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冒亚龙 华南理工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亚热带建筑科学国家重点实验室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 教 授
陈 广 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 硕士研究生
陈建华 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 副教授(通讯作者)亚热带建筑科学国家重点实验室
富有科技、时代特征与教育、展示用途的图书馆、美术馆、博物馆和展览馆等文化建筑以物化的形式承载着人类文明与科技发展成就,且表现出鲜明的地域与时代特征。随着我国城市化进程的快速推进,文化建筑整体朝着功能复合化、服务公众化、形态多样化、空间系统化的方向发展,越来越多地出现折叠的建筑形态与审美意向,新颖的建筑造型与多元的文化意义,满足了大众的审美发展的创新要求。但也随之出现了部分盲目追求奇特造型的问题,导致文化建筑失去其真正内涵而走向形式主义的怪圈。而折叠理论可以有效解决这类问题,折叠思维结合本体性文化建筑创作中的场地属性、空间场所与文化品质三个层面,系统地演绎文化建筑创作路径与方法,对建筑创作具有指导意义。
折叠理论主要存在于哲学与数学两大研究领域,而建筑学科本身的交叉特征又使得折叠哲学与数学研究交融,表现为将折叠的哲思当作创作的意义或动机,将折叠的数理当作形态实现的途径[1]。
折叠的数学研究先于哲学研究,文艺复兴时期,画家丟勒(Albrecht Dürer,1471—1528)在关于几何学的著作《测量导论》(德文名:Underweysung der Messung)中描述了多个多面体的可展形式,折叠被放在几何学的视角下进行讨论;巴洛克时期,数学家兼哲学家的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对其单子论中的“连续”作出解释:像巨大迷宫一样的“连续”中包含了数不清的极小单元体,这些单元体并不是各自分开的孤立坐标点,而是如同褶层(折叠)一般,一股接着一股不断地重复连续[2]。20 世纪70 年代,法国后现代哲学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Louis Réné Deleuze,1925—1995)于《褶子(同折叠)——莱布尼茨与巴洛克》中将莱布尼茨的单子论所描述的折叠概念拓展到空间的阅读,将折叠的概念进一步深化,正式提出了哲学的折叠概念;1993 年,国际上享有盛誉的权威级刊物《Architectural Digest》(《建筑文摘》)杂志出版了第63 期《Folding in Architecture》[3],收录有约翰·莱彻曼、吉尔·德勒兹等哲学家对折叠思想阐释的原文及建筑师格雷戈·林恩(Greg Lynn)、彼得·艾森曼(Peter Eisenman)和弗兰克·盖里(Frank Owen Gehry)等对折叠理论的论述,至此,折叠理论正式引入建筑领域。
建筑语境下的折叠可以说都是从德勒兹的褶子思想而来,德勒兹于《褶子(同折叠)——莱布尼茨与巴洛克》一书中将世界描述为褶子,在这个世界中,物质的折叠、展开与再折叠生成时间和空间。且指出,物体本质上并不区分内外,时间与空间共同存在于物质的折叠中,物体自组织的外在体现形成了物体的外观,其原因在于,物体的形成发生于物质由外向内与由内向外这一双向折叠的过程中。所以,同时拥有材料及结构双重特性的建筑表皮可以取代空间结构而形成建筑本身,成为时间及空间的主导[4]。
在德勒兹褶子思想的基础上,建筑师们主要将折叠作为一种对现代与后现代进行反思的理论依据,探讨建筑的“多重性”“连续性”和“延伸性”等诸多建筑学命题[1]。埃森曼指出德勒兹阐述的折叠概念突破了传统理念中垂直与水平、场地与图形、内与外结构之间的关系,且塑造了新的空间观,相对于传统上将投影平面当作调节空间的一种机制,折叠则将时间与空间的可变因素当作首要考虑,强调时空的连续性。根据莱布斯托克公园的重建方案,埃森曼通过将原先恩斯特·梅的方案轮廓投射到经网格叠加变形形成的折叠地形关系中,模糊新与旧之间的差别,从而制造出不露痕迹的从旧到新的转换[5]。格雷戈·林恩引申出折叠的平滑性理论,即“连续的多样性”和“形式连续的展开”,是另一种关于连续性的阐释。他对比了文丘里所代表的解构主义和后现代的设计思维方式,是以一种基于断裂、片断和异质倾斜的不和谐形式与相互冲突并置的策略来回应社会文化的多样性,而折叠的平滑性是在连续而非均质的系统下将各种异质元素统合在一起的一种策略。FOA 建筑事务所设计的横滨国际码头的折叠表皮体现了建筑折叠思维中的连续性、多重性与延伸性等特征。将建筑表皮折叠为一个三维空间,打破了线性建筑特征,让维护界面具有内部和外部双重属性(图1),体现外围护结构的多重性与延伸性;将建筑与地面做连接折起处理,空间上产生连续的动态,体现了空间上的连续性(图2)。
图2 从地面折起的建筑表皮
场地设计之根本目的是明确场地属性,让场地中包含的各个要素,特别是建筑物和其他要素可以成为一个有机整体,最大程度利用基地,发挥用地效益。在本体性文化建筑创作的语境中,场地设计中的场地属性为与创造建筑文化性内涵结合紧密的场地特性,它包含自然属性及非自然属性[6],“自然属性”即无人为附加的场地自然条件,如绿化植被系统和自然的水系、地形。“非自然属性”即有人参与造就的场地特性,可以是场地周边建筑性质对创作的约束,也可以延伸到场地或是城市的人文记忆要素;从场地的“自然属性”来看,场地设计更多地体现在处理建筑边界与周围自然环境的关系上。折叠的空间形态,打破了传统建筑边界横平竖直的一般形态,模糊了建筑与环境的明确边界,表现出连续性特征。挪威的奥斯陆歌剧院设计体现了斯诺赫塔建筑事务所(Snohetta)场地设计的折叠设计思维,建筑师对建筑屋顶进行折转,使得广场与建筑顶面一起形成了连续的折转面,折起的坡度与周围山水景观取得和谐,在空间形态上与场地融为一体,同时建筑顶面成为市民拾级而上的眺望台,建筑的边界成了自然环境中公共空间的一部分,不仅发挥了用地效益,还丰富了文化建筑的内涵。
从场地的“非自然属性”来看,场地设计更多地体现在表达建筑与场地人文的连结方面,这也是文化建筑创造文化性内涵的又一重要方式。而折叠从哲学概念引申过来,作为一种抽象的空间观念,摆脱了具象形态,成为容纳人类行为的虚态空间,借助折叠空间可以将场地人文进行凝结呈现。深圳的中国版画艺术博物馆设计,展现了建筑师利用折叠思维对场地人文的设计把控。设计之初,建筑师研究了场地与场地所属城市之间的人文历史连结:深圳现在的城市发展脉络为东西主线的带状城市格局,但方案所在场地——观澜地区蕴藏了一条南北走向的文化轴线,该地诞生了中国最早的版画产业村落,从北向南延伸,形成深圳近代文化产业的初步脉络格局。基于此,将建筑以折叠的空间形态置入场地,在折起位置下方形成公共空间,连结产业村落发展脉络,暗示一条南北走向的时光轴线径直穿过,同时,下方的公共空间通过错落有致的室外阶梯和园景,引申出版画工艺曲折的刀痕,更像是时间的痕迹,由空间凝固于此[7]。
21 世纪上半叶,奥地利哲学家胡塞尔(Husserl)发起的哲学运动“现象学”强调“回到事(实)物本身”,回到建筑学,即强调建筑中人的活动与体验——事件(Event),故文化建筑创作并不是设计文化,而是提供事件发生的空间场所。在文化建筑创作语境下,事件的概念需与文化维度进行契合。文化具有时间维度、事件关联的特征,所以这里的事件指参与创造文化的主体——人的集合体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关联发生的事件,通过在时间维度中的历史事件来检验文化建筑的文化性[6]。综上,空间场所激发的有时间维度的事件关联本质成了文化建筑塑造成功与否的关键因素。
本体性文化建筑创造中的空间塑造分为特权空间塑造与市民空间塑造,特权空间指为少数特权阶层服务的私有空间场所,而市民空间则指为多数人服务的公共空间场所。由于前者已逐渐成为历史,公共空间将成为城市和建筑的主题。
对于文化建筑公共空间的塑造,市民参与其中的事件将成为文化创造的源泉和动力,事件更加强调一种偶发性与不可预测性,不再指那些设定的、符合建筑基本功能的活动,而是将建筑从一种明确的单一性中抽离出来,空间的折叠可成为建筑单一功能复合化的纽带,顺应事件的偶发性与不可预测性,同时对应现代社会文化的异质性与复杂性。在朱苏图书馆(Jussieu library)的设计中,荷兰建筑师库哈斯(Rem Koolhass)利用折叠的多重性特征,将建筑的楼板同时作为建筑的梯,形成建筑中连续的楼板,再将功能布置在流动的楼面上,将互相之间没有分割成独立单元的功能布置于其上,通过竖向的层次多维互通,使得内部各层之间变成连续的漫游空间(图3),与城市的街道景观体验取得一致。“一个通道连接了所有的平面,内部空间像大道一样显现于大众眼前,并且各个环节都连接在一起。参观的行人变成波德莱式(Baudelairean)的浪荡子,探望四处……这些可居住的平面展现的效果近乎于一条街道。在这条街道上生成一个系统,其中精湛的城市规划中所必备的成分应有尽有,像公园、广场、阶梯、咖啡厅以及商店这些。”[8]由此可见,库哈斯在思考文化建筑创作时,利用折叠的多重性特征创造出一个公共活动的类城市空间场所,以将建筑中的事件与城市中的事件关联起来,使得空间注入持久的文化活力,成为当地的一个文化片断。
图3 旋转剖面图中呈现的连续漫游空间
在本体性文化建筑创造的语境下,建筑文化品质主要体现在建造品质上,它并不是纯粹工程含义上质量的好坏,更指设计和建造结果须以增强建筑概念的表达为目的,表达一种超越功能和工程的文化性内涵。通过建造品质表达文化性内涵,即通过建造语言,于遵从技术逻辑这一前提下,服从于建筑文化性的意义表达[6]。在折叠理论中,建造品质的表达依据体现在折叠的延伸性上,局部与整体相互包含在辩证统一的逻辑关系中,正如德勒兹在褶子论中所说,褶子所体现的不是一群个体的关系,而是相互之间联系牵扯的图景。基于此,同一建筑中的不同建造语言之间“联系牵扯的图景”就是文化建筑的表达意图,它们共同构成一个表达的整体,当各个建造语言与文化建筑的表达意图一致时,便是建造品质的体现。在中国版画艺术博物馆的设计中,建筑师提出“时光轴”的概念,“时光轴”在发展落实过程中,需要建造架空层,为增强“时光轴”的空间体验,使用钢桁架结构作为主体结构体系,只通过4 个核心筒承托起主体折叠位置下方的大跨空间,桁架结构局部暴露于观众的视线中,暗指局部与整体不可分离的联系[9];为了强调“时光轴”下空间的独立性,将不锈钢吊顶用于架空层,吊顶不规则的反射强化了其下空间与北侧自然山体和南侧碉楼的差异性,突出了场所的存在。这些建造语言都在增强“时光轴”的设计概念,顺应了建筑的文化性表达,从而达成提高建筑文化品质的终极目的。
结合折叠理论中的连续性特征与本体性文化建筑创作中的场地属性分析,提出场地设计层面的文化建筑设计策略——平滑折叠。平滑这一概念来源于美国建筑师格雷格·林恩在涉及处理包括文脉冲突的异质性元素时提出的“平滑性策略”(Smoothness Strategy),即用形式的平滑来融合场地差异(差异包括场地的自然属性与非自然属性),强调空间以及文脉、历史的延续[10]。平滑折叠的表现形式包括建筑界面与场地界面的折叠或折曲。建筑界面的折叠可与外部连接的地面形成渐变,让建筑如同从地面上折起,空间上产生连续的动态,使建筑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建筑界面与场地界面形成的折叠空间可作为公共空间,连结场地非自然属性,延续场地文脉。
汶川大地震震中纪念地(以下简称纪念地)将场地的自然属性与非自然属性的异质元素融合在一起,展现了平滑折叠策略在场地层面的使用。纪念地位于震源广场、中滩堡地震遗址、漩口中学遗址这三个重要纪念节点的几何中心。在设计之初,建筑师明确了纪念主题——不仅表现灾难的惨痛,更应该表现人性的光辉与坚强,以纪念逝者、抚慰生者、面向未来[11]。建筑师使用生于场地的三条标志性的建筑控制线,它们分别指向各个不同含义的纪念中心:原镇中心中滩堡遗址、震源牛眠沟、新镇中心河口广场[12],在三条控制线的基础上对场地进行切割折叠生成形体(图4),通过下沉的折叠空间将广场向新城镇方向延伸,形成朝向新城镇的冉冉升起之态,表达面向未来之意(图5),延续了场地文脉,此为场地非自然属性参与平滑折叠的结果;纪念地通过折起的坡度与周围地势山体取得连续与协调,使建筑与周边城镇、山地景观融为一体,此为场地自然属性参与平滑折叠的结果。
图4 基于三条控制线切割折叠的形体生成策略
图5 面向新城的下沉折叠空间
结合折叠理论的多重性特征所创造的独特空间体验与本体性文化建筑创作中空间场所的分析,得到在空间场所层面的文化建筑设计策略——映射折叠。映射折叠指将文化建筑中参与文化创造的部分,即人的集合体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关联发生的事件,通过折叠空间予以传递与延续。具体操作手法为在建筑内部或外部形成连续的坡道,打破层与层之间的界限,打造功能复合的漫游空间,激发有时间维度的事件关联本质,从而突出文化建筑中参与文化创造的部分。
世界反法西斯抗战胜利中国战区胜利纪念馆(以下简称纪念馆)展现了纪念性事件的传递与城市文化事件的延续,诠释了映射折叠策略在文化建筑空间场所层面的应用。纪念馆以纪念1945年9 月9 日侵华日军于南京投降事件为主,为了突出抗战胜利之主题,整体设计围绕寓意“圆满”的椭圆形胜利广场展开[13]。为与抗战历程的历史事件关联起来,“胜利之墙”由负一层折转延伸(图6),在建筑内部形成以三维曲面为边界的坡道漫游空间,空间的动势引导人们从光线较暗的负一层空间缓缓走上后方逐渐开阔的“胜利之路”(图7)。坡道直达建筑屋顶的顶端,这里设有一个由坡道延伸出的大尺度悬挑平台,于此参观者能够俯瞰整个胜利广场。这一段空间叙事映射胜利之路从黑暗迈向光明,此为纪念性事件的传递。纪念馆整体以大地折叠的地景式设计手法,将其打造成一个融于城市生活的绿色公园,胜利广场的四周沿不同方向折起,在城市界面形成连续的绿地坡道,可供人们在此休憩、漫步及举办大型的纪念活动;同时,折起的坡地下面容纳着商业与展览空间,是个功能复合开放的综合体,场地西北侧通过折叠的下沉空间与地铁、隧道及周边城市空间对接与联系,映射城市生活的多样性与复杂性,此为城市文化事件的延续。
图6 从负一层折转而上的“胜利之墙”及折起的胜利广场
图7 “胜利之墙“与“胜利之路”
结合折叠理论中的延伸性对于个体相互之间联系牵扯的图景的描述与本体性文化建筑创作中关于建造品质的解读,提出在建造品质层面的文化建筑设计策略——图景折叠,图景折叠通过融合不同的建造语言,共同描绘出文化建筑的表达图景。具体表现为在遵从技术逻辑的前提下,使得不同的建造语言服从于建筑文化性的意义表达,提升建筑文化品质。
纪念地和纪念馆设计,各自不同的建造语言因表达各自纪念主题而相互联系,揭示了图景折叠策略的内涵。在震中纪念地的建造中,建筑师为了表达严肃而深远的纪念主题,在建筑材料的选择上,主体建筑材质采用清水混凝土,四个主题庭院采用了当地的黑砂岩,使得建筑整体呈现灰色调,营造肃穆的氛围;在黑砂岩幕墙的砌筑工艺上,采用80mm 厚度的石条,单面凿毛形成水平向的粗面肌理,并采用干挂式表现石材的粗犷,塑造厚重感。在混凝土的浇筑工艺上,使用现浇的细木模板清水混凝土,让混凝土拆模后形成远、近两种层次的肌理,远观整面形成100mm 宽的木模条缝,近观显露模板的木纹,显现深远之意(图8)。在胜利纪念馆的建造中,建筑师为表达和平与圆满愿景的纪念主题,在胜利之墙的建筑材料选择上,使用暗红锈蚀钢板彰显沧桑感及历史感,凸显胜利的厚重;在沿街立面的混凝土施工工艺上,采用一次性浇筑的清水混凝土,呈现安静平和的建筑气质(图9);在纪念广场的建造语言上,采用覆土绿化的方式,打造一片椭圆形的绿地,表达圆满、欣欣向荣之意。
图8 远近两种层次的混凝土效果
图9 一次性浇筑的清水混凝土效果
文化建筑须同时关注场地的自然属性与非自然属性,从折叠思维的场地设计出发,借助折叠的连续性特征,运用“平滑折叠”策略,通过建筑界面与场地界面的折叠来融合场地自然属性与非自然属性的差异元素,使得城市界面在多样性前提下保持连续统一,同时创造公共空间,延续场地文脉,得以让文化建筑上升为非符号化的精神场所;参与文化创造活动的文化建筑空间场所需激发有时间维度的事件关联本质,从折叠思维的空间场所设计出发,利用折叠的多重性特征,采用“映射折叠”策略,通过内或外连续的坡道打破层之间的界限,将互相之间没有分割成独立单元的功能布置于其上,打通竖向的层次,内部各层之间形成功能复合的漫游空间,取得与城市人文景观体验的一致,激发有时间维度的事件关联本质,使得空间注入持久的文化活力;在本体性文化建筑创造语境下,建筑文化品质主要体现在以增强建筑概念表达为目的的建造语言上,须表达一种超越功能和工程的文化性内涵,从折叠思维的建筑文化品质表达出发,利用折叠思维的延伸性,采用“图景折叠”策略,联系不同的建造语言,使其服从于建筑文化性的意义表达,从而达成提高建筑文化品质的终极目的。
图片来源:
图1、图2:参考文献[14]
图3:参考文献[15]
图4—图9:华南理工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