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修芬
(接上期)
“那棵老槐树有个树洞,那会是个入口吗……”那时立夏站在外公家的门口,歪头看着那棵活了不知几百年的老槐树发呆,她脑子里想着世界之间的入口,时间的缝隙,大衣橱,兔子洞,站台,戒指,一本书,一幅画……通往奇幻世界的入口那么多,树洞当然也有可能是一个。
立夏不自觉地走到那棵老树下。
妈妈和外公在告别。
“……这个孩子没有心……”妈妈的声音隐约传来,声音又低下去。
透过高大的槐树枝叶洒落的,是碎片般闪烁的阳光,地上的光斑在跳跃,好像立夏胸口怦怦跳的心。
是说谁没有心?我吗?立夏疑惑地想,怦怦跳的不就是心吗?
立夏绕着老槐树走了好几圈,树根部有个树洞,她蹲在老槐树前,伸手往树洞摸去,树洞不算大,是个桃心形,高度只到她的腰部,她蹲着爬进去。
“她就是不和人说话……”妈妈沉郁的声音断断续续在耳边,“情况就是这样,孩子就麻烦您费心了,爸爸,等事情处理完……”
立夏没有继续听,因为耳边突然回荡起一个特别的声音——断断续续,听起来和她的音色很像,让她瞬间屏蔽了外界。
“……是你喊我吗……名字……我来了……”像是从脑海深处传来,又像是从树洞深处传来,那个声音好像走了很远的路程,到达的时候已经变得微弱。
风翻着树叶,发出窸(xī)窸窣(sū)窣的声响,那个声音不见了。
“立夏,树洞里好玩吗?”外公走过来,弯腰朝她笑,“这棵老槐树,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外公小时候它就站在这里,有一次,我还在树洞里面睡着了……”
立夏爬出树洞,仍然没有回应,她扭头看向大路口,只看到一个背影。
妈妈已经走了,没有同她告别。
立夏往树洞里扔了一块小石头,咚——小石头砸到树干内部发出沉闷的声音,立夏觉得像是往自己心里扔进了一块尖锐的小石头,不疼,但有点麻木。
啪嗒!一个东西从树洞上方落到立夏怀里。
是那本手记!封面上的星星似乎眨了一下眼,好像很得意地说:“嘿,又见面了!”
“立夏,又钻进树洞里玩?”外公站在院门口笑着喊她,“我看到你的衣角了,别藏了,快进来,隔壁库婆婆做了冰豆花给你吃。”
立夏连忙把手记塞到裤兜里,从树洞里爬出来,拍拍身上的土,跟着外公走进院子。
院子西墙爬满了绿色扁豆藤,风一吹,就翻起绿色的波浪,紫色的扁豆花开得茂盛。
葡萄架下的小桌子上,两碗豆花盛在白瓷碗里,撒了小香葱和几滴芝麻油。
从水缸里舀了水洗过脸和手,立夏把水泼到地上,水立刻被泥土吸了进去,没多久就干了。
立夏拿着小勺子慢慢喝着冰豆花,外公呼噜呼噜几口就喝完了。
“下午外公要去西岭草甸那边放羊,立夏要一起去玩吗?”
立夏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没有吭声。她心里惦记着那本手记的事,如果跟着外公一起,那个叫乌有的小孩还会不会追来要手记?立夏下意识觉得,好像不应该让乌有被其他人看到。
外公坐在一边摇着蒲扇,笑眯眯地看着立夏,开始给立夏讲故事。
从立夏来的那天起,外公就每天给立夏讲一个故事。尽管立夏一直没有回应,有时看起来像在专心致志做着自己的事,但外公从立夏竖起的耳朵、偷瞄过来的眼神知道,立夏对故事很有兴趣,毕竟,没有一个孩子会不喜欢故事。
“今天,外公讲一个漱(shù)金鸟的故事吧。”
很久以前,海上生活着一种鸟,喜欢炎热,畏惧霜雪。它身上的羽毛是金黄色的,像金属一样亮闪闪的。碰上初一、十五,或者阴雨天,或者它心情不好的时候,它就不吃东西,不停吐口水。
这口水可不得了,一遇到空气就变成金子,在黑暗处能发出红光。是不是想问为什么口水会变成金子?有人说因为漱金鸟吃的是阳光,喝的是汤谷的水。汤谷你知道吗?就是太阳洗澡的地方。还有人说,漱金鸟的口水有特殊成分,遇到空气就起了化学反应,变成金子。
最初有人收集了它的口水金子,做成首饰,哎哟,比真正的黄金还要光彩夺目,而且戴上之后还能避寒,冬天戴着,浑身都暖洋洋的。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去捕捉漱金鸟,贪婪的猎鸟人组成船队,在大海上张开大网,期待着能捕捉到一只漱金鸟,从此就可以发大财。就这样,漱金鸟越来越少,最后就灭绝了。
但是,也有人说,漱金鸟并没有灭绝,最后一只漱金鸟逃出了禁锢它的避寒台,曾有人在某个小岛上见过它。但那个小岛是在海上能自由来去的蟹岛,后来也不知所踪了。
你想问小鸟被抓住怎么还能逃走对不对?据说是一个猎鸟人的孩子放走了它,漱金鸟逃走之后就去了归墟大陆。
传说作为回报,漱金鸟给了那个孩子一把钥匙,可以通往归墟大陆。但那把钥匙,长得并不是钥匙的模样,谁也不知道那把钥匙什么样,也许是一张纸,一首歌,一块糖,一把小刀,一根羽毛,一个玻璃弹珠……漱金鸟的时代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了,故事流传到今天,那把钥匙也变幻了无数个版本,谁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了。
喔,你想问归墟大陆的事?
你在学校里学过的,从古至今,好多好多的动植物都灭绝了,这些灭绝的动植物,有的变成了化石,而另一些,据说是去了归墟大陆。
归墟大陆也是神话和传说遍布的地方。
归墟大陆在哪儿呢?
翻遍世界地图,你找不到一个叫归墟大陆的地方。但是,并不是地图上没有标记,这个地方就不存在。
归墟大陆可能在汪洋大海之中,也可能在广袤星空之中……
好啦!你该去睡午觉了。下次外公再讲给你听。”
立夏手碰到裤兜,摸到了兜里几粒硬硬的东西,好像是自己顺手放进去的“金子”,那只吐口水的小鸟,会不会是最后一只漱金鸟?它怎么会出现在花雉(zhì)村呢?
外公讲的这个故事,是偶然吗?那只漱金鸟,为什么会被自己碰巧发现,是巧合吗?
“看来名典选择了你,你身上一定有它想要的名字。”
立夏并没有去睡午觉。像是被手记牵引着,外公前脚离开家门,立夏后脚就去了之前去过的小溪边。
巨翅蜻蜓不见了,无数的红蜻蜓在溪边飞舞,那个叫乌有的小孩坐在石头上,像是料定了她会回来。
立夏把那本手记放到石头上,手记又跳回立夏手中,她有些尴尬,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来。
“你是不是想问:名典想要什么名字?”乌有仿佛和她心有灵犀,“其实我是收集名字的人。造物主创造了万物,但并没有给万物留下名字,命名是我们族人的事。我的族人行走于不同世界,收集的所有名字都写在名典上,所有的名典分门别类,存放在鹅笼里,已经超过了一万卷,还在持续增加中。一般情况下,名典顺从地接受我的记录,有时候,碰到特别的名字,它自己就会跳出来提示我。所以,你能告诉我,你这儿有什么特殊的名字吗?”
立夏摇摇头。她完全不知道乌有在说什么,这世上,还有一种职业是收集名字吗?小孩就能做?为什么要收集名字?再说,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提供什么特殊名字。
乌有像是洞悉她的一切疑问,他从石头上跳下来,又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演说。
“名字意味着一切,一切美好的东西和牵连。”
“我收集河川、山野、动植物、精灵怪、石头、村子、人的名字,也收集建筑、器物、职业、情绪、节日的名字,这世上一切的名字,我都要收集,分门别类整理在《名典》里。”
“有时候,我也给某个事物命名,这太让我着迷了!你不觉得名字很神奇吗?万物都有个名字,不知道名字的时候,我们对它毫无所觉,一旦知道了它的名字,就和它有了牵连,那是一种奇妙的联系,即使你毫无察觉或拒不承认。这种联系让你从此不再漠视它,甚至主动去了解,去感同身受,它会成为你的朋友或敌人,占据你的注意力,总之不是陌路人。陌路人不会在你这里有任何存在感。”
乌有眼睛闪闪发亮,好像在说一件值得他终身奋斗的事业。
“而且,名字让你领略到美,体会到简洁,当你说出一个名字,比如晨曦(xī)——你想想今天早晨,黎明前的天空,阳光还未充盈大地,整个世界都沉浸在幽蓝微光中,似乎有朦胧的晨雾笼罩着田野,田野打着瞌睡,树木半睡半醒,早起的鸟儿争先放声歌唱,然后朝霞初生,天边渐渐泛红,你被宁静和喜悦包围着,感觉被赐予蓬勃的力量……啊!只要说出这个名字,而无需赘(zhuì)述太多,日后当你说出‘晨曦’,你一定会想到这个清晨,再次感受这个清晨带给你的一切,而其他听过这个名字的人,也会立刻沉浸其中,想到自己曾经看过的那些晨曦……”
“听上去有些道理。”立夏心里想,她看着溪流边的那丛蒲草,夹杂着棕色蜡烛一样奇怪的花棒,昨天她才从外公那里知道,它的名字叫“水烛”。这是她来到乡下认识的第一种植物,如果以后有人问起她,她可以说:“噢,我喜欢那种水草,你知道吗?它的花长得像一根蜡烛,摸起来软软的,毛茸茸的,还可以用来填充枕头或者坐垫。它的名字就叫水烛。”而不是半晌说不出来那种植物的名字,也无法在网上搜索图片展示给人看。
“不断有新的名字被制造出来,也有一些名字濒临消失。有些名字简单直接,有一些名字却意义不明,无论如何深挖也确定不了它的真正意义。但是,这正是乐趣所在,我着迷于那些含义丰富的名字。
“如果有人要送我礼物,那我想要的就是一个名字,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名字和它代表的一切!
“也许你知道很多名字,你能告诉我一个吗?一个我从没收集过的?”乌有看着立夏的眼睛,神情真挚而热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