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者说 沼泽游鱼的美好梦境

2022-05-29 10:44
青年作家 2022年6期
关键词:水云果儿沼泽

王 佳

夏岚手中的笔很冷静。她那如看客一般的视角,勾勒了一个热闹蛮荒的沼泽。泽中黑鱼毫无节制,捕食眼前的猎物,攫取逼仄的空间。仅仅为了在他们的生活哲学语境中,稍微体面地活下去。

中国乡村一直有两副面孔,偶尔的悠然见南山和持续的丛林法则。上世纪40年代,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对中国乡土社会传统文化和社会结构做出深刻阐述,解析了传统农耕文化下的社会形态。在描述“差序格局”时,费孝通认为:“我们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每个人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所动用的圈子是不一定相同的。”

由此可见,中国乡村社会人际关系的构成是一个层层嵌套、彼此依存的复杂网络,酷似物理学中的“场”。血缘、姻亲、利益将人们划分为不同的群落,群落里的每个分子又揣着自己的心思。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场”会达到基本的统一,形成稳定的生存哲学,而基于此所构建的幽深丛林,将成为此地子民一生的枷锁,他们终身将被拘于此地,并且集体无意识地为丛林的加固添砖加瓦,形同为虎作伥。在此,处于家庭伦理关系核心位置的家庭关系的变化,可以被视为管窥乡村文化变迁的准绳。

冲突是所有小说的核心。在夏岚所观察的“水云村”这个沼泽中,处处可见不加掩饰的贪婪。他们释放欲望、渴望繁衍、执着财物,粗鄙不堪且凶狠蛮横。这种近乎愚笨的追逐却又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悯,就像你饱尝生活的苦涩灰烬后,竟品到一丝回甘。

《雀屏中选》中,窦家是水云村“最最”底层的农村家庭。笔者之所以使用两个“最”,是强调这一家人外在和内在的双重贫困。“窦姓”一家,老爹肮脏,儿子糊涂,娘是瞎的,在乡村丛林法则的评价体系中,最具价值的是两个女儿,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甚至作为当事人的窦英儿和窦果儿,都丧失了反抗的基本意识。毫无疑问,两个女儿中,至少有一个用来解决哥哥的婚事。用学术话语来讲,这是为了家族的繁衍物化女性,将女性视为商品。在相对孤立的乡村,受限于男性话语与权利的裹挟,女性主体的主要精力用于应付现实苦难的角逐,自我意识被死死压制,近乎“失语”,婚姻是她们的又一次投胎,如同真正的转世。男权的核心需求,在背后默默推动她们命运的轮盘。

沼泽里两条鱼,窦英儿和窦果儿,偶然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产生了离经叛道的梦境。面对不可更改的既定命运,姐妹俩不约而同做出选择,去追逐打破禁忌的当下快感。窦英儿整日与村里小流氓王布厮混,她“破晓时兴致勃勃出门,至黄昏归家时,乱蓬蓬的头发上插满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如同享受坠落悬崖前蜂巢里的蜜糖,直到珠胎暗结,情郎入狱。没有人知道窦英儿对盗贼王布的真实情感,这已经不重要,她在意的,大约是反抗力量的表达。选择王布,甚至暗含一种刻意。盗贼,也是尘世规矩的破坏者,精神上的同盟。不知道在窦英儿的梦中,他们是否就像是无拘无束的侠侣,要在这丛林里横冲直撞,试图杀出通向快意人生的血路。

窦英儿挑战规则的爱情很快遭遇麻烦,未婚先孕,意味着迅速贬值。全家最为机敏的窦果儿迅速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她想,姐姐该嫁人了,立即。”她牢记姐姐的嘱咐——“想嫁个识字儿的”,为窦家谋来胡晏做姑爷。胡晏是窦果儿的猎物,“好酒好色的胡晏记得自己跟果儿在林子里斗酒,晕晕乎乎就睡过去了,醒来时,窦英儿敞着上衣坐在一旁。半月后,果儿追上门说:‘胡哥,你娶我姐姐,她怀娃了。’”尽管胡晏不这样认为。他的思维体系里,想当然会以为自己征服了果儿。这只是窦果儿打破禁忌的第一步。她的白月光,始终是村里最完美的男人,周老师。

当窦果儿肚子也渐渐大起来的时候,就像是沼泽里投下了一颗石头,每条鱼都扭着尾巴去追逐水波中虚幻的果实。三个小说,暗含的一条主线是,窦果儿怀胎十七个月的肚子。《秀才与兵》中,尽管窦果儿心知肚明,自己并未与周老师苟且,但在面对周老师的对峙时,她“只是低着头,捧着自己的肚子不吱声”,希望借此绑住周老师,逼宫成功;貌似公允宽厚的村主任,看到身份力量转化为金钱(罚款一万元)的可能性,如同秃鹫盯上了猎物;“淳朴”的村民,渴望“村里每户20块钱的名誉受损补偿”;至于窦上仁,则急不可耐地列出了“三千块和新样式组合家具”的补偿,这是他见识的上限,是未婚女儿最后的作用。

处于漩涡中心的周渊老师,沉迷于田园牧歌。能种出“最肥硕的豆角茄子”的他从旁人口中拼凑出完整“事件”之后,未能获得本地女友的理解,选择单刀赴会,为自己讨一个说法。走在水云村的沼泽里,他“想到了某一位夜行的刀客,烈风、沙尘和苍狗,内心愤懑,行色匆忙” 。他甚至“感觉自己就像西方传说中的圣者,正赶着去救赎心里充满罪恶的人。”

乡村狰狞的一面逐渐显现。

一路上,周老师遇到了自己的曾经,像是收拾行李一般,收获了往昔“种植”的教育成果。刘木匠一方面感激,一方面磨刀霍霍,立场决定了他不可能与周老师成为朋友。气氛是友好的,谈判的破裂也是必然的,双方在自己的哲学框架内竭尽全力,围绕一件并不存在的事情开始推手。所有人都有意甚至迫不及待地“原谅”了周老师,他们直奔主题的热切反应,使得这一事件的阴谋色彩更加明显。“村主任的态度和众人的目光,像丛林出山洪,浑浊泄满地,恣意穿梭。”在水云村这个沼泽里,搞大一个肚子不是什么大事,何况还是有文化的周老师。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寻找真正的父亲,并不是给“物化”了的窦果儿谋一门亲事,而是藉此讹诈一笔钱财,渴望吃公家饭的周老师“拿钱供养村子”。

在乡土文学的代表作《白鹿原》中,朱先生体现的是仁义文化在民间的至高精神境界。朱先生生活简约,躬耕南亩,帮助白嘉轩修乡约、办学堂、赈灾民。仅就这一点而言,白鹿原笔下的朱先生与夏岚笔下的周渊老师并无二致,他们都是用(或者说希冀)一己之力来感化、改变村庄的人。甚至,周老师比朱先生更为博爱,作为一个外地人,他能包容村子的粗鄙,把那里想象成“世外桃源”。在更有共同语言的前女友离开水云村之后,周渊老师所做的是留在当地,找了一个让“他的失落和畏惧无限放大”的本地女友。这是他作为知识分子的软弱性。

这样一个怀揣梦想、优柔寡断而又有点可爱的理想主义者,即便尽力让自己“活在诗文中,山花浪漫,阡陌交通,民风质朴,白衣飘飘行走其间,纤尘不染又怡然自得”,企图独立于世,却终究被沼泽的规则所玩弄。周老师收获了过街老鼠般一败涂地的命运。“看着人们沟壑纵横的脸和这沟壑纵横的群山,他好像明白了生长在这里的人们心中是另一个沟壑。”他醒悟得太晚,悲剧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周老师离开之后,窦果儿迎来了自己的命运。腹中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谁?这个谜团,《孽胎》给出了答案。怀孕十七个月,她肚子里的,不是哪吒也不是李耳,更不是神仙。对于一个残喘的孕妇,她的父母开始焦虑这条鱼正在直线下滑的价值。古怪的是,难产之时,竟然有人找上门来,愿意“喜当爹”。王灯带来火腿、糯米、手表和三百块现金作为聘礼,要把窦果儿娶回家,这实在是令人生疑。但窦家人已经丧失了对疑问的追寻,钱财就是一切的答案。父亲认为:“(王灯)不是想等果儿生下孩子后,大小分开卖价钱?”而一直沉默的瞎眼老妈则说:“烂摊子让人收去,比捂自己兜里生蛆虫的好。”她甚至告诉王灯:“儿啊,难为你了,果儿活过来,你给口饭吃,要是去了,也给点棺材板子吧!我的果儿啊,可怜的果儿……” 父母迫不及待同意这桩诡异的婚事,并派儿子找来村人,期望再收一笔份子钱。

鼠眼鹰鼻头发枯黄丑陋的小流氓王灯,卸下门板,把挺着大肚子、随时会丢掉性命的窦果儿绑在门板上,背走了。这一幕是如此荒诞,极具冲击力。曾经牙尖嘴厉不饶人的果儿,在《雀屏中选》里是如何骂王灯的?“滚滚滚,鸭肉狗肉驴子肉,王八蛋。”但在这一刻,她似乎丧失了魂魄,尖锐的反抗勇气已经被沉重的肉身拖累,只剩下呻吟。在这里,夏岚选择了不着一笔的留白。果儿没有态度,是毫无反抗之力的物品。王灯“买”走了果儿,就像牵走一头嶙峋的瘦牛,一条待死的游鱼。他从那个荒诞的故事里获得灵感,认为果儿怀着一件牛宝一样的珍贵药物。至于她的命,那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失去斗志的窦果儿很快就“蜷缩在屋后的槐树下,永远地离开了”。我很好奇,如果窦果儿一直是健壮的、粗鲁的、精明的,将会如何?她会把王灯踹出门外吗?她会搭上火车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吗?

情感上,我希望她成为从沼泽里一跃而起的那条锦鲤。但理智告诉我,这种乐观是不谨慎的。所有和规则对抗的人都会被点燃,而成为殉道者。知识分子的软弱救了周老师,他选择抽身离开,但是窦英儿和窦果儿没有选择。沼泽是一个黑洞,它会吞噬所有企图反抗的人。

没有人在意她们是否看过天空,有过哪些梦境,能看到的,只有交换的价值。窦果儿的死无法产生一丝回响,“在自己昙花一现的生命中,果儿没有当过主角。她的名字,成了水云村晦涩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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