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
一
我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那种足以令人窒息的失败气息在二哥潜逃的那个夜晚慢慢向我涌来,我不得不承认,在开始的几天里,我是心怀绝望了,就像二哥的绝望一样,在成功触手可及之时,突然跌进了深渊;正如刚刚转进了一笔巨款的贪官,却在兴奋还没停歇的时候,被警察带走;又如一场山洪般猛烈暴发的性爱,在临近高潮的时候,被人在屁股上踩了一脚;亦如终于将心仪的姑娘娶到了手,在结束了婚礼的喧闹之后,刚刚触到她圆润结实的乳房,却知道她怀了别人的孩子……这样的比喻真是举不胜举,当然,在我如此糟糕的状态下,这些“仿佛”都不能道尽我心中的爱恨,但唯有如此解释,你也许才能略微感同身受。你不知道,那些突如其来的事情是怎样令我惊惧:近十辆警车,二三十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手持警棍和盾牌,将古玩城团团围住,一部分破门而入,把我从被窝里拎起来,在我睡眼未开的时候,给我戴上手铐,直至我被塞进了车,警报响遍四野的时候,我才质疑他们是不是搞错了。“老实点!”我身边一身肥肉的警察,显然是没经过专业训练,他说话的时候,喘着粗气,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威严。我只能老实,用沉默来反抗。在我被拘留问讯的一个月里,我说的话不超过十句,而且总是前言不搭后语,这让他们十分恼怒,他们坚持认为我是二哥与老高的同伙,好在后来老高为我作证,他们很快就从麦城的精神病医院里提取了我的病历,又拖了些日子,才将我释放,他们将我遣送回太原府,然后警告我,在案件没有结束之前,我不能离开县境。
也许,你会说,仅仅是虚惊一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说得没错,的确是虚惊一场:按照固城警察办事的方式,既然放了我,就说明我是清白的,警告纯粹是形式而已,这种事情,之前也有例证,有一个村上的支书,挪用公款,被判了监外执行,他的日子也过得风生水起,不受限制,与他比起来,我完全是自由的,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从证据来讲,老高是诈骗案的主谋,二哥也只是推波助澜而已,只要老高认罪,案件就能了结,而对麻头来说,他们的目的只是逼走二哥,并不在乎老高,而我只是二哥对外宣称的“傻子保安”而已,对这件事毫不知情,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这样一说,你可能会笑得肉疼,对啊,一个傻子,有什么可担心的。可问题是,我不傻了——我曾经以一个傻子的身份被父亲带出去扔掉了(我声明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恨他),而现在却明明白白地被警察遣送回来。那一刻,我的父亲痛心疾首,手舞足蹈,面孔变形,冲着警察们咆哮:“带走,带走,谁让你们把他带回来的?哪儿找到的,送到哪儿去!”他几乎就要抵赖我不是他的儿子。他把警察送我回来,误以为是来向他邀功,“别以为你们把他送回来,我就要感激你们,你们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他像极了一个小鬼上身的法师,表演近乎失真。他这么做,其实并无坏处,起码在某种程度上让警察们相信我的确是一个傻子,这让他们为自己的英明而感到很是欣慰。
要不是被遣送回来,我根本不会再回太原府。我对自己突然变成了正常人很是恼怒——为什么要清醒呢?既然“糊涂”了二十多年,倒不如就这样糊涂地过完一生——即使过不完,哪怕被冻死、饿死,我也不会感到痛苦……清醒无疑是需要勇气的,一切问题统统向我涌来,使我手足无措,我本指望着,有了二哥这座大山,我就会顺利“逆袭”,等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时候,过去的一切自然会被我周身的光环掩于尘土,我将不再是“我”,可二哥失败了,我的靠山倒了,但即使这样,如果我不被遣送,或许我会做一个“念吾一身,飘然旷野”的游民,哪怕仍然乞讨度日,我也将不再是“我”。
可我仍然是“我”,偏偏又成了“罪身”,偏偏又成了“常人”,你说,我又有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项羽一刎解千愁,落得个名垂千古,我当然没有项羽的豪气和决绝,但也知道人活脸、树要皮的道理,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有一阵子,我仿佛出现了幻觉:被冤枉的四哥年纪轻轻却显得老态龙钟,他患了抑郁症,坐在黑屋子里,一副恭顺的样子,身材臃肿,肚子膨胀,双手向后撑在粗糙的床板上,向上扬着头,眼睛空洞无物;三哥冷漠的眼神和微微翘起的嘴角正一步一步将他迷入深渊,他的周围满是垂死的病人和凄惨的家属,他们痛苦地呻吟,悲哀地求救,而他却抽着烟,不屑一顾,他白大褂的衣兜里塞满了那些穷人孝敬的钞票,红灿灿地蜇人眼目,他孤傲地扬着头,眼睛空洞无物;二哥赤身奔走于荆棘密布的山林,干枯的树枝将他刮得遍体鳞伤,他大哭、大喊,却都哑然无声,十三条狼从各个方向向他聚拢而来,他绝望地扬着头,眼睛空洞无物;而大哥呢?我从未谋面,杳无音讯的大哥这时候也出现了,他各个关节奇大无比,躺在一层薄薄的煤炭上,他的身上潜伏着至少三件离奇的故事,他似乎是在日益强壮的时候突然死去,他哀怨地扬着头,眼睛依然空洞无物。
——他们都在对我说:“回不去了。”
我突然衰老的父亲……十多年来,我几乎认定他会保持着之前一成不变的样子进入坟墓。但在我误打正着清醒以后,我似乎对他也产生了幻觉(这当然有点自欺欺人),他实际上不是我印象中的那样软弱(或许是我疯癫的那些年,我并没在意他到底是什么样子),也不是我印象中酒鬼那样酒量大得惊人,在他无端地遗弃我之后,他常年酗酒带给他的伤害似乎更加突出了。他的确衰老了,皮肤松弛,之前的大肚子因为肌肉收缩而几乎消于无形,说话的时候经常出现气短咳嗽等糟糕的症状,但令人不解的是,他竟然做出了一副金玉其外的强壮迹象,让人误以为他比之前更加有活力,比如,他不怎么嗜酒了,理由是皮囊不行了——这个理由倒是真的,我后来发现他酒量锐减,差不多三两下去,立马醉倒;他还在尝试着戒烟,尽管做了很多努力,成效也不大,但精神还是值得赞扬;他说话的声音比以前大了三倍,一出口,总能让人想起“声如洪钟”的江湖侠士;还有饭量也增了不少,他对我说:“你走后,家里的存粮还很多,我不吃完,要霉掉了。”他说话的时候一本正经,脸上的颜色丝毫没变,这让我很是气恼,但我不能和他一般见识,我又不是之前那个傻子了,怎么能再像傻子一样跟他理论呢……但不管怎么说,从表面上看起来,他都在往好的方面良性发展,他也在刻意将这积极的态度展示给外人,纵使在家上气不接下气,可一旦出门,就一定是挺直了腰板,显出生机勃勃的假象来。有天下午,越来越精神的六奶奶来串门,父亲正好抡着斧子要做一把小凳子,他的手艺有点生疏了,但匠气还在,六奶奶就给蹲在廊檐下的我说:“圣圣呀,你看你一回来,你爸爸的病一下子好了,临老了,倒会顾家了,他还是舍不下你。”六奶奶是故意说给父亲听的,他推着刨子呼哧呼哧地用劲,假装心无旁骛的样子,我看了看他,发现了他掩饰着力不从心的尴尬……这时候,我蓦然惊觉,我还是继续做一个傻子的好,做出一副无所谓的冷漠状态,冲六奶奶嘿嘿一笑,什么都化解了,不是吗?
事实上,我为清醒还是装傻纠结了整整五天,这五天里,我没说一句话,没看父亲的眼睛,我像以往一样,默默地吃饭,默默地睡觉,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唯一的区别就是,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在巷子里疾走,胡言乱语,与他争执,半夜去敲三草的门,我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蜷缩在屋子里,不见任何人。当然,我的归来,并不是什么光耀门楣的大事,也不会有太多人来关心,除了像六奶奶一样善良的几个为数不多的老人前来看看我这个“可怜的孩子”之外,就只有三草了。老人们摸摸我的头,对父亲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毕竟是一个活人。”然后叹口气就走了。而三草不学他们的样子,她来了三回,每次都端着好吃的,将我从墙角拉起来,逼我吃饭,她气鼓鼓地坐在炕边看着我,等我吃完了,便和父亲说话。先说村子里发生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最后总是将话转移到大事上:“新农村盖好了,过不了多久大家就要搬了,你们爷俩咋办?”
二道塬上搬迁的事已经成了定局,在我没被父亲丢弃之前,这个事就已经议论了半年,等我走后,这个项目便动工了,仿佛是为了欢送我而专意为之,经过近两年的奋战,终于落成,先后来看我的人都谈到了搬迁的事,他们无一例外地问父亲怎么办,但父亲都是呵呵一笑,说:“凉拌,别人都走了,我住在这儿才清静哩。”不凉拌还能怎样?每户要交十多万,对于太原府的农民来说,不是小数目,但大家还是东拼西凑地交了钱,如今只剩下五保户八太爷和杨万成,还有我家这三户,实在交不起钱,谁也没有办法,就只能这样瘫着,但杨万成一家因为男人常年在新疆打工,他们在喀什买了房子,要不是老人恋着故土不肯搬走,他们早就不回来了,而八太爷年纪大了,一个人生活困难,乡上已经联系了县上的敬老院,说是不惜一切代价要将他送进去,这样一来,就只剩下我们一家了,本来在我走后,村上原计划等大家都搬走了,就将父亲安排在文书张树槐的砖厂看门,但前提是父亲同意将砖厂旁边的两亩地卖给张树槐作为条件,但父亲不肯被他们要挟,村上也气恨父亲不肯将新农村宅基地旁边的一亩地贡献(主要是村上出的价太低)出来建文化广场,所以就放出狠话,等着父亲将来去求他们,可我孤傲的父亲,曾经当过村支书,在太原府叱咤风云十多年的父亲早就看透了他们的伎俩,偏偏不肯配合,他也放出话:“要命一条,要地没门。”父亲打定了主意,他一个老光棍,什么都不要了,也没心思要,他万念俱灰,有了新房子,有了钱,什么都不顶用……后继无人的话他总算忍住了,但意思明了。他们就这样僵持着,检验着谁的骨头软。
然而,不幸的是,我又回来了,这便将父亲陷入了两难之地。在三草面前,他不撒谎:“这往后的日子该咋办?要是能给他谋一房媳妇,纵使瞎子瘸子,我也有心劲奔波……”父亲说完,望着三草,但父亲的举动却让我心里隐隐作痛,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渴望——他觉得我比原来更傻了,配不上三草了。三草回身望了望我,却是欲言又止,似乎有很多话,却不想说。其实,这时候,我就认为自己应该还是个傻子,比之前更傻的傻子,这样就不拖累任何人——父亲,还有三草,都不会因为我的存在而心受煎熬。
二
我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以实际行动向太原府的众人表明了我所处的状态:我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傻子,偶尔在巷子里慢慢游走,双手插在裤兜里,扬着头,眼睛始终如一地盯着前方,当有人试探性地向我打招呼时,我才冲他微微一笑,点点头——不管他问什么,我都是点头,极有礼貌的样子。我的面貌由内而外都与之前变得截然不同,我不再胡言乱语向众人宣布我是太上老君的首席座前弟子下凡,不再宣称要拯救世人,更重要的是,我没有攻击性,他们再也不用担心我会随时咬掉他们的耳朵或是抓伤他们的脸,我的彬彬有礼和谦逊反而让他们喜欢与我亲近,尽管他们总是把我当成笑话,想方设法地惹我出丑取乐,但他们不再排斥我,下棋或是打牌的时候也愿意让我坐在旁边。
我之所以能受到这样的优待,基本算是得益于父亲的努力,在确定我比之前“更傻”了之后,他倒显得轻松了许多,也许是出于一种愧疚心理,他开始对我好起来了,除了干一点农活之外,他所有的精力几乎都放在我身上,每天坚持按时做饭,甚至绞尽脑汁变一些花样,有两回因为饭做到一半无从下手,还特意打电话将三草请来,三草让他待在一边歇着,等着吃饭就好了,可他偏不,只让三草在一旁指点,他亲自来做,像是极为享受做饭的乐趣,他因此很快就学会了农村妇女在厨房里的全部本领,当然,如果要我实话实说,他的手艺我实在不敢恭维,他在厨师这个行当里并无天赋,但我不忍心打击他的积极性,所以,每次饭一上桌,我就做出一副狼吞虎咽的架势,尽可能地多吃,这让他深感欣慰。他的母性情怀越来越重,对我的衣着和个人卫生也横加干涉,他逼着我每天洗脸,对我的衣服也洗得很勤,并叮嘱我出门一定要注意卫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在土堆里滚、,在烂泥里跳,他亲自给我洗头,给我理了毛寸,说这样人就显得精神一些,说不定还能骗个媳妇,他说这话的时候,自顾自嘿嘿地笑,仿佛听了一个笑话一般,我不与他争辩,一切都按照他的想法执行,我也乐于这样。
我的干净和礼貌,常常让人误以为我是一个“常人”。很多时候,我站在人群里,听他们八卦,某人讲到动情处,如果恰好我在身旁安静地听,他会冷不丁地问我:“你说对不对?”我照例微笑点头,他便会像得到了“常人”的认可一样,继续激情澎湃地讲下去,而忘情听故事的人,也会在这一刻忘了我的“傻子”身份,这无疑是振奋人心的大事,我未曾想到,我在太原府三十多年,却是以这样的方式被大家偶尔认可,虽然有时候深想起来,我也会有一种欺骗的自愧,但这与我之前的地位相较起来,我对这种认可更为受用,毕竟这时候,我在他们眼中算是一个“人”。
还有比这更有趣的,有一次,村里无所事事的人都在戏场里看热闹,有一个外地人从村口进来,下了车,站在远处茫然四顾半天,才踌躇地向我们走来,他显然是想找一个靠谱的人问话,但谁都没想到,他一过来,就将一颗黑兰州先递到我面前,我挥手推脱,他却偏要给我,我只好接了,然后他就问这是太原府吗?我谦谦君子状地点头,他又问从这儿是否可以到南山村,我依旧点头,然后,我顺手给他指了指道(这一点我是顺手做的,在外人面前,我突然忘记了我还是一个“傻子”)。我将手中的烟递给靠在墙根晒太阳的八太爷,那人在回身的一瞬看见了我的举动,便又回头问:
“你上过大学吧?”
我微笑不语。
“在哪儿高就?”
我仍然微笑不语。
旁边的杨家峪替我说话:“他是个傻子。”众人便都笑起来。
那人不信,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摇摇头说:“不像。”
下棋的杨石先从人堆里插出一句话:“他是太上老君的座前首席弟子。”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八太爷听不下去了,挣扎着说了一句:“都不要欺负圣圣了,他再傻也知道将一颗好烟给我,你们这些狗日的,成天就知道打牙撂嘴。”
那人又看了看我的眼睛,良久才说:“不像,嗯,一点儿都不像……你将来是能做大事的人。”
杨石先觉得有趣,就从人堆里挤出来,掏出一个烟盒,朝里看了看,便狠狠捏了一把,将烟盒扔远了。那人知趣地将半包烟递给他,让他给众人发了,又摇摇头说:“不像。”
杨石先说:“不像也得像……呵呵,你要觉得像,就把他带出去,混口饭吃。”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那人想了想,从手中的棕色皮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有事可以找我。”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走了。杨石先侧脸过来,读道:“鲤城开元文化传媒公司总裁王睁茗。”他要将名片抢过去,我抬胳膊挡住了,将名片收入西装的内兜里,冲他笑笑。“你个傻子,拿一张破名片有什么用?”杨石先气急败坏地大骂起来。我骄傲地笑着,扬长而去。
……我把这也看做是别人对我的认可,尽管名片事件对太原府人来说只不过是“那个人瞎了狗眼”的一场闹剧,他们坚持认为那个人无非是想在他们这些农民面前卖弄一下自己的身份,“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这些年走南闯北,什么样的能人没见过,岂能从一张名片里服了他人……这年头,冠以“国际”“中华”一类的大名头谁没见过,只要你想做,一百块就能整来上千张,箭子镇南门十字口的花旗广告部里就能做,有什么了不起……”当然,我也没觉得那个总裁给了我一张名片就能为我带来什么好运,当初二哥的名片比他这个还漂亮,但二哥还不是沦落他乡为异客,时至而今,我连他的任何消息都没有了。但你一定能够明白我的心思,我在一个外人眼中,也是一个“人”,这就够了。
然而不止这些。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对我的改造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一个由外而内的合理展开过程:在我看起来像一个“人”之后,他便开始张罗我的婚事。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整个箭子川道,女孩子越来越少,彩礼越来越高,略微有点能耐的人家,都去了城里,女孩子外出打工,三两年之后,也都像飞出鸡窝的凤凰,大多不愿再回到乡下受苦。日子过得好的人家,也都早早着手,在儿子还不满二十的时候,就四处托人寻亲,先下手为强,这一点上,太原府人毫不含糊。要是谁家的儿子在外面打工领回来一个不要钱的媳妇,差不多要算是一件足以光宗耀祖的大事了,如果回来的时候,女孩的肚子鼓了起来,那这一家人从此就能扬眉吐气,对人接物立马风格大变,就连走路的姿势也一起变得不同凡响,你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高昂的头、坚挺的胸膛和深刻的笑容,都昭示着他们内心的骄傲,就像早些年,家里出了大学生的自豪一模一样,发自肺腑而又难以自抑(现在,事实正好相反,要是谁家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反而会一脸阴郁,为学费发愁,为将来就业发愁,为大学毕业后因为年龄过大找媳妇发愁)……他们的骄傲不无理由,那些儿子过了二十的人家,一趟接一趟地去他们家里取经,问他们的儿子是用什么办法将外地的女子搞到手的,这时候,他们就会总结出一套能够佐证他们家经济实力和儿子本领的长篇大论来,面对那些焦急的家长,侃侃而谈:“这不是运气,是娃的本事好哩——”由此,他们还会引申出他们上辈子做了多少善事、家教如何的好等等一些莫须有的事来,取经的人似懂非懂地点头,回来后就冲儿子发脾气。
婚嫁的年龄越来越小,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刚回到太原府的时候,杨宇平十七岁的三儿子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仓促结婚了,真相是那个十六岁的女娃娃已经怀孕四个月,这一“喜讯”刷新了太原府杨六郎的儿子十八岁结婚的纪录。这种惊喜在整个箭子川道里并不少见,人们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早婚,每当这时,一些令人惊心的数据就立刻摆在台面上:近五年来,北山村由原来的七十户人家锐减至二十八户,四十岁以上的光棍十六个;豁岘里一百三十余口人,二十五岁以上的未婚青年十七个;西元里一家弟兄五人全是光棍;李家洼两个四十多岁的光棍经常半夜翻入留守妇女的家里进行骚扰……太原府从表面上看,呈现着一股越来越好的勃勃生机,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地顺利展开,虽然仅去年一年就有十二对新人迈入婚姻的殿堂,但仍然有包括我在内的三十岁以上的光棍八个,出现了历史之最,我们拖了村上的后退,使得村上没有拿到县上两年一评的文明建设示范村奖牌,杨春还在喇叭上对他们七个家庭(我被丢了,免于一难)点名批评了一番,而这八个人中,我是最差劲的一个——一个傻子,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但我的父亲仿佛中邪了一样,他全然不顾大家的嘲笑,四处央求人为我谋一门亲事,他将标准降到了最低:只要能生娃,不管模样,瘸子瞎子聋子哑子,甚至傻子都没什么大不了,他还在媒婆家虚张声势地说:“钱不成问题,只要能成事,酬金可以翻倍。”按照太原府的行情,说一门亲事也由两年前的两千元涨到了四千元,一翻倍就成了八千元,这个条件很诱人,也有人心动了,前后各处联络了两回,但还是无功而返,媒婆们带来的消息令人泄气,即使父亲提出的那个标准的女人,在后山一带也十分抢手,而且那里的男人对媒婆的酬金大得过火,已经翻到了四倍至五倍。无奈,父亲又降了标准:寡妇也行,带不带孩子都无所谓。父亲铁了心,无论如何他都要给我寻一个女人来照顾我的后半生,正如他给六奶奶说的,他不可能照顾我一辈子。但大家都知道,哪个瞎了眼的寡妇会跟我这个傻子过日子呢?父亲的呐喊就像铁球入泥,只听得扑哧一声,就没了踪迹。
更糟糕的还在后面,当所有的媒婆都默不作声之后,父亲便将最后的希望都倾注在三草身上。说到这里,就有必要提一提父亲和三草之间的关系,在我离开太原府之后,父亲便迁怒于三草,他压根就不相信,我在太原府闯下的祸端是出于我的本能,他觉得是这个婊子带坏了他的儿子,是她唆使我干了那些蠢事,他甚至怀疑三草让我不花一分钱操她肯定是有所图谋,所以,他便三番五次地上门找三草的麻烦,且不说三草的辩解(她如果说我操她的时候完全是个正常人那会把父亲当场笑死),单说父亲这样鲁莽的行为不但没有让三草蒙受冤屈,反而因此打乱了她的生活:那些找上门来的男人生怕被父亲堵在床上,逐渐放弃了图一时之快的想法,远离了三草,重要的是,杨石先误以为父亲是借此来保护三草,因而放弃了对三草的骚扰,这样一来,三草反而借助于父亲的声势,得以安静地生活,至于她用什么办法让父亲消了怒气,又如何感恩于父亲而对他照顾有加,便成了一个秘密,无人知晓,太原府传出的闲话是:父亲肯定用非常的手段俘虏了三草,三草成了父亲独自享用的女人,有人甚至企图抓住父亲的把柄来要挟他,但都无功而返。但我相信父亲是清白的,因为他的前列腺随着他的酒量剧增而每况愈下,在他如今的年龄里,他做不了他想做的事,同时,我对三草也深信不疑,她早先并不是来者不拒的女人。
不管怎么说,三草都是父亲在太原府唯一可以信赖的人。父亲把这项重大得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托付给了三草,他是想以此来感化三草。
三
我父亲自身的变化更为深刻,他容光焕发,有了绝地重生的新气象,每日必做一件事:傍晚去张树槐的砖厂附近狩猎最少两小时。何为狩猎?就是站在我家的那两亩地里等着打断那些狗娘养的狗腿;谁是狗娘养的?张树槐及其帮凶;为什么?因为那一群狗娘养的贼要挖我家的祖坟。
“你以为他们夺我们的地,真的是为了扩建砖厂吗?他那个亏损的砖厂还有扩建的必要吗?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就是要刨我家的祖坟。刨你家的你愿意啊?”父亲对支书杨春说话的时候就像一头发情的公牛(在我回来之后,父亲的这种状态时时发生,听六奶奶说,父亲突然脾气大增已经将近一年时间了,他原来不这样啊,六奶奶总是这样感慨,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他原来真不这样,就像我小时候,母亲常说:“他是个善人。”真正的外强中干,在家里作威作福,出了门猫一样绵软,这一点我还是印象深刻的,要不然,母亲也不会绝望地喝了一瓶敌敌畏一命归天。
其实,父亲狩猎一事,在太原府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在我缺席的这一年多里,父亲和张树槐、张二有等人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因为我咬掉了阴阳先生的耳朵,又打伤了杨石先,他们合起伙来,逼着父亲将我扔掉,然后又以索取高额赔偿为名,逼着父亲将那二亩地兑现赔偿出去,父亲那时候明知道对方要挟,却无计可施,他们说,就是你家的狗咬了人,你也得赔偿,何况是你的傻儿子。得赔!父亲认定了这一点,他几乎下了决心要把地让出去,可后来三草通过杨石先弄明白了地下的秘密:我家的祖坟地里,他们已经勘探到有一个东汉时期的古墓。三草将这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勃然大怒,从那一刻起,他的斗争就开始了。父亲听从三草的计划,先报警,让派出所出面解决我伤人的问题,最后判了五万。父亲掏出了所有的积蓄凑够了三万,三草觉得我伤人是为了她,心里愧疚,便给父亲秘密借了两万,才将事情平息。但对方仍不罢休,和杨春串通一气,处处为难父亲,逼着他将地让出来,并传话给他,如果再执拗,他们就要来硬的了——既然话已经说明了,就别怪他们不客气,说不定某天某夜一觉醒来,他们就已经将地翻了个身。这话彻底激怒了父亲,他也传话过去,要是事先不明就里糊里糊涂地刨了地,你在暗处我在明,就权当我吃了哑巴亏,但现在要想来硬的,我也不吃素,我一个光脚的还怕你们这些狗娘养的穿鞋的。父亲放出了狠话,也做了狠事,他扛着一把明光闪闪的铁锹,怀揣着一把寒气逼人的弯月尖刀,于某一天踏着月光敲开了张树槐的家门,刚刚睡下的张树槐以为父亲想通了,大喜过望,可没想到,父亲全副武装地一脚将铁门踢开,站在院子中央,眼冒金花,逼得赤着上身、穿着三角裤头站在院子里的张树槐打了一个冷战,父亲朗然道:“人不惹虫(老虎),虫不咬人,虫若咬人,我必斗虫。小子,听明白了,从现在起,若是有人胆敢在我家祖坟地里撒一泡尿,我就找你算账。”父亲说完,就挥手将铁锹扔向了狂吼乱叫的看门狗,狗受了惊吓,咕咕咕地低吼着,钻进了狗窝,再也不出声了。张树槐哈哈大笑,仿若一个武林高手面对口吐狂言的无名小子,他想凑近来看看父亲严肃的表情到底是什么颜色,他甚至想伸手摸摸父亲苍老的脸有没有发烫……然而他低估了父亲,父亲在他往前跨了一步的时候,先发制人,他掏出弯月尖刀,挥手一扔,“噔”的一声,尖刀就扎进了上房的门框上,张树槐停住了脚步和笑声,他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上前去,一把拔出尖刀,慢腾腾地重新将尖刀揣进怀里,父亲说:“我什么都不怕了,你呢?”张树槐无言以对,在他出神的时候,父亲扛着铁锹豪气干云地出了门。那晚的天气不冷,月光很亮(这是我想象出来的),父亲出得门来,就高唱:“呼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他的声音在太原府的上空久久盘旋,像一只伺机而动的鹰隼。
张树槐果然受了惊吓,他要“来硬的”的大话因着父亲“来了硬的”而不幸夭折,但张树槐是什么人,有钱有路子,他不可能怕父亲,况且父亲早年间并没有做出让人怕的事来。张树槐仅仅是担心“万一”,那万分之一的概率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因而,张树槐来了软的,他和他的同伙都来了软的,他们各尽所能,有人买了礼品来学高俅诱降,有人约父亲喝酒来学陆虞候智取,有人提高了地价来学吴用游说,但父亲均不为所动,他像发怒的鲁提辖,每每挥出一掌,只不过没有击倒一匹马,而是掀翻了桌子:“滚,滚得远远的。”那些人说滚就滚了,可没几天,就又来,招数不变,却花样翻新,但父亲都能明辨是非,迎风而立,嘴角挂着冷冷的笑。
在张树槐企图软化父亲的时候,父亲却以无比坚韧的毅力坚持了他那一套有些无耻下流的强硬,父亲做了几件令人啼笑皆非的大事,他怀揣弯月尖刀,肩扛铁锹,几次三番地逐一“走访”了张树槐及其帮凶的女人孩子。“他不要脸了,谁还拿他有什么办法?”这是那些看热闹的人对父亲下的定义,他们巴不得父亲能将太原府搅得风起云涌,最好来一场彻底的革命,“敢叫日月换新天”,他们在杨春十多年的强权统治下,一个个委屈得背地里操人家祖宗十八代,却在表面上百依百顺,他们期待这场革命,但所有人都是两面派。可父亲不管这些,他已经看透了这些人的嘴脸,他也不想让他们引火烧身,他摆出一副“同归于尽”的冷酷姿态,孤身作战:
……某天中午,张树槐的女人正在午睡,父亲突然造访,他坐在他们的真皮沙发上,悠闲地抽了两支烟,弯月尖刀端端地扎在他脚下的小凳子上,他一直等到那女人睡醒,盯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冷笑两声,才缓缓收刀,昂然而出。这个版本在我听到的时候,已经添加了许多腥荤,他们说张树槐的女人睡觉的时候,两个大奶子裸露在外面,父亲是为了看人家的奶子才待了那么久,后来那女人醒了,就脱了衣服,便往父亲身上蹭,大喊抓流氓,父亲落荒而逃了。
……某天早上,父亲将杨春五岁的孙子带到了镇上,在柏氏面馆里吃了一碗炒面,和孩子一起在游乐场里玩了一天,还给他买了玩具,直至天黑才将孩子送回来,杨春一家将太原府翻了个底朝天,还惊动了派出所四处找人。父亲回来后,杨春要求派出所将父亲拘留,但所长觉得他没犯法,不能拘留,只好口头训斥了几句了事。后来,杨春的孙子竟然喜欢上了父亲,隔三岔五地就跑到我家里找父亲玩,让他带着去游乐场。这个版本后来出现了升华,杨春的女人撒泼来我家闹,她冲上来要打父亲,被父亲一把推开,她就坐在院子里哭天喊地地咒骂,但父亲却关了门、上了锁,将电视的声音放到最大,竟然一觉睡过去了。
……一连三个下午,父亲手持弯月尖刀,对张二有家拴在门口的牛比画,父亲说,我要学庖丁解牛,张二有的女人吓得再也不敢将牛拴在门口了。牛不挡道,对那条巷子的人来说简直有点天堑变通途的感觉,人人拍手称快。但还是有人添油加醋:父亲被牛踢了一脚,差点废了蛋蛋。
又某天晚上,杨石先喝了酒去找三草,被父亲跟踪,吓得一路狂奔,回家后说遇见鬼了,病了好几天。杨石先后来对人卖弄他如何与后面的跟踪者斗智斗勇,他当时毫不畏惧,只等他近前来将他撂倒,可那孙子自己反而先跑了,他就扔出一块石头打伤了那人。他说自己后来病倒是重感冒,与那事无关。
……这些事,无一例外地被放大成了太原府一段时间里炙手可热的新闻,人们添油加醋地四处传说,越说越玄,尽管每一件事后面都有与事实不符的不同版本,但太原府的绝大多数人都坚信那是某些人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而编造出来的歪门邪说,他们至少在心理上都支持父亲。正如父亲说的那样,所有人都是两面派,他们是思想上的巨人,是行动上的矮子,因此,父亲成了斗士,却也成了孤家寡人,但他的种种“劣迹”,终于换来了张树槐等人的妥协,他们又放出话来,再不动我家祖坟一厘一毫,父亲的轻易成功让太原府人十分失望,但他们并没有绝望,因为父亲从此开始了他的狩猎征程,他信不过那些狗娘养的,他像夜游神一样,夜夜在那两亩地里转悠,人们逐渐有理由期待,终有一日,父亲会变成一尊手持尖刀的雕塑。
四
对于父亲的这种“不要脸”,我保持了沉默。
我能肯定的是,父亲抱着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无畏态度,而我“比之前更傻了”的样子更加激励了父亲的“勇敢”(他没有后顾之忧了)。我倒是很喜欢他这个样子,按六奶奶的说法,父亲此时正合了他年轻时候的精气神。六奶奶对三十岁以前的父亲常常赞不绝口,尤其是对他在秦塬林场工作的那些年所干的大事很是赏识:“……娃儿哟,那时候他可是太原府顶天立地的汉子……”六奶奶开口闭口会说顶天立地这个词(也许她这一辈子就学了这一句赞扬男人有本事的话)。每每这时,我就想笑,突然间脸会变红,就像被人发现了一个隐藏多年而又难以启齿的秘密,我就会想起那个烂醉如泥的影子——人前低头哈腰,处处小心赔罪的人怎么能够称得上顶天立地呢?但反驳毫无意义,即使揪出父亲的底细又有什么意思呢,因而,我倒希望父亲能像六奶奶说的那时候一样,重整雄风。
当然,我说的这些话仅仅是一个表象,生活的枝枝蔓蔓延伸出来,我们总是把太多的希望嫁接给身边的亲人,我们渴望他们能更好,以此来成全自己,但有时候,无能为力这四个字就能总结一切,就像我对父亲所做的事无奈又无助一样。在我变回常人以后,我失却了先前的“勇敢”,面对汹涌而来的现实,我有些茫然失措,我再也回不到那个“行侠仗义”的时代去了,我丢了自己,“回不去”变成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我也并不看好父亲企图力挽狂澜的前景,我看穿了他的伎俩,与其说他在狩猎,还不如说是一种笨手笨脚的挣扎。
秋天总是很短,一转眼白霜就落满了太原府,我不能无动于衷,望着父亲歪歪斜斜从大门跨出去的背影,我总是担心他说不定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倒在地上死掉,有时候,我几乎冲动到想要告诉他真相,告诉他等我取保候审结束,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告诉他二哥给我留了一笔钱和一座房子,告诉他我们可以在城里过得很好,告诉他我并不是一个无用的人——但我还是担心,真相可能会更加迅速地将他击倒,可能会让他彻底地放弃我而在太原府孤老终身,我太了解他了。
那么,我能做什么呢?
突然有一天,我中午去戏场里看下棋,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里充满了悲戚的灰暗,破旧的棋盘头一次安静地丢在那块石磨盘上,残缺的棋子犹如半月前落地的枯叶,凌乱地压在棋盘上,整个样子像极了一座废弃的场院,年轻人都在低声说话,夹杂着深沉的叹息,我走过去,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到我身上,对我充满了期待。我仍然像个真的傻子一样,蹲在棋盘前,将棋子响亮地放在应有的位置,直到最后一个棋子归位的时候,箭子中学教书的杨学成对我说:“你知道吗?白先生过世了。”
我不由得浑身一震,一时竟想不起白先生的模样了,就连那些经常在梦中出现的他给我们上课的场景也一下子模糊了。杨学成接着又说了一些话,但我都没听清,后来,我才觉得胃疼得厉害(现在想起来,可能是心里堵得慌),唯有“白先生”三个字在我脑中翻江倒海。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憋不住了,就跑到水渠边呕吐,等把胃里掏空了,眼泪才被挤了出来,我缓缓望了望对面瞠目结舌的人群,发现整个太原府空得令人窒息,这个貌似正向城镇化慢慢迈进的老村子,竟像一条蛇褪尽的旧壳,无魂无魄。
白先生在太原府小学教了四十三年书,所有五十岁以下的成年人无一例外都是他的学生。白先生六岁的时候,随着改嫁的母亲到了太原府,一生坎坷,却也活得铮铮有声,所到之处,莫不受人尊敬,先生酷爱写作,作文无数,是全市乃至全省地方民俗文化研究的学者,尤其对《诗经》的研究,更是集大成者,年轻的时候还获过几个大奖,及至晚年,专攻书画,备受推崇,曾有省上的高官,趁慰问之际求字,使得先生名声大噪,后来移居兰州生活数年,但终因不适,后又隐居太原府,一年前,双目失明,每日以二胡奏乐,探望者络绎不绝,每每以字赠之。我回到太原府后,也曾寻一些清静时日,闲逛到先生处,听他拉二胡,看他摸黑写字。有一次,先生刚刚收笔,我看得入迷,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我忘情答应,先生便冲我嘿嘿笑了两声,我自觉露了马脚,便闭声侧立,先生随口吟诗: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吟诵完毕,先生便问我:“你可知后两句?”
这是汉乐府《长歌行》的诗句,小时候,先生每隔一段时日,就叫我们背诵一次,早已烂熟于心,我岂能忘记。但为了不被先生识破我的伪装,我就朝他又嘿嘿笑了两声,然后摇摇头(我忘了他看不见)。先生又笑,随后挥毫,写下了前面的句子,等盖章完毕,便郑重交到我手里,他说:“后两句我早已写在了你的心里,等我死了,你就将它在我的坟前大声念三遍。”
我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先生静默一阵,说:“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我毕生的愿望,是想写一部箭子川道的百年史,可临到头了,竟不知如何下笔。我所有的学生中,你是灵气最好的一个,可惜造化弄人……”
“我是个傻子么。”我抢答了一句。
“有本事的不想做,没本事的做不来,就只有你了,你敢接这个茬吗?”
我一时被他的严肃吓住了,不敢说话。
先生望着远方(我猜他的内心肯定是望着远方),叹了口气:“若是做不来,可取一点,过去和未来都了无生趣,你若能把当下写好,就算我没走眼。”
我故意拿了笔,在宣纸上乱写白先生三个字。
“你就写写那些离开太原府的人,写写他们在城里的生活,写写他们的心态。”
我终于忍不住了:“他们都走了,我写谁?”
白先生一阵沉默,良久才缓缓说:“整个箭子川道走空了,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白先生的问题,我也回答不上来。出门的时候,我如芒在背,及至走到院门口,回头发现他正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我,我知道他看穿了一切……但我不想告诉他,我的哥哥们离开村庄之后的现状——我目睹了他们生活的真实部分,他们或委曲求全,或内心扭曲,或企图衣锦还乡,或客死他乡,我知道,他们在外面的世界里过得并不理想,可他们从未想过返身故土(或者无法返身),他们的脚上已经没有了这里的泥土,他们是在城市里飘浮的微尘,早已身不由己,他们正努力地将自己的根须慢慢扎进钢筋混凝土中,虽然艰难,但他们也深深知道,回不去了——他们与我一样,对这个命题一筹莫展。
——在我目力所及的地方,以太原府为中心的方圆数十里,十多个村子早已如白先生说的那样走空了,他们去了自己能去的地方和该去的地方,他们义无反顾地将祖先的村庄像包袱一样甩在了身后;那些摇摆不定的,却又逐渐向太原府慢慢聚拢,他们在太原府买了新农村的房子,早先迁来的,在川道里租了房子,租了别人的土地,他们像模像样地像原来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但太原府却走了样,再也不是原来的太原府,正如乡上说的那样,很快,太原乡就要变成太原镇了,一条省道要从村前通过,一个小型的农资运输飞机场马上要在十字坡动工了,一个农业生态园也要在我家的祖坟地里谋划……这一切,都昭示着太原府终将浴火重生,也回不去了,就如我家的祖坟一样不可能长治久安,太原府面临着与人一样的抉择,是狂躁的、虚浮的、摇摇晃晃的。
那么,我父亲的坚守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没去白先生家,没去看他最后一眼,却后来稀里糊涂地走到三草门口(也许是我在无限的哀伤之后,将之前的克制松动了——我回到太原府之后,从没有去过她家,我知道,在她面前,我可能伪装不好),又恰好这时我想到了父亲的问题,我不可避免地脸红了,悲哀地发现,内心深处我原来不支持父亲那样勇敢。这让我很难过,我多么希望能回到正常之身,向三草倾诉我内心的憋屈。
三草斜倚在上房的门槛上,右腿弯曲与左腿构成一个锐角三角形,她嗑着瓜子,头微微扬起,望着院子东南角上的桑树。我站在院门口望了望她,又转向望了望那棵桑树,桑叶青绿,天空灰黑,除了阵阵轻风,别无他物。我们谁也不说话,就那么站了一会儿。三草失却了先前的风骚,回归到了普通农妇的角色。她盯着我,目光平静,脸上甚至连一丝微笑都没有。我有些慌乱,心跳得厉害,脸上微微发热,我觉得她几乎就要看穿我了。我向后退了一步,跨出了门槛,我像走错了主家的小狗,扭身要走。三草突然像白先生一样叫了我的名字,我又是忘情一应,三草便咯咯咯地笑起来,我没看她,但能想到她颤抖的脸蛋和跳动的乳房是那样得意。我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她轻轻说:“进来呀。”
……“不想来?”我坐在西厢房的炕沿上,她在一步之遥问我。
我冲她嘿嘿嘿地笑,尽可能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傻子。
“真不想来?”她一下子严肃起来。
我依旧冲她笑,但笑着笑着就不自然地停了下来,她的脸色差得要命。
她就那么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叹口气,说:“我就是个烂货,没人愿意来的。”她转身坐在我旁边,目光从我身上拔开,我顿时一阵轻松,她板着脸说:“年前来了个化缘的道人,我求了一卦,他说我这辈子注定会在婚姻上多灾多难,他告诉我,最好不要再嫁到别的地方去,守在太原府,自会有命中人,你说,会是谁呢?”
我知道她这纯粹是胡扯,三草可以信很多东西,但绝不会相信一个陌生的外地老道,很早以前,我们还在一起无忧无虑地做爱的时候,她就告诉我:“那些无缘无故上门的道士和尚阴阳,都是假的,没一个好东西。”她之所以有这个主见,是因为杨家峪的女人曾经被一个从河南来的道士骗走了五百块钱,那个魁梧肥胖的中年男人自称是华山的居士,他在点燃黄裱的时候,用半块砖头猛烈地拍了几下火焰,未燃尽的黄裱底下流出了血,他说家里将有大灾,杨家峪的女人吓坏了,就求他破解,那人念念有词,掐掐算算,最后指了一条明道:必须去华山上的观音庙里烧香七七四十九次,求娘娘化解。杨家峪的女人为难了,她哪有钱一趟一趟地去华山呀,只好问有没有别的办法。那人说这是因为得罪了观音菩萨,只有华山的观音才能解困,如果实在去不了,他可以代着向娘娘求告,他算了一下这四十九趟的香火钱,合计一千块,杨家峪的女人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翻遍家里只掏出了五百块,只好央求那道士在观音菩萨面前替她说好话,道士最后就说五百也行,只是要他多费周折。等事后杨家峪的女人对三草说起此事,三草一听就识破了那人的诡计,“那是骗钱的鬼,哪儿是什么华山的居士呀?”三草的嘲笑让杨家峪的女人很是不悦,两人因此关系恶化,后来杨家峪的女人大约是知道受骗了,但她却不肯在人前承认。我那时候觉得三草是对的,所以,在她们分别与我在炕上鏖战时,说对方的坏话,我就烦得要死,这也是我后来不喜欢杨家峪女人的原因之一……我知道,三草可以信半吊子冯二爷的话,但绝不会相信那些游走的道士。
“难道是你这个傻子不成?”
“我就是个傻子么。”我淡淡地答了一句。
“哈,吓死你,你不是傻子是什么,别人躲我都来不及呢,你又来干什么?”
——那两年,三草总是这样一惊一乍地乱说话,她是逗我玩呢,我说的话往往会令她捧腹大笑。但现在我却装不出那时的样子了,一个正常人要说出和傻子一样的话,真的好难。
“我给你看看手相吧,我刚从冯二爷那里学来的,我看看你这一年多到底干什么去了?”三草说着,就把我的手拉过去。我的手指修长白嫩,三草惊呼起来:“这哪是男人的手呀。”她说着,就在我的手上摩挲起来。起初我并不在意,只是保持着微笑的姿态,但当那麻酥酥的感觉一遍一遍袭击我心脏的时候,我身下的那个东西就跟着一阵紧似一阵,我的皮肤也跟着绷紧了,然后就是呼吸慢慢变粗了……她的挑逗成功了,就在她的手伸进我的袖子,抚摸我胳膊的时候,我一下子将她压在了身下。我管不了那么多,这一年里我日思夜想的不就是这一刻吗?三草拒绝了所有的男人,却还想要我,这比什么都重要。我的手很快就碰到了她的乳房,三草狂躁不安,她慌乱地撕扯着我的衣服,我装在裤子里的白衬衫让她有些恼怒,没有什么比我做什么更重要了,我三两下就一口噙住了她脱颖而出的乳头,三草叫了一声,便翻过身来,她另辟蹊径,从我裤子的分口处探进手去,但她悲哀地发现,我在如此亢奋中,那玩意儿竟然稀软如泥,她并不放弃,使尽浑身解数拨弄它,但那东西与我们唱反调,我们越是努力,它便越是一蹶不振。
三草绝望地从我身上下来,喘着粗气说:“怎么了?”
我不知道怎么了,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难题,我曾经引以为豪的本领遭遇了滑铁卢,我的沮丧可想而知。在这之前的无数个时刻,但凡一想起三草,我都会斗志昂扬,可这一刻却败下阵来,就像我面对白先生的质问无能为力一样……但我不甘心这个失败,随后的几天里,我天天找三草,但结果却毫无二致(离开三草后那玩意儿却又能恢复如初),这让我觉得我与父亲之间冥冥之中有了心意相通的地方——这是否会预示着,我们父子俩都要在自己期待的事件上殊途同归——越是渴望得到的,就越是会像我们软弱的生殖器一样不由我们控制。
——白先生的逝去,让我突然明白了自己要干什么(也许,这和父亲、三草也有关)……我原本不想将这个秘密说出来……我怕大家嘲笑,但不说出来,你又会说我真的是个傻子……但是,但是……好吧,我告诉你,我决计遵照白先生的嘱托,用文字将我父亲和哥哥们的事情写下来,以此来回答白先生的质问:那些离开村庄的人究竟怎么样了?当然,我深知这仅仅是一叶障目,但以我的能力则只能这样了,如果你能窥见其中的一点秘密,也就够了……请你原谅,在我的父亲英勇战斗的时候,我确实是一个可耻的旁观者。
五
噢,尊敬的王睁茗先生,请原谅我在这个时候将我要写这个故事的原委和盘托出,这违背了您的意愿,但我只能如此,不然的话,就没法解释,在我的父亲孤身战斗的时候,我在哪里?在干什么?当然,我一定要感谢您,当我决意想完成白先生遗愿的时候,是您对我的鼓励和支持,才让我有了信心(事实上,白先生生前与王睁茗先生是忘年交,当白先生将那件事暗受于我之后,他就已经与王睁茗先生沟通好了,这是我离开太原府之后才知道的),这让我受宠若惊,是您让我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找到了实现个人价值的机会……但我不得不说,在我决定要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我不会根据别人的意愿随意更改故事的走向,因为我把这当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我要以此来向我的父亲和哥哥们致敬,向那些走出太原府努力奋斗的人们致敬……真的很抱歉。
我不得不说,在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太原府后来发生的事对我的写作影响太大,我只能根据真实的状况将它一一记录下来。
……是的,白先生死后,我们父子在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生活几乎毫无交集:我的父亲四处奔波,白天离开太原府搞他的“阴谋”,晚上便到我家的祖坟地里狩猎,等他回来的时候,我早就进入了梦乡。他将我托付给三草(他在我婚姻无望的时候,动用了这个心思),三草对父亲的用意也十分明了,但她不摇头或者点头。父亲一副很为难的样子:“你看啊……虽然比以前呆板了,但老实多了,不乱吼叫,不乱伤人了……是吧,呵呵……你看,整天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乍一看,还是个风流少年哩……呵呵,言语少了,也是好事么……比以前听话了……等我把自己的事儿结了,我们爷俩再好好谢你。”三草将我拉过去,像收留一只被父亲寄养的猪一样对我上下打量一番,满口应承:“没事,没事,不就是多添一双筷子吗?”
当父亲转身快要走出院门的时候,三草对着他的后背突然说:“不折腾了行不行?”
父亲停住脚步,看样子想回头,但仅仅是身子晃了两晃,终究没有回,他说:“回不了头了。”话一说完,他就一阵剧烈咳嗽,他蹲下来,将头埋进裤裆里,身子缩成了一团。三草也晃了晃身子,却没挪脚,她叹口气,便将目光望向了我。我心里一阵发酸,但仍然冲她嘿嘿一笑。我知道,父亲要走的路谁也拦不住,在这一点上,父亲跟二哥一样,他绝不会牵连别人——纵然我是正常人,他也不会让我介入进去。
……很快,我就进入了这个故事:我像一个真正的作家那样,铺开崭新的稿子,将我的哥哥们和父亲的影子一点一点勾勒出来。这时候,我发现我是个挑剔的人,我像怕光的老鼠,需要躲在昏暗的洞穴里才能找到灵感,我只好锁了大门,扫地,洒水,将那张母亲结婚时陪嫁的旧桌子擦干净,然后关了东厢房的小门(我后来坚持要独睡),拉上窗帘,拉开电灯(白天也要这样做),深吸一口气,端坐在桌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开始时很慢,我已经有将近十五年没有写字了,手酸背疼,但这都不影响我要继续写字的欲望——我知道,很快就会好起来……半个月后,一切都顺畅了,就连那些故事也追着我,涌到我的笔下。这看起来,真的毫无意义,但我要明白地告诉你,突然有一天,父亲一下子病倒了,我才发现,这本身就非同寻常。
太原府终于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改写了太原府的历史,也彻底扭转了父亲的命运。第一场雪过后,杨春在喇叭里向全村人宣布:三天后要召开新农村竣工庆典。第二天中午,村里来了两辆警车,从上面下来五个警察,他们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上了通往书记杨春家的那条大路,这样的事本不稀奇——在杨春当政的十八年里,太原府人见惯了这样的“公家人”,尤其是穿着警服的,更是司空见惯。杨春的小舅子是箭子镇派出所所长,他每次都是开着警车,呼啸而来,一群人在杨春家喝上一整天的酒,又呼啸而去,因为这层关系,杨春和太原府派出所的警察也都是铁哥们,交往甚密,这几年,张树槐、张二有、杨石先他们也都和杨春沆瀣一气,与警察们打成一片,因而,太原府人这几年见得最多的车便是警车,见得最多的“公家人”便是警察。……等他们消失在拐角处,戏场里的人便像往常一样一阵臭骂。……然而,半个小时后,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杨春戴着闪闪发光的手铐,在两个警察的押送下,垂头丧气地出现在戏场里,众人皆惊。这太突然了,以至于大家谁也不敢说话,仿佛下一个要戴手铐的人便是自己,人们不敢相信,在太原府叱咤风云十八年的杨春,临到头会是这样的下场。这十八年,杨春几乎制服了所有人,他可以在高音喇叭上随意骂任何人的十八代祖宗;可以让所有的小孩在听到他名字的时候立刻噤声;可以随意调整税收的额度(这是多年前的事了);可以随意支取那些低保户的低保金;可以随意打死任何人家的看门狗;可以随意没收上面的慰问金;也可以随意上调收缴的修桥款……他随意的事情太多了,写上两天两夜也写不完。我确定,我对他并无怨恨,虽然他对与我这样大的一代人影响巨大,他的声色笼罩了我们最为美好的少年时代,乃至我在傻掉的十多年里,也条件反射似的心存阴影,但更多的却是担忧,就像所有太原府人一样,我们都担忧他还会回来,还会在高音喇叭上说话,还会在电视剧正关键的时候屏蔽了电视节目发表讲话,还会在戏场里不期而遇,还会……这太重要了,每个人都只能向前看,过去的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人们总怀疑这是一个游戏,因此,谁也没吭声。
后来,我才知道,杨春是被张树槐出卖了,而张树槐是被我的父亲告发了,父亲的阴谋终于大白于太原府。原来父亲神出鬼没搞的把戏便是跟踪张树槐和张二有他们——常年盗墓的张树槐等人最近在桐岭湾里探了一个汉代的大墓,挖出了一堆宝贝,他们请了福建的古董商来张树槐的砖厂进行交易,而这个大墓的挖掘震动了邻县政府(墓址在邻县),他们派人探访,正好与报警无门(父亲不相信固县的警察)的父亲不谋而合,父亲便将警察引到了张树槐的砖厂里,扑了个正着,人赃俱获,审问中,张树槐咬出了杨春,说杨春才是他们那个团伙的幕后主人,他以派出所的关系,为他们保驾护航。杨春给派出所的人早就压好了底线,让他们装聋作哑,如果上面局里有特别行动,都会给他们事先通风,几年下来,他们总能避过风头,张树槐等人还有一条准则,挖出了东西不与当地人买卖,他们有自己的销售渠道,这样一来,整个固县的古玩界便只知其名不见其人,每次销赃后,杨春都有抽头,而且还要拿出一部分来喂养那些起安保作用的警察,这上下一打点,三分之一的赚头便送出去了。
张树槐无疑是聪明的,他不想做冤大头,这些年来,他也憋屈得慌,“凭什么我们累死累活地拿命挣钱,而他们却坐享其成,反而拿了大头?”他越想越气不顺,如果不把杨春供出来,他就是头目,是首犯,他才没那么傻,况且张树槐对杨春了如指掌,他知道有个垫背的,这事就好办了,以杨春这十几年的作为,一定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杨春进去了,那些太原乡历届的头头们岂能袖手旁观——太原府作为乡政府所在地,一直以来都是乡上的亮点招牌,在政策上都有“优待”,各种扶持项目逶迤而来,他们要把太原府打造成本乡第一个小镇,市县也对太原府格外关照,他们要让太原府成为乡村城镇化的母本,为固县以后全面城镇化提供经验。在这个基础上,杨春每年手里经过的资金何止千万,但每一笔资金都会经过“特殊处理”,最后才能落到实际建设中,而与杨春之间有过这种“特殊经历”的领导们,大多进了“朝歌”,在市县各大局任要职,一旦杨春落水,他们岂能安稳?
张树槐为尽快脱身下了一盘好棋,他甚至在看守所里做起了出去后如何如何的春秋大梦,然而邻县警察的套路却并没有按着他的思路正常发展,他们从市上拿了尚方宝剑,查了杨春的账务,震惊异常:他们在杨春家里搜出了现金数十万,三个登记于不同县区的存折合计数目二百余万,后又查到杨春及其子女名下的房产十一套,遍布鲤城、麦城、固城及附近的邻省市县,这对没见过世面的警察们而言,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他们倾其一生,在市县如果能供养两套房子,便已是众人眼中的土豪了,可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村支书,竟然这么“深藏不露”,他们傻眼了,邻县的领导也傻眼了,他们受到了惊吓,他们感到“无能为力”……一时间麦城市上下震惊,杨春名声大噪,各大媒体争相报道,人尽皆知。那些起初四处走动为杨春托关系、找路子的领导们也傻眼了,他们无力回天,只好听天由命了,一个个成了缩头乌龟,躲在自己的行宫里不敢出声……
“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这是太原府几辈人常说的至理名言,但这句话我不是对杨春说的,而是对我伸张正义的父亲说的。“一个人的生活可能影响一个县级领导班子的命运”,当然,也可以影响一个村庄的命运,但我觉得更多的却是影响一个家庭的命运——我父亲以他无畏的英勇改写了太原府的历史,也改变了他在太原府人心中的地位,但他却从此又一蹶不振,他给我的生活雪上加霜。
父亲随着杨春案件影响的逐步扩大,也日益受人关注。最先来的是《麦城日报》的记者,他们突然找上门来,让父亲受宠若惊。父亲这一辈子没出过什么风头,即使在他“掌权”的那些年里,也没接受过记者的采访,他至今最大的荣耀就是曾经和县委书记握过手,那是有一年太原府在“梯田”建设的时候,幸逢县委书记下乡巡查,乡上因为没有什么特别的亮点工程,就只好把领导们领到了太原府的农田基建阵地,领导站在扁头山的山顶上,打眼一望,半个山头红旗飘飘、人声鼎沸,群众的劳动热情如火如荼,恰似当年农业学大寨的热潮,县委书记深受感染,连说了好几个“遥想当年”,后来就对父亲的工作大加褒奖,要亲自接见一下这位有胆识、有谋略、有理想的“三有干部”,乡上陪同的干部满山寻找父亲,最后将他从劳动队伍中找了出来,父亲挽着裤腿,穿着印有“学雷锋”三个毛体字的旧背心,脚蹬解放鞋,他将铁锨一扔,跑步翻了七八个地埂到书记面前,书记冷不丁就伸出了手,父亲便将他的脏手与书记白嫩嫩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虽然那年的全县“三级干部会议”上,父亲并没有受到表彰,但他听到了县委书记在讲话稿中念到了“以太原府梯田建设为榜样”的字样,他还是难掩激动。这件事对父亲的影响是巨大的,在他任上的后几年,他一直将梯田建设当做毕生的事业来做,并以此来教导别人:“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若干年后,太原府的后人们会记着咱们的恩情的!”但父亲那时候大约不会想到,三十年后的今天,人们再也闭口不提梯田建设的丰功伟绩,反而对他那时候督促人们上工地的怨恨常常挂在嘴边,一提起来,他们就会恶狠狠地说:“那狗日的害惨了我们!”就如他现在也没有想到的,告倒了杨春会对他的生活增加无尽的烦恼一样。
记者的到来让父亲血脉偾张,他抑制了他的兴奋(毕竟上了年纪,沉稳了许多),他坐在廊檐下的凳子上,老老实实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也遥想当年一回。可后来报纸上对父亲的评论却高得离谱,标题深刻得吓人:老支书忍辱负重告倒村霸,十年磨一剑为民除害。报纸一出,市县各家媒体竞相来访,太原府也屡屡曝光。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出镜,他的故事也被多智多谋的记者搜刮殆尽,后来便出现了各种夸张和虚构,也有昧了良心的娱乐报记者借着父亲飙升的名气,撰写了“告倒村霸的老支书的风流韵事”一文,将父亲那些年里乱搞女人的事添油加醋搞了个专栏,一期接着一期地写,及至后来,关于父亲的负面新闻便多了起来,什么“因妒生恨”“卷土重来”等话题也接踵而至。
父亲终究还是被他的英勇击垮了。杨春、张树槐、张二有等被他告倒的村霸的家属放不过他,他毁了他们的家,她们联合起来,轮番来我家叫阵,她们朝我和父亲脸上吐口水,给我家的大门上泼脏水,坐在我家的桌子上,一屁股挤翻了我爷爷的老照片,刚开始的几天,她们甚至日夜守在我们家里,吃我家的饭,用我家的东西,把能拿走的都拿走了,她们口径一致:父亲就是想把杨春告倒,自己再来当书记,这就是个阴谋,她们要把父亲那张丑恶的嘴脸公之于众。没错,她们混淆了视听,以至于后来太原府的所有人都坚信父亲就是想卷土重来,但他们太不愿意看到父亲重新挺起腰杆活人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胆怯了——这十多年来,他们欺负过我这个傻子,他们也欺负过酗酒落难的父亲,他们担心父亲一旦上台,就会报复他们,他们自以为看清了父亲的真实面目:“他就是个卧薪尝胆的勾践,一旦翻身,谁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父亲因此被众人排挤出局,表面上对他赞誉有加,私下里却抱团对抗,他们不想给这个狠角色任何机会。
春节的时候,父亲终于被高处不胜寒的恶劣环境击倒了,他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去祖坟地里上坟,突然犯了脑溢血,抬回来就不省人事,三草着急要送他去县上的医院,但太原府的医生五奎劝她不要做无用功,他肯定地说没救了,三草不甘心,她双手抱住我的脑袋,问:“救不救?”
房子里的炉火烧得很旺,我浑身是汗,一屋子的人,让屋子又热又暗,三草太用力了,弄得我的眼睛有点睁不开,我使劲眨了眨眼,尽力想看清微弱的光线下那些模糊的人影,他们一个个都装出虚情假意的同情,面目生硬,令人可笑。“救不救?”三草放缓了语速,却使劲摇了摇我的头,她说,“这个主意得你来拿。”我听见有人低声笑了一下,我闭上了眼睛,想了一会儿,我知道我不能为父亲做什么了,与其让他瘫痪在床,痛苦苟且,还不如就这样让他安息,我突然睁开眼睛,对三草摇了摇头。
一切都太快了……第二天,我仿佛看到了死神降临,父亲的呼吸越发急促,唾沫一再地从他的嘴角涌上来,六奶奶一边给他擦嘴一边念叨:“怕是不行了,多么好的人啊,说走就走了。”六奶奶没有生过孩子,永胜叔是她抱养的娘家侄儿,所以,他对父亲一直很是疼爱,有时候比亲生的还喜欢,我知道六奶奶与我的心情一样,她是舍不得这个侄儿先走,她的眼泪也一直挂在眼角,这让我十分感动。但到了第三天,父亲却呼吸平缓了些,三草给他喂了一些鸡蛋汤,倒是喝了几口,他的喉咙咕咕直响,嘴唇一张一翕,六奶奶将耳朵靠近他的嘴唇,问:“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放心走吧,圣圣有我和三草照看呢,放心吧。”六奶奶说话的时候,看了一眼三草,三草冲她点点头。但父亲却流下了泪,他挣扎了半天,吐出了一个字,六奶奶听明白了,也猜到了父亲的意思,她说:“戏?这时候了,还想听戏?……你是想让圣圣给你唱一段吧?”父亲眨了眨眼。
六奶奶将我叫到父亲面前,说:“给你爸唱一段吧,你不在的时候,他天天念叨着你的戏唱得好听,呃……”六奶奶想了想,又说,“唱个欢快的吧,让他高高兴兴地走。”三草也说:“唱吧,唱个喜气点的。”
我想了想,差一点就要哭出声来,我才发觉,我是如此爱我的父亲,我一点儿都没有做好舍他独活的准备,即使我被他丢弃了的两年时间里,我也不觉得孤单,我一直想着,他是看着我的——他的目光一直拴在我的身上,不管我走到哪儿,我都不会无依无靠,可现在,他却要真的弃我而去了,他不管我了……我终于唱出来了,却不是欢快喜气的大团圆,而是令人肝肠寸断的《哭祖庙》:
行来在祖庙用目看,
先祖灵位供里边,
一足踢开门两扇,
罢了先皇祖,先祖爷,哎,先皇祖啊!
小刘谌在庙堂祭奠祖先,
先皇祖腰挎着三尺宝剑,
哎,先皇祖!
……
我的声音由小到大,由轻盈到沉重,由故作轻松到泪流满面。
一切真的太快了,两个小时后,父亲真的弃我而去,他永远丢下了我,让我变成了这个温暖世界里的孤儿。
六
我必须要像一个孝顺的儿子那样为父亲料理后事。
按理说,父亲的故事到了这里,基本上算是曲终人散,毫无讲下去的必要了,我也可以不必再为父亲而继续装傻——我突然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为父亲主持一场葬礼,让整个太原府的人瞠目结舌,这一定具有极大的讽刺意义……但尊敬的王睁茗先生,说实话,在这个时候,我犯了迷糊,父亲的遭遇让我十分恼怒,我痛恨一部分对父亲的战斗成果嗤之以鼻的人,也痛恨另一部分对父亲冷漠如冰的人,更加痛恨那些在背后说父亲坏话的人——总之,我从来没有如此悲哀过,太原府也从来没有让我感到如此生冷过,我不明白这个曾经温情脉脉的地方,为何会突然变得面目全非,我甚至想到了报复……但,我最终放弃了那些与父亲的葬礼无关的东西,我后来想明白了,于父亲而言,一切都毫无意义了。
不怕您笑话,我最终还是选择了继续装傻。在太原府,一人死了众人埋,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如果我站出来,为父亲战斗,这肯定就会犯了众怒,我一个人是绝没有办法将父亲抬到扁头山去,这也是无奈之举,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想在父亲尸骨未寒的时候,让人们再戳他的脊梁骨,我也无意触犯众怒——我不想将我与太原府这缕微弱的牵连斩断。虽然这时候,我已经接到了您的邀请,也知道了我之前所写的有关我四个哥哥的故事受到了全面好评,您已经开始着手策划将它改编成影视剧,我不得不承认,您的盛情让我深受鼓舞,我也为自己的未来做过一番打算,我知道就凭着这个故事,我完全可以不花二哥给我留下的那笔钱,我甚至觉得很快我就能帮着二哥重整旗鼓,仅凭您给我的预付款,我也完全可以在城市里生活下去,但我不得不实话实说,我是属于太原府的,不管走到哪儿,太原府都是我身上的一块烙印,撕了这块肉,我就会丢了魂。
——我父亲的后事也恰好应验了我当初在杨家峪父亲的葬礼上驳斥他的那句咒语:你有五虎上将了不起啊?除了我谁会管你!但我不甘心父亲就这样凄惨地走。我在父亲的手机里看到了五个以A字打头的号码:分别是周忠、周羽、周飞、周超、周云,我一阵恍惚,蓦然觉得我们弟兄五人从没有分离过,我们永远都是父亲引以为豪的“五虎上将”,我们的魂儿早就聚到了一起,只是因为我傻了十多年,不知道而已……存在我名下的号码只是一个“4”,这一定是父亲将我丢了以后才有的,大约是说我死了的意思;二哥周羽的名下写的是“5”,我知道他从来就没有联系上过他,子虚乌有而已;三哥、四哥的号码倒是全的,三哥在早些年,还偶尔会和父亲联系一下,但近来的五年多里,便再也没了音讯,父亲存下的还是他最早的号码,早就成了空号,至于四哥,他如果还能用手机,那就一定能打通,但您知道,他在看守所里;而大哥的号码就有点奇怪,写的是“20081018”,我知道这是个日期,但这个日期又是什么意思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只知道,大哥周忠是个谜,父亲甚至不许我提他……
我写了一条短信:父亡,速回!我将这四个字群发给了这五个号码,我知道这看起来十分愚蠢而可笑,但我不得不做。
我将父亲的丧事全权委托给了三草,事实上,不用我说一句话,三草就已经承担了一切,她在六奶奶的主持下,请了太原府的庄家众人(亡者为大,那些大爷大叔在父亲死后如释重负,他们再次回到了之前的慈祥与宽厚中来,承担了自己能够承担的大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展开,三草以女主人的身份忙前跑后。
爷爷们说:“他太可怜了,死后连个孝子都没有。”
三草说:“怎么能说没有孝子呢?圣圣不是吗?我也算一个。”
爷爷们还说:“太穷了,请一个阴阳先生,念个鱼灵经凑合一下就行了。”
三草说:“多请几个阴阳,起个三分的大吊,万儿八千的我出。”
三草的行为招来了众人的耻笑,但三草铁了心要为父亲办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有人出钱,众人也乐得忙活。但三草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众人不解,不瞒您说,我也不解,直到我离开太原府的时候,向三草辞行,我才懂了。
作为父亲跟前唯一的孝子,我能做的,就只是在草铺里穿戴着孝衣孝帽,守着父亲早已僵硬的身子,当有人大喊“哭”的时候,努力嚎两嗓子,我承认我的哭有点像唱,为此,他们还都学我的样子,但他们谁也学不来我一面假哭,一面在心里流泪的诡异本领。——除此之外,我便成天翻着父亲的手机,我生怕我的哥哥们突然回复一句:马上回!
六奶奶偶尔也来草铺陪陪父亲,她自父亲走了以后,眼泪就没有干过,她一面擦泪,一面给我讲父亲的往事,每每会说:“娃哦,多么好的人呀。”但她后来终于对我鼓捣手机看不下去了,她在我后脑勺上狠狠扇了一巴掌,骂我:“狗日的没良心的鬼。”她惋叹:假若我的哥哥们都在,父亲也不至于如此恓惶。然后,她就对我说起我的哥哥们——六奶奶对我的哥哥们的认识仅仅停留在对他们小时候的印象和道听途说的假设里,极不真实,但她还是说到了我的大哥周忠:他要是活着的话,也是将近五十的人了,可能连孙子都抱上了。十多岁的时候,大哥去了靖远的煤矿,先是打工,后来被招了合同工,也算是吃上了一碗公家饭,但大概七八年前,发生了一次矿难,大哥不幸被埋在里面,太原府的杨正来是大哥的同事,那年春节回家,将大哥的事告诉了父亲,直到那时候,父亲才第一次有了大哥的消息,却没想到成了最后的消息。六奶奶的话揭开了大哥的秘密,也验证了父亲手机上存的那个日期,想必就是大哥的祭日。
也就是在这时候,我脑袋里冒出了一个更加愚蠢而可笑的念头,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让嘲笑的人嘲笑去吧,谁让我是一个“傻子”呢?我去了一趟箭子镇,以每天三百块的工价,找了四个身强力壮且年龄与我的四个哥哥们相仿的男人。虽然正值春节,他们诧异无比,但这个诱人的价码还是让他们心动了。
……他们的表演足以以假乱真,要不是太原府人对三哥、四哥熟识,谁也不会猜出我在弄虚作假……我们五个人——“五虎上将”的哭声让悲凉变成了笑话,但作为父亲的孝子,我尽力了,因为我看到了他们四个“雇来的人”像我一样泪水涟涟,他们按照我的要求哭得真诚而卖力。我相信父亲能听见我们的声音,他一定是欣慰地闭上了眼,因为他对他的儿子们的哭声从来都是陌生的……
安心地去吧,我亲爱的父亲,五虎上将就在你的眼前——这是真实的。
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我就准备去您那儿,太原府外出打工的人也都渐渐走了,太原府又变成了一个空巢。我终于轻松了,我准备把我的秘密告诉三草,我要亲口对她说我会娶她。但三草却早早地来了,她站在父亲的灵牌旁边,紧抿着双唇,凝神望着在地上走来走去的我——她像是洞察了一切,耐心地等我开口说话。
我说:“我要走了。”
三草说:“我知道。”
我又说:“我……其实……没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