则”“暮则”等不同视角,铺陈了令人感伤的环境。当龙桐被“斫斩以为琴”后,这些景象便成为琴音之悲的衬托。除琴体之外,这种悲情也通过琴弦、琴饰、琴徽等传递出来,“野茧之丝以为弦,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约”,其中“野茧”“孤子”“九寡”的藻饰,亦体现了作者的琢句与练字。可以说,对于琴音之悲的呈现,作者并没有完全从听觉的角度进行描摹,而是通过对琴体、琴弦、琴饰、琴徽等深含悲情的多重铺陈展现出来,这种移情的写法也突破了对客体对象性的描画,使物象的传达具有了多样性、陌生化的艺术美感。
同时,我们也可体味到赋中增添了心、物结合的引导与思考。如果说其他段落对这种创作思维的表现还比较隐晦,那么观涛部分则给予了点明。在描绘波涛的高耸擢拔、扬汩激流、温汾结聚、涤汔荡洗等壮丽之形后,其便直言“心略辞给”“未能缕形”。“心略”是智巧之意,“辞给”是指动听的言辞,“缕形”是使形体能够详尽真实地再现出来。可以说,这是对言、意、象关系的思考,虽然文中指出使物无遁形是难以实现的,但从客观上则促进了赋作对“缕形”的追求,而“写物图貌”与“深于取象”“言志缘情”相结合后,也使散体大赋中的物象描写,从事类的铺陈走向了体物的深广。
此后,司马相如亦作《子虚赋》。他通过虚构子虚、乌有的对话,展现了楚、齐的园囿之盛。赋文极尽铺陈、藻饰,叙事宏大,韵散相间。班固曾评叹:“子虚乌有,寓言淫丽,托风终始,多识博物,有可观采,蔚为辞宗,赋颂之首。”(《汉书·叙传下》)与枚乘的《七发》相较,两者在艺术形式上总体相符。在铺采摛文方面,相如似乎更进一筹。作为梁园文人,他们笔下博大壮丽的景观虽定名不同,但都不免梁园盛景的印迹。可以说,他们的文情、才力共同营建了梁园文学的繁荣,也推动了汉代散体大赋的勃兴与演变。
梁园辞赋的兴盛,离不开梁孝王的喜好和护助。在梁王的礼遇下,枚乘、邹阳、司马相如等众多雅士会集梁园。在这里,他们欢游、畅饮、赋颂、切磋。在他们的笔端,不仅有灵山秀色、奇伟磅礴,而且含蓄教化与讽颂。他们开启了咏物赋创作的高潮,推进了散体大赋的创制与发展,他们所共同营造的文学盛况,更赋予了“梁园”以浓郁的文化意蕴。随着梁王病逝,繁华不再,一切都不免消歇之时,“梁园”依然是文人墨客的神驰之地。后人倾心、追慕、久久萦绕于心的不是那段曾经优游的往事,而是在历史重温中所唤起的知遇、自适的人生理想。于是,他们忆念、吟咏,又以此唱出了生命中永恒的期待。
(作者系文学博士,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