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丹麾
朱育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乐观谦逊、腹有诗华,其作品题材广泛,造型扎实,技法精湛,生机盎然,形神兼备,格调高雅。她接受本科和研究生教育的院校均为中央美术学院,这让她的花鸟画有着极为严谨的学院背景,其艺术语言与绘画技巧得益于中央美术学院系统地造型训练。她的花鸟画和大多学院派艺术家一样,依次从白描、工笔重彩和水墨写意逐步展开,丰厚的学院素养和全方位的审美知识结构,使她的作品从一开始就具备了精深的功力和高品位的意境。朱育的花鸟画作品可以被分为四大系列,即工笔系列、墨荷系列、拾花拾卉系列和松鼠系列。下面,笔者就对此一一予以展开评论。
朱育的“工笔系列作品”包括“观复猫”系列作品、“和风”系列作品、“花语”系列作品以及《华光》《乐土》等作品。“观复猫”系列作品以著名文化学者马未都的“观复博物馆”中的“观复猫”为表现题材,描绘“猫”的各种神态和动势。《观复猫之花肥肥》描画一只黑猫栖息于黄色栅栏之上,下面为淡灰色的花卉和黑白相间的蝴蝶,栅栏用工笔勾勒而成,细腻、精致、工细,表现出画家深厚的功力和学养,黑猫以及身旁的杂草和下方的花卉、蝴蝶则以相对写意和没骨的笔法绘制,表现出画家工写兼长、粗笔与细笔俱精的造型能力。黄色栅栏的引入,给人以很强的设计感,充分预示出画家有意将设计与绘画有机贯通的艺术主张。猫的神态安详、可爱,给观者以格调高雅的自然之美;《观复猫之金胖胖》描绘一只黄猫卧于竹林与山石之间,花猫和竹子以工笔绘制而成,山石则以写意的笔法完成,重要的是作者大胆地引入了西画常用的轮廓线,通过类似屋漏痕的皴擦墨法营造出空间性和高度感,表现出艺术家横亘中西、并吞古今的美学理想;《观复猫之麻条条》描画一只黑白相间之猫,正回头观望七株大叶绿萝中的蝴蝶,在画家表现的这一瞬间情形中,猫的神态专注,绿萝藤蔓错综交织,郁郁葱葱,一派生机盎然景象,表明艺术家描绘动植物已达到了形神兼备的美学意境;《观复猫之庄太极》描绘一只黄黑相间之长毛猫立于丁字形石碑之上,大面积的留白表现出道家美学虚静、空灵的美学追求,这也暗合“太极”之意,同时丁字形石碑的介入,再次宣示艺术家欲将设计与绘画整合一体的艺术理想。
“和风”系列作品以荷花为描绘主题,荷花被中国文人称为“花中君子”,它“出淤泥而不染,灈清涟而不妖”的美学品格一再得到诗人骚客的赞美。“和风”出自曹丕的《登城赋》,表现出作者“乃欣以娱”的欢快情绪。朱育的“和风”系列作品舍弃了荷花的整体性和全面感,多为局部特写式构图,用笔精微,设色淡雅,具有一种通透澄明的艺术美感,作者刻意用类似西画肌理和笔触的斑驳底色来渲染“和风”气氛与韵致,给人以祥和、温婉的美学感受。
“花语”系列作品构图以繁茂为宗,用笔精致细密,设色更为艳丽,笔法与色法有机合璧,色不碍墨,色墨交融,恰到好处,给观者以旺盛勃郁、欣欣向荣的艺术美感。画如其人,“花语”系列作品所反映出来的艺术理念,其实就是朱育本人内在心性、情趣的流露与宣泄。这种心性和情趣就是热爱自然、礼赞生命的人文关怀与艺术追求。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华光》(封二)这幅作品,描绘两只锦鸡徜徉于地涌金莲之间,画家在技法上将工笔与没骨予以整合,作品的最大亮点是由于“光”的引入,整个画面流光溢彩、熠熠生辉,进而达到中西两种艺术语言的互补与共融,给人以耳目一新的视觉震撼。
朱育的“墨荷系列”作品是她水墨写意作品的典范,她笔下的墨荷没有循规蹈矩于已有的荷花图式,而是大胆地予以创新。作者以淡墨为突破口,通过局部特写式构图和类似西画中的“亚光”效果来表现荷花的独特之美。此时的荷花早已摆脱了原有物象的羁绊与束缚,成为画家心象的外化之物,相对抽象的笔墨造型打破了传统荷花题材的局限,这种意象造型其实就是艺术家主观心境对自然荷花的审美投射,表现出“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美学意蕴,让人体会淡泊、虚幻、空灵、简远的超然之境。这正如欧阳修所说:“萧条淡泊,此难画之境。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动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萧条淡泊”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被中国传统文人画家看作是作画或鉴画的最高标准。从朱育虚静、简约的绘画意境中,我们不难看出她作为当代文人画家所具备的虚静空朦的审美自觉,具体来说就是平淡、天真、高逸、洒脱、素朴、清新的艺术趣味,这亦是道家美学“游于天地”的人文精神,只有进入这种“心斋坐忘”的梦幻状态,才能不被任何外在因素所牵绊,进入高度自由的审美状态,从而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营造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审美画境。
朱育的“拾花拾卉系列”作品内涵极为丰富,她笔下的螳螂、蟋蟀、鱼虾颇得齐白石先生的神韵,用笔工细,形神俱佳,是工笔花鸟画中的精品。同时,朱育拓展了花鸟画的题材与表现疆域,将栗子、海螺、海马、蘑菇、青蛙等传统题材不曾表现的物体纳入花鸟画的表现范畴,这无疑具有划时代的变革价值。这些作品的主题,我们从题目或题跋中可以窥见一二。比如,《拾花拾卉——夜读南华——北冥有鱼》明显带有老庄美学思想,该作品的题目来自庄子的《逍遥游·北冥有鱼》。《逍遥游》是庄周的代表作,被列为道家经典《庄子·内篇》的首篇,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可作为《庄子》一书的代表。此文主题是追求一种绝对自由的人生观,作者认为,只有忘却物我的界限,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无所依凭而游于无穷,才是真正的“逍遥游”。全文想象丰富,构思新颖,雄奇怪诞,汪洋恣肆,字里行间里洋溢着浪漫主义精神。《拾花拾卉——夜读南华——北冥有鱼》描绘一只巨“鲲”在蓝黑相间的大海中遨游,不断激起巨浪,用笔简洁,设色淡雅,由于“鲲”为庄子想象中的巨鱼,所以作者以半抽象的手法对其加以描画,观者从中可以看出朱育对艺术自由和浪漫人生的向往。
《拾花拾卉——夜读南华——灵龟自在》描绘一只灵龟在黑绿相间的水中漂游,色墨的使用带有极强的写意感,题跋上写着“恬淡为上”4个字,以此展示绘画的主题。《恬淡为上》来自《道德经》第三十一章“恬淡为上,胜而不美”,意思是说最极品的境界是淡雅脱俗而恬静,如果太华美或夸张,超越了一定限度,反而不美了。
《拾花拾卉——夜读南华——偃鼠饮河》以工笔画一只黑色偃鼠正在黄土地上奔跑,后面用较为抽象的笔法和黄黑两色描绘朦胧绰约、依稀可见的林木,题跋上写有“知足而乐”4个字,以此可知作品的主题。“知足而乐”出自《道德经》“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意思是说,人要知足,才能快乐生活。可以说,“拾华拾卉系列”作品的主要审美取向来自老庄思想。
《拾花拾卉——鳞介——蛙》以细笔画一巨蛙趴伏于一块褐色陆地之上,河水里是无数游荡的蝌蚪,这不禁让我们想起毛泽东的七言绝句《咏蛙》:“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诗歌充分地展示了巨蛙的霸气与雄强,也与画中描绘情形类似。
“松鼠系列”作品以兼工带写之笔墨,描绘松鼠形神兼备之灵动、有趣形象,体现出天真烂漫、活泼律动的画境。我比较喜欢的是《千秋岁之逐花》(封三)这一幅作品,该画描绘两只跳跃于高空的松鼠正在追逐蝴蝶和花瓣,动势逼真,画面想象力頗强,给人以超现实的浪漫美感。题跋上写有石涛的《画语录》:“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表现出朱育要破除古法,自立一法的艺术理念与审美追求。
朱育虽然很年轻,但是她的作品似乎已经超越了年龄与阅历的束缚,我感觉在笔法、墨韵、色彩、布局、意境等诸多方面,显出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老到。这一方面缘于她深厚的学养,另一方面缘于她的聪慧与勤奋。她其实有着多面的艺术观与文化观,一方面对传统持有一种深深的眷恋与敬意,这从她作品中浓郁的文人意趣和鲜明的老庄思想中即可略见一斑;但是,另一方面,她又极力想颠覆传统,因为艺术的价值就在于创新,这种颠覆与创新主要体现在4个方面:其一,引进西画的某些技法(如构图、光、轮廓线、色彩、肌理和笔触等),并将之与中国花鸟画有机合璧;其二,将设计因素引入绘画之中,并使二者有机贯通;其三,在花鸟画的色彩上有所突破,她在画面上有意铺衬斑驳的底色,以此丰富传统花鸟画的语言与技法;其四,打破传统花鸟画的具象性,将抽象因素和半抽象元素引入画面,这就颠覆了传统花鸟画的造型观与审美观。
总之,朱育以工写兼施造画境,色墨并举生神韵,在继承传统的优长的同时,大胆地消解旧有的技法与艺术语言,进而在重构与再造中别开生面、自成一家,这的确令人欣慰。希望她不负韶华,勇于开拓,在未来的艺术道路上再绘佳篇与力作。
作者单位:中国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