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坤
“国家队来了!”
2022年11月,重庆面临新冠疫情出现以来最严峻的防控形势。不少居民群中流传起一张海报,上面展示着中国供销合作社(下称“供销社”)推出的两种惠民蔬菜包,每款均为12斤,售价19元。
“好久没听说这个词了”“供销社还在啊”“是比其他平台便宜一些”……在订购蔬菜的同时,大家在群里热烈讨论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词。
事实上,疫情发生以来,供销社一直是抗疫保供的关键单位。除了保障城市供给,还全力开展备春耕、促增收、惠民生等工作。
常年身处新闻与社会热点之外的供销社,在2022年引发全民热议。先是一篇《湖北基层供销社恢复重建至1 373个》的报道,将供销社带回大众视野。随后,“供销社概念股”也成为热点,引起广泛关注。
这些讨论中,有肯定,也有疑惑和担忧。供销社这个最具计划经济时代代表性的符号,在强调自由、效率的市场经济下,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釋放着什么信号,值得深入研究。
历史如镜。锚定供销社的价值,首先应回望其历史,回到供销社的“人生三问”。
什么是供销社,这不仅是大众的疑虑,更是供销社在70余年中反复进行的自我追问,所有的改革、调整都在试图回答这个问题。
1950年,中华全国合作社联合总社成立,并在1954年7月更名为中华全国供销合作总社。供,就是向农民社员供应生产资料和日化用品;销,就是向农民社员推销农副产品,并承担国家委托的购销任务。
这是我国组建最早、规模最大的农民合作组织。改革开放前,供销合作社一直是农村物资流通的主航道,深度介入、形塑城乡市场格局,孕育了独特的供销社文化,成为一代人的集体记忆。
1958年,供销社与国营企业合并,由集体所有制过渡到全民所有制。自此,供销社开始“一波三折”的历史进程,曾分别于1958年、1970年、1982年3次与商业部门合并,成为国有经济中的一个部门,又在 1962 年、1975 年、1993 年从商业部门独立出来。民办与官办、集体与全民、计划与市场,就这样转换着、流动着、融汇着,成就了供销社丰富的内核与多维的位面。
在数次“折返跑”之间,是复杂而独特的路径探索、变革的阵痛和旺盛的生命力。因此,回溯其体制属性的变革历史,正是理解供销社本质的核心。
建国初期,国内出现严重的粮食赤字,中央决定自1953年起实施粮食统购统销制度,主要由供销社落地执行。1958年起,因农而生的供销社第一次转型,成了国营商店。
彼时,供销社职工成为国家干部,存在“铁饭碗、大锅饭”的依赖思想,生产经营积极性下降,常无力应付庞杂的商品调节和分配。此外,独家经营的垄断地位,缺少竞争,滋长了“官商”作风,服务态度和服务水平令人诟病。
如今,大多数人对供销社的负面印象,正来自这个特殊时期的记忆。供销社承载了今天对计划经济的反思,但这并非供销社的“初心”。
80年代,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推行的脚步声中,农村经济开始“放开搞活”,从细微处脱胎换骨,迸射新的活力。集市贸易、个体经济蓬勃发展,统购统销制度从根基上开始松动。
随着统购统销制度逐渐退出舞台,依附于其上的供销社也丧失了垄断经营地位,“一家独大”的格局被彻底击垮。
时代的“交棒”与“转轨”中,快速发展的市场和滞后的体制改革形成错位。供销社被夹在中间,成了“不官不民、不政不企”的“四不像”,定位模糊、功能萎缩、组织涣散,渐渐被边缘化,陷入危局。
关于“我是谁”的灵魂拷问,再次出现。
传统政策红利丧失后,供销社不得不直面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刷。但因思路不活、死守教条、经营机制缺乏活力,供销社在竞争中节节败退,经营业绩和市场地位岌岌可危。1990年,供销社净亏损达3.45亿元,全系统有3成基层社亏损,经济包袱沉重。
其次,农村基层供销社因经营困境,出现大面积“崩解”。据统计,1988年,供销社全系统有460万职工,70多万个购销网点。供销社需变卖大量资产,用于改制、补偿安置职工、偿还债务等。因此,不少基层社选择一卖了之、自谋生路,成为“空壳社”。
再者,供销社在这一时期也出现了经营方式的重大失误。
1995年起,供销社重新吸收社员股金,大部分地区还保息分红。然而,股金制很快走样,成为存款和理财业务,个别地方还出现高息揽储现象,堆积着巨大的金融风险。
最终,这场疯狂被叫停,各地需要分期转退“理财”股金。截至1999年底,全国供销社系统股金从最高时的318.5亿元降至190亿元,下降40.3%。更可惜的是,股金风波后,供销社的形象大受影响。
毫无疑问,这时的供销社面对着自创立以来最大的生存危机!
转折点出现在1999年。当时,国家要求供销社必须“扭亏增盈”,全国供销总社还亮出“供销社不消灭亏损,亏损就要消灭供销社”的口号。
企业化改革,是供销社扭亏的关键。全国供销社系统机构中,县级及以上供销社,主要是政府部门与事业单位,经费主要来自财政拨款。还有一类是基层社,是农民互助经济组织,占比超9成。
社企分开后,基层社成了企业化改革的重点。基层社经现代企业制度改造,成为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市场主体。
彼时,龙头企业和骨干盈利企业为代表的基层社,发起公司制改革,引入社会资本,实行产权多元化;对各类边、小、微、亏的基层社,采取出售、拍卖、兼并、租赁、承包等形式搞活;确实救不过来的,实施破产或解散。
到2000年底,供销社一举扭亏为盈,全系统汇总盈利13.77亿元,终结了连续8年的亏损局面。
这一步,标志着痛苦改革后的供销社,初步适应了市场经济规则,是供销社发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
对供销社来说,扭亏为盈是活下去的第一步。更现实的局面是,基层社锐减,虽然整体盈利,但发展很不平衡,部分地区仍在亏损中挣扎。
刚刚“脱困”的供销社,如何迈向新生?
其实,供销社改革以来,没有特殊的赚钱机会,也没有特别的政策支持。相反,政策性信贷减少,很多银行干脆停止了授信。这一切都逼着供销社扎进市场经济中,自己造血。所以,供销社早就没了计划经济的影子。
可以肯定的是,供销社从农村而来,根在农村,焕发生机的突破口依然在农村。
供销合作社突围的重点落在了“合作”二字上,领办专业合作社,正是沿着这个思路闯出的新路。
农村经济放开后,农产品供大于求,只有解决“小农户”与“大流通”间的裂缝,农产品才能卖出去、卖上价。
供销社理所当然地成了这个凝结核,成为农民合作经济组织的启动力量,起到了“四两拨千斤”之效。
一方面,供销社需要把农民组织起来,提高议价能力、建立稳定的供销关系、提高产品标准化;另一方面,供销社也要在企业等销售端拿到足够的销售合同,交给农民按订单标准生产、履约。如此一来,全国各地开始涌现不同形式的专业合作社,组织小农户“抱团”闯市场,克服分散经营的不足,形成“企业+专业合作社+农户”的产业链条,构成了真正的合作经济。
简单讲,专业合作社是依托当地自然禀赋,由供销社、农民、企业协商入股成立的农业产业化组织。它以供销社的法人身份从事经营活动,但实行独立核算、自主经营、自负盈亏,不承担供销社原有债务。供销社通过控股、参股的方式,支持、参与专业合作社的发展。专业合作社也充分利用供销社现有的设施、人员、经营网络等优势,拔节生长。
专业合作社的改革经验十分丰富,各地侧重点有很大不同。大体可以分为组织生产型、销售代理型、技术服务型、龙头带动型等。如新野县蔬菜专业合作社、郸城县天豫红薯淀粉专业合作社、马店头乡干鲜果专业合作社等,不仅为社员提供生产物资和技术支持,还提供质量认证与市场营销服务,实行订单收购。
基层社兴办农村专业合作社,成为供销社探索合作经济多种可能的一次成功尝试。
截至2021年,全国共有农民专业合作社210万家,平均每个村就有3家合作社。然而,它们的平均规模很小,只有 60 人左右,还不足以影响市场。要让专业合作社进一步开拓大市场,就需要再联合、再合作。
这样,农民合作社联合社应运而生。“农联社”是由实力较雄厚的合作社牵头,联合当地龙头企业、合作社、家庭农场、专业大户等主体,成立的新的合作形式,主要从信息互通、科技引导、贷款担保、购销服务、政策协调等方面开展服务,横向开拓参与规模,纵向深耕行业垂类,搭建起稳定、持续、共赢的业务模式。
例如,各地联合社创办了各种形式的农产品行业协会,创造出新的千丝万缕的经济关系。又如,部分地区联合社开展“土地托管”服务,把农民不愿干、干不了的环节集中起来,交给专业化服务组织去做,形成江苏的联耕联种、山东的土地托管、湖北的代耕代种等形式。不仅提高了农业集约化生产效率,还解放了一部分劳动力进城务工,提高了农户收入。
專业合作社和联合社战略的推进,标志着供销社已找到新的发展支点和路径。截至 2021年4月底,全国依法登记的农民专业合作社达225.9万家,联合社超过1.4万家。
这种格局,形成不断正向强化的循环。供销社组织农民形成专业合作社,专业合作社再连接企业,形成若干个商品生产基地;它们再联合起来,形成产业化经营群体和连锁经营集团、投资集团,带动更多科技单位、服务组织和其他龙头企业加入,发展农产品行业协会,开展规模化生产、品牌化经营、市场化运作,以此促进农业现代化。
2022年11月,备受关注的蚂蚁消金百亿增资落下帷幕。在新股东阵营中,重庆农信集团认购金额为2.2亿元,惹人注目。该公司全资股东为重庆供销控股(集团)有限公司,实际控制人为重庆市供销合作总社。
不少人惊讶,供销社怎么成了投资机构?
事实上,这是供销社在新时代的全新面貌。2017年,中央强调供销社要重点发展电子商务、金融合作和资产管理。很多省级供销社还组建了资本投资集团和大型产业基金,采取资本联合、项目合作等方式,推动社有企业跨区域横向联合和跨层级纵向整合。
新时期的供销社,除了办企业,还能管资本。
市场化改革中,很多地方还成立了县级农业服务公司和电子商务平台。前者负责为全县农业提供社会化服务,如农资仓储、大型农机具服务、技术培训等;而电子商务平台通过社区拼团、企业团购、直播带货、“供销e家”平台等多种营销方式,推动县域农产品上行和消费品下行。
2017 年和 2021 年,中央一号文件均提出发展生产、供销、信用“三位一体”综合合作。
金融层面,基层社成立合作平台为“三农”提供信用支持,主要以农信担保公司形式实现“金融支农”。
以往,农民获得贷款并不容易。于是供销社担保公司联合政府和银行分散风险,让农业融资成本大幅下降,以撬动更多金融资本下沉乡村。
总之,重新整合后的供销社,血肉更丰满、方式更多样、渠道更多元。
然而,供销社做大做强各种企业,并不是最终目的。如果将供销社改造成一般大企业、大集团,就意味着将放弃其独特的存在基础和竞争优势,自我降格。
因此,供销社的存在基础、根本优势和独特天地只能回归“三农”。
近年来,供销社的重点始终聚焦于恢复发展基层社上,这是国家共同富裕和统一大市场建设所要求的发展路径。供销社拥有畅达、系统、覆盖全国的流通网络和强大的带动能力,能让农村经济实现合力,延伸产业链,提升价值链,拓展增值空间,助力农业实现高质高效发展。
这让供销社成为扩大内需、平抑物价、助力乡村振兴的重要平台,现如今恢复和发展基层社也有了更重要的意义。
截至2020年底,全国供销社系统拥有县级及以上2 789个、基层社37 652个。2021年,全国供销合作社系统实现销售总额6.26万亿元,占全国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44.08万亿元的14.2%,成为市场中的中坚力量和有效节点。
从历史浪潮中审视供销社,会发现这个70余年的“巨无霸”早已深深扎进农村与农业的每个角落,虽游离在各种热门商业概念之外,但它又在以一种更加柔软的方式参与其间,并深刻地影响着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