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磊 罗明金
CAI LeiLUO Ming-jin*
(重庆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重庆 401331)
(School of Fine Arts, 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 Congqing, 401331)
重庆湖广会馆始建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 年),位于重庆市渝中区东水门岸边。重庆是一个由移民构成的城市,历史上一共经历8 次移民浪潮,各地移民在长期的杂居中不断适应新环境,相互影响,形成了独特的文化氛围。会馆是中国明清时出现的由同乡或同业组成的封建性团体,既是一种抽象的社会组织关系,也是一个具体存在的场所实体。会馆是出于落脚休憩、思乡祈福、娱乐聚会等目的而建立的同乡场所,一般由庙宇祠堂、戏楼茶馆构成,在其建筑过程中一般由当地工匠与原籍地工匠共同参与,故会馆建筑会体现出原居地建筑文化与当地建筑文化相融合的建筑特色。湖广会馆由清初“两湖两广”来到重庆的移民所修建,来自“两湖两广”的移民者将本地文化带到重庆,在不断适应新居地的过程中,将来自故土的文化与新居地的地域文化融合,在受到重庆地域环境和历史时代背景双重影响下,形成了由移民文化、码头文化和商道文化共同组成的多元文化。在多元文化的影响下,重庆湖广会馆的建筑装饰在题材、造型及功能上形成了不同于移民者原籍地和重庆本地的独特而又鲜明的文化特征。
重庆湖广会馆建筑群占地1.84 万m2,会馆于嘉庆二十二年(1817 年)扩建,道光二十六年(1846 年)重修,建筑群内包括禹王宫、齐安公所、广东公所等清代古建筑及仿古建筑。重庆湖广会馆空间宽大,气势宏伟,建筑型制上沿袭明清时期广东、广西、湖南、湖北一带的建筑风格,采用不同的屋顶结构形式,如悬山、卷棚、歇山等,在建筑布局上与自然地形充分结合,分层筑台、层层跌落,具有浓厚的山地特色。会馆被高大的封火山墙根据地形走向分割成若干长条形院落,每个院落之间都有独特的功能与风貌,且每个院落之间在空间上并不断绝,之间有小门连接。院落随地势升高而升高,错落有致,形成背山面水,俯瞰长江的局面,飞檐、屋脊、山墙层层显现,极具气势。湖广会馆建筑群巧借地势,不仅将两湖两广山地建筑的特点与院落之中富有明清时代特色的江南园林建筑型制融于一体,同时还能看见依山而建的吊脚楼与爬坡上坎的层层阶梯等重庆特色,时至今日仍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与设计参考价值。
移民生活中异族排斥、豪强欺压的事情时有发生,会馆作为同乡组织反映的是移民者的生产、生活状况,修建得越豪华,越能体现出某地移民的经济实力,故各地移民不惜金银,争修会馆。重庆湖广会馆为了彰显实力,不仅通过其自身宏大的规模,同时还通过建筑细部上展示高超的装饰手法。会馆中建筑装饰及内容分布在建筑各个构件和部位上,如脊饰、瓦饰、顶部装饰、门、窗、栏杆、柱础、雕刻、彩绘等部位。装饰题材大多以神话传说、历史人物、戏剧故事、珍禽异兽、鱼虫花鸟为题材,有着祈福、教化、颂扬等文化内涵。会馆建筑装饰主要包括石雕、木雕、砖雕、彩绘、楹联、匾额等几大类,它们在其布局与造型上都独具地方特色,做工精致,富含丰富的民俗文化内涵,具有重要的建筑艺术价值,充分显示出工艺匠人的才能和精湛的技艺。工艺匠人们将民间具有象征意义的图案、丰富的民间故事、戏剧人物等元素融入会馆建筑中,既增加了建筑的美感,又提升了建筑文化内涵。构成了一个层次分明、造型精美的环境空间,具有明显的地域特色,充分体现了湖广会馆中所包含移民文化、码头文化与商道文化的多元文化。
建筑是文化的载体,建筑装饰是文化的外在和综合表现形式[1]。湖广会馆建筑装饰与其建造的时代背景、当地的地域环境产生的多元文化紧密相连,运用中国传统吉祥图案元素,铸就了湖广会馆特有的地域、民族装饰风格。会馆中对移民者本土元素和新居地的元素运用彰显了移民文化中包容并蓄的移民精神。表现力量、忠义的雕刻题材蕴藏了具有江湖气息的码头文化。代表财气的水元素与提醒自己修身诚信的题材运用,无不体现了商人奉行的经商之道。身处异乡的移民者,将码头辛苦劳作的工人与寻求商机的商人的追求与寄托通过湖广会馆中的建筑装饰元素得以表现。
湖广会馆的建立与明清时的“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是分不开的,据《四川通志》记载[2]:“蜀自汉唐以来,生齿颇繁,烟火相望。及明末兵燹之后,丁口稀若晨星。”明末清初持续不断的战乱与自然灾害的侵蚀使得川渝地区社会动荡不安,人口锐减。为了重新开垦川渝地区,吸引移民,清政府颁布了一系列优惠政策,吸引了大批来自临近川渝地区的湖北、湖南、云南、贵州、广东等地的移民。这些移民因为对新生活的向往踏上了前往川渝之路,会馆的出现不仅是代表经济的繁荣,更是文化的相互交融和结合。“湖广填四川”的移民运动使得重庆、四川会馆遍布,在保留原居地的建筑特色之余,也融合了重庆地区的建筑文化。湖广会馆是“湖广填四川”这一大移民的历史背景下的“产物”[3],这些身处异乡的移民者在新居地遇到困难时无人帮衬,移民地上土客之间的矛盾冲突也不断发生,这时同乡之情就代替了亲情,为身处异乡的移民者带来慰藉,会馆基于移民者的生存状况和心理需求被建立起来,成了维系同乡之情的枢纽。在其建筑装饰中不仅有移民者表达乡愁而运用的故乡元素,更有对移民地元素的运用,展现出一种包容并蓄的移民精神。
据资料记载,会馆建造的组织者不远万里从家乡运来木材以表对家乡的思念之情。但是巴蜀地区本土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材料运用对会馆建筑也起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川东地区盛产青石,会馆修建也因地制宜地使用青石作为建筑材料,齐安公所路面、台基、墙裙都使用川东产的青石板,可以说青石板成为了会馆建筑艺术中不可或缺的组成元素。此外,会馆中出现大量形式丰富的封火山墙,如图1 所示。明末清初以前,重庆的本地建筑无论民居还是官式建筑几乎都不使用封火山墙的,直到大量移民会馆建筑中开始广泛采用封火山墙。川渝地区以外较多使用封火山墙的当数湖广民居、浙江民居与广东、福建的客家民居,这些地区的移民在迁移中把本地区的建筑形式带到了重庆,湖广会馆就是这种传播的直接载体。且独特的地形地貌也使这些不同形式的封火山墙墙脊借地势蜿蜒起伏,远观齐安公所的龙形山墙,就像两条腾飞的巨龙,十分震撼。以上湖广会馆中材料使用、构造与空间组合可称得上是移民会馆融于本土的佳例。
图1 会馆中的龙形山墙
在齐安公所戏台额枋下有两幅具有特殊意义的深浮雕,如图2 所示,两组浮雕雕刻精美,画面构图紧凑,饱满充实,分别描绘的是重庆古城门“熏风门”与湖北“杏花村”的环境,齐安公所是来自湖北的行业会馆,而“杏花村”就是隶属于湖北麻城孝感乡,这两幅图不仅表达了移民者对故土的思念之情、对本源文化的探求,更表现了移民者对新生活、新居地的文化认同感。
图2 “熏风门”与“杏花村”浮雕
湖广会馆在建筑营造思想上不仅适宜地保留了故乡“特色”与“象征”,将对故乡的怀念毫不掩饰地融入新的生活,也将“他乡”文化巧妙地融合到会馆的营建中[4]。可以说,湖广会馆是主客地文化共同作用的结果,也是移民文化中包容开放态度的表现,更是重庆移民社会的缩影。
水是古代农耕社会中人们必不可缺的生存和生产资料,临水而居择水而憩,是先祖们数千年的生存之道。“长江绕其东南,嘉陵江绕其北面,两江交汇于朝天门,主城形如半岛”。重庆码头文化源于重庆众多的码头、港口,重庆人聚于江河,长于码头,因水得舟楫之便,可以说重庆码头是城镇形成的基础,重庆依附于码头,经年累月产生的生活环境形成了带有浓厚地域特征的码头文化。文化是人们在生活中慢慢累积的,与人是相辅相成的关系,码头上除了来来往往的商贾之外,最多的便是贫苦大众。这些搬运夫、船工纤夫及其他贫民丰富和发展了重庆的码头文化。所以码头是一种世俗的文化,是粗犷、带有江湖气息的文化。
艺术来源于生活。码头上的工人从事的都是体力劳动,对于他们来说,力量代表着生存力,人类最初的崇拜就是对于力量的崇拜。在湖广会馆广东公所戏楼的角梁之下,屈蹲着一个力士,用背顶着屋檐下的檩条。该雕刻栩栩如生,形态憨厚可鞠。如图3 所示,该力士赤裸着上半身,形象与码头上劳作的工人十分相像,该木雕装饰不仅表达了码头文化中对于力量的崇拜,还有着实际的承重功能,达到了功能与形式的完美结合。
图3 广东公所戏楼上的“力士”
码头上的船只带来全国各地的货物,随船的工人也来自全国各地,在船只停靠时,家乡会馆就成了他们休息娱乐的地方,这在湖广会馆中就有所体现,会馆共有3 座戏楼,戏楼中的雕饰多以民间故事和戏曲内容为题材,是传统建筑中使用较为常见的类型。戏楼的雕刻多集中在戏台、正厅等面积开阔的栏板及隔扇等部位,采用木作平雕技艺刻绘的戏文故事,打破了严格宗法制度下住宅序列空间的单调沉闷气氛,创造娱乐生活环境的积极作用[5]。湖广会馆中雕刻的戏文故事题材选择上多为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征战图景,这与码头文化中推杯换盏、割头换颈的江湖义气的文化血脉极为契合。
码头文化是力量、酣畅、耿直、热情、爽快的世俗文化,虽然和一些精细的雅文化相比是粗犷的,但是富有地域性的码头文化何尝不是旧社会的缩影,充分展现出底层百姓最真实的生活状况。
码头上来来往往的除了工人、纤夫以外,就是来自各地的商贾,湖广会馆的修建出资就是来自湖广籍商人。古代重农抑商,认为农耕为本、经商为末,商人社会地位低下。为了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商人们热心公益事业,修建公共建筑。各地会馆的修建为了表现出本地区的实力,都极尽装饰之能,普通移民者与码头工人不足以负担其修建资金,于是本籍商人就承担起了修建工程,以塑造商人群体仁义为本、心忧天下的积极形象。商道文化就是从商之道,在会馆的装饰中,商人们也将所信奉的商道文化融入会馆的装饰之中。
仁义求信是商道之本,在齐安公所戏台的雕刻中出现了一幅接近于圆雕的高浮雕,其采用中国传统卷轴式矩形构图,与此类博古图题材中常出现的宝瓶、如意等宝物不同,图案中只刻画了九只鼎的造型。这幅特别的木雕装饰所蕴含的正是商人们恪守诚信的经商准则,提醒自己在经商中要一言九鼎,以诚信为本,才能改变旧社会对于商人刻板的“奸商”形象。齐安公所入口的“三狮”造型灰塑如图4 所示,也潜移默化地提醒着商人们在从商过程中要三思而行。经商不仅靠谋略取胜,还靠信义折服天下。商道文化内涵是一种精神,是一种文化艺术修养,是一种处世哲学思想[6]。
图4 齐安公所上的“三狮”灰塑
在会馆的选址、建筑、装饰中还体现着商人积聚敛财的观念。古代水为财气,会馆的选址就位于河道内湾环抱处的凸岸,即风水中的“汭位”。《水龙经》[7]称“一水湾环抱,此地财宝”,就是在形容河流凸岸欣欣向荣、农民财富积聚的景象。在会馆的天井中,雨水通过天井四周的枧水流入阴沟,意为“肥水不外流”,俗称“四水归堂”。会馆中的下水口也被别出心裁地设计为铜钱状,如图5 所示,美观实用的铜币状地漏将雨水汇聚到一处,寓意漏入地下的雨水全是财气之水。这些无不体现出商人聚富、敛财的观念。会馆中更有多处装饰表达此观念,例如广东公所入口右侧的灰塑,上面雕刻了貔貅戏水的画面,貔貅在古代作为守护财宝的“天瑞兽”,雕刻在此,反映了商人希望能积聚并守护财气的美好愿景[8]。有意思的是,会馆中许多窗户都开在离地面三四米的高处,除防盗外,其中还有防红杏出墙之意。“商人重利轻别离”,唯有高高的院墙才能将美丽的妻妾藏于深闺大院之中,漂泊在外的商人才能安心地奔波。
图5 会馆中的铜钱状地漏
湖广会馆建筑装饰精美绝伦,题材丰富多样,正如齐安公所戏台角柱楹联所题“人在戏中,戏在人中,人生莫演糊涂戏;境由心造,心由境造,境界须除名利心。”[9]湖广会馆其背后所蕴藏的商道文化反映了古代商人所秉持的从商之道,使人们能够细细体会到古人质朴的处世哲学与睿智的从商之道,蕴含着深刻的美学价值和哲学思想。
建筑是文化的载体,建筑中的装饰是文化的外在和综合表现形式[10]。湖广会馆中形形色色的装饰都不仅仅是一味地追求建筑装饰的视觉审美愉悦与外在的形式美,而是通过建筑装饰进一步叙述和宣示建筑本身深刻的社会人文精神内涵、审美价值观和生活哲学,以富有寓意、形象化的图式语言构建和修饰建筑空间,使其具有功能和性质的可识别性,规范、约束并影响人的活动行为,同时也营造或增添使用者所需要的某种特殊意义的语境氛围在建筑空间内。湖广会馆中的建筑装饰象征性地反映了多元文化冲击下重庆移民社会中不同阶级地位人物的价值观、思维方式和情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