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帆河,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是说你清澈见底,在初夏的阳光下,被煦风吹拂得波光粼粼,入得人心?让人欢喜?还是说你被那身上的小船惊醒后,不高兴地抖了抖一身悠长河水,宛如细碎的金银?抑或是说你具有无私付出的精神,让你的两岸人民连年五谷丰登、欢歌飞扬……
可无论怎么说,我却是景仰你的,爱着你的,从我很小的时候起,长达四十年的时间跨度,依然此情不改。
我第一次接触到一帆河,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当时,我的大姑嫁到了几十里外一个有九孔闸的地方。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在大姑出嫁后的第二天,大姑要偕同新姑父一起回娘家,而且当天去,还要当天回。返回的时候,娘家还要有人随同一块前往,称为“送亲”。大姑的“送亲”是我和父亲去的。因此,我得以第一次见到了九孔闸,见到了流过九孔闸的一帆河。
一个被七八岁孩子留在记忆里的一帆河。河面是宽阔的,清波微澜;有木船、水泥船等船只,散泊在近岸的水面。
当地人习惯叫九孔闸一带的一帆河为“窑河”,把他们生活的地域称为“窑河口”。大意是:窑河的口在这里。此河口建成之初的目的是:当一帆河的水过多,则趁下游的大潮河退潮时,赶紧由此口将洪水排泄出去。而当一帆河水不构成水患时,九孔闸的闸门则像嘴巴一样紧闭上,防止大潮河里涨潮时带来的海水倒灌,确保一帆河优质淡水的贮存,惠泽一帆河流域,造福两岸的众生。
后来我才知道,一帆河水系漫长,一直从涟水县,迤逦穿行了几十里,这才流淌到九孔闸,然后向东注入不远处的大潮河,流向黄海。
在这漫长的水系中,我曾接触到一帆河更为靠近上游的地方,是在后来我去参加大表叔婚礼的时候。那时,我约莫十一二岁出头,和二爷、小爷一起,从老家乘公共汽车,中途在大堰还要再乘轮渡,就这么历经百十里路的辗转,才来到靠近一帆河边的大表叔家——也就是我奶奶的娘家。
记得当时大表叔家的宾客特别多,他家那几间茅草房已是人满为患。吃晌午饭的时候,有的人都排到了晌午后。晚上睡觉,因大表叔家地处偏僻的农村,缺少旅馆,那几间草房根本不够住,离得近的宾客可以回家去住,远路的亲戚朋友只好就近安排。我和二爷、小爷三个远路的亲戚,也就被安排在了大表叔邻居家的一间牛屋里。
这是一间低矮的牛屋,土墙、茅草顶。在屋内不怎么宽敞的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泛黄的稻草。稻草上面,放了一张光滑而宽大的苇席子,足够我们三个人躺在上面。苇席子上,放着几席租来的、半旧的干净棉被,有了它们,我们夜里就不至于受凉挨冻了。
深夜的时候,这牛屋周遭寂静得很。牛趴在我们的近旁,眯着眼,颤动着肥厚的鼻子,发出沉重而有节奏的鼻息声。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反正我們合上眼皮,闻着它的骚味,听着它的呼吸声,倒也符合我们这些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们的生活习性,很快便都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早早起来后,吃了早饭。因为傍晚新娘才能被大表叔娶回来,于是,我们就想好好地打发一下白天的时间。大表叔家除了打打扑克、下下象棋外,也没有什么可玩的,而且我们对玩这些牌啊棋啊并不感兴趣。我和二爷、小爷不知是谁提议,打算一起到不远处的小窑街上去逛一逛。
听说那小窑街,是小窑乡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诱惑使然,我和二爷、小爷都想着要去小窑街上逛一逛。
我们问了一位当地的男青年,打听往小窑街上的路怎么走。很幸运,被问的小伙子表示愿意陪我们一同前去。巧的是,他也是来大表叔家出礼的,和我们也算是很远的亲戚了。既然是亲戚,结伴前行,当然是件高兴的事。接着,我们一行四人便欣然前往小窑街。
我们沿着一帆河的西岸向南走着。由于当时是初春,不是雨水旺季,光坦坦的河滩表面干燥得有些发白。我们爱这份光坦,以至于我们一会儿走在河岸干硬的土路上,一会儿又走在这发白的河滩上。
河滩不光平坦,而且松软、绵长。我们不用顾及脚下,便可以放心地行走,而且可以领略河岸被一帆河水锲而不舍侵蚀后的杰作,那是怎样的鬼斧神工啊!有的像动物的形状,有的位置光滑圆润,有的又犬牙交错……足够你放飞想象的翅膀,来印证你的知识储备,以及对事物的认知能力。你有多高的认知水准,它就有多么变化无穷。
它从不会让你失望,一定会以某种图形呈现在你的眼前——这就是河流的伟大之处,也是一帆河令人刮目之处。
一帆河以水波为刀,给你雕刻出了人世间该有的林林总总,而且是立体的,生动形象的,让你欣赏后,留恋它们,回味它们。
有时,我们在河床上走着走着,从岸边的一个转角处会突然冒出一只水鸟来。它,灰白相间,有一般成年的鸽子大小,“扑棱”一声,如一发哑弹,直冲上我们的头顶,着实让我们一惊。而它,更显得被惊吓了似的,匆匆地飞远了,唯恐迟缓而丢了性命。
我们笑呵呵地望着它,把这小小的惊吓当成了一个小插曲。是啊,人生的路哪有不惊不扰、一帆风顺的,我们怡然地接纳了这一切,继续赶我们的路。
一帆河河水不为一切外在事物所动,依然波光粼粼,把光与影无私地呈现,更是毫不吝惜地散发出它那无穷无尽的清新气息。
不为水鸟所动的,还有一帆河岸上正开着的金黄油菜花,一朵、两朵、三朵……连缀成一片,耀映入我的眼帘,迷离了我的视线。
而那油菜花旁三两棵盛开的桃树,花色粉红,有恋花的蝴蝶和蜜蜂正在上面起起落落,不时地还伴我们前行一段路程。这些可爱的小精灵,是想和我们结缘吗?还是想和我们多说两句关于春的讯息的话题?
一切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说来奇怪,我不止一次有过这种感觉。可能是因为这一块土地曾经是我奶奶出生、成长过的地方,这种熟悉感又如同基因一般也同样刻在了我的身体里,才会使我对这里的一切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不久后,我们就望见了距离我们不远处的一帆河的清波上,正有一艘十几米长、七八米宽的木体渡船,由河对岸缓缓地驶过来。船体过处,水面留下了硕大的扇形划痕,亮闪闪的,有点刺眼。
这行驶中的渡船,它的动力,不是蒸汽,也不是燃气,而是由几个壮实的汉子,用手攀着一根横拉在一帆河上的粗长尼龙绳索,艰难的,一点,一点,再一点……就这么用他们的膂力对抗着河水的阻力,最终战胜了这条“洪水猛兽”,把对岸的渡船连人带物,一起拉了过来。
渡船像一位任劳任怨的老人,背负着一船的男女老少,就这么来来往往,日复一日,不嫌单调、枯燥,不惧风里来浪里去,把孩子背成了老人,又伴随老人度过余生。
我不知道这艘渡船感伤过时间的流逝吗?或感念过那些它背负过的、已经作古了的老人吗?我想,它一定感怀良久过。它有的是时间去宣泄自己的情感,悲伤的,或是欢喜的……在它背负众生的时候,在它寂寞的时候。
这艘渡船,它是不孤独的,因为它有一帆河整日整日陪伴,有过往的乘客陪伴……
这艘渡船,它的信息是不闭塞的,因为流过它身边的一帆河河水会把远方的讯息不断地带来,及时地告诉它。而且,它很少寂寞,缘于船上乘客的那些谈笑,不乏花样繁多或异想天开的搞笑,等等,足够它笑出泪来的——这泪却溅入了一帆河里,无人知晓……
我还想,正是由于两岸人们的出行离不开这艘渡船,才让它更显得厥功至伟吧。
少年的我,不知道想的是什么,上天揽月?入海捉鳖?无羁无绊地把自由想象的翅膀,在一帆河的旁侧尽情地放飞,去追赶刚才那只被我们惊吓得飞走了的水鸟……
渡船在十几分钟后,便平稳地将船上的几十号人送上了西岸。
我们一行四人,和许多要过河的人一起,终于上了渡船。
随着渡船的移动,迎着拂面而来的凉爽河风,闻听着渡船移动时带起的“哗啦啦”的水流声,欣赏着一帆河清清闪烁着的水波……我们都很兴奋。大约半个小时后,我们便到了东岸。
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小窑街,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宽约五十米,两边是一家挨一家的店铺。这些店铺,有砖石墙体的瓦房,有土坯墙体的草房……它们都是一层,而且它们都如一对对朴实无华的情侣似的,隔道面对,晨昏复晨昏,相看两不厌。
这些店铺隔路相对,这可是生意场上的大忌!生意好的店铺,难免遭一些人羡慕忌妒。我眼见在一家卖布料的店内,有一位高个的男店主,在他家门口罗雀的情形下,见有顾客进了他家隔路的那一家布料店,立即面呈不悦的神情。而他们的店铺,依旧深情地对视着,对他们的利益得失,依然是不言不语。
有不少店家在自家店铺的门前摆地摊,卖的货物多种多样,一般小件类的居多,诸如锅碗瓢盆、老鼠夹子、扫帚、斗笠等。
而光顾这些地摊的,多是小窑街周边的人们。他们对这些地摊格外青睐,围在一起讨价还价,挑来选去。还会说些不为人知的有趣私事,例如,家里的老鼠猖狂得什么能吃就偷什么吃,家里的扫帚被小孙子扔到小河里漂走了……所以,老鼠夹子要买,扫帚也要买,毕竟生活所迫嘛!
小窑街真是热闹得很。
我却偏偏对新华书店里的小人书情有独钟。看到那些琳琅满目的小人书,我的小腿就像黏住了一样。特别是看到战争类的小人书,翻来翻去,就是舍不得放手。
二爷最见不得我这拖泥带水的样子,在一旁催促道:“不要浪费时间,看好哪本小画书就买哪本!”在我们老家的口语中,称“小人书”为“小画书”。
我依言,不再犹豫,随手便买了一本《铁道游击队》的小人书,花去了一毛钱。
接着,我们又随意地在小窑街溜达了一圈,我这才知道:小窑街并不大,街道总长也仅有二三里地。
当太阳快要靠近我们正头顶的时候,和我们一起来的那位本地亲戚说:“还是早点回去吧,免得赶不上中午的酒饭,周家人找不到我們,又要着急了。”
我和小爷、二爷都认为他说的对,便不再兜圈子,一起踏上了返程的路,乘渡船、走河滩、看美景……
后来,一别十几年后,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我再一次来到了一帆河边。那时,我已经二十多岁,由一个小毛孩子长成了大人。
这一次,我是跟随父亲到一帆河边的小窑厂干活的——开自家的东方红拖拉机拉铲运机拖土挣钱的。
一帆河还是那条一帆河。河风清爽,深情地抚摸着我的脸。令我眼前尤其一亮的是:此时的一帆河,已看不到昔日的渡船,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大且东西走向的单拱桥。
这横跨一帆河的拱桥,孑然傲立,颇有遗世独立之风。它的两头,分别有两根粗壮的钢筋混凝土桥墩。它的中间,高高地悬于碧水之上,撑起足够的空间,让船只能够自由地通行——即便是百舸争流,也不在话下。
这座拱桥,映影于一帆河如镜的水面中,将桥的雄姿与水的柔情融为一体。桥,更显得坚实了。而水,则把一道道水痕留在了桥墩上,显示出它乃柔情万种的化身。我想:在水与桥墩日夜不舍的厮守或碰撞中,水似乎占据了主动,主动示软,示温柔,示韧性。
面对着一帆河与这座拱桥,我在想:奶奶小的时候,在面对这上百米宽的一帆河时,她一定怀揣过一份梦想,希冀这一帆河上有一座桥,能让她,或者她身边的所有人,自由方便地来去,上街、走亲、访友。如今,她梦想成真,却也不在人世间了。
然而,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我是一个比较念旧的人。昔日的渡船呢?常常令我魂牵梦萦的渡船呢?
生活往往是趋利化弊的。大桥给人们的出行带来了便捷,它取代渡船,是人们必然选择的结果。
没有了渡船的一帆河,虽然在它的上面有车辆在呼叫,有过客在喁喁,有飞鸟在唱歌……可我总觉得它还是落寞了许多,因为它看不到渡船平稳而自然的优美身姿了,听不见渡船上的乘客贴近它交谈时那么多熟悉的声音了……我恍惚觉得,消失了的渡船,就是一帆河的“原配”。即便现在大桥这个“伴侣”看上去更让人赞叹,我依旧认为在一帆河的心目中,大桥肯定是无法代替旧时的渡船的。一帆河心中珍藏着渡船往日瘦小、忙碌、疲倦的身影。这些身影里,是长年累月无怨无悔的忙碌……我在想,一帆河忘不掉渡船,一定如同我忘不掉它们一样吧。
我在小窑砖厂待了有一两年。在这期间,我经常看见在一帆河的大桥旁边,有两个青壮年的男人在下丝网捕鱼。他们荡起双桨,娴熟地摆弄着一只小木船,无论晴天雨天,总是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捕上来的是一帆河河水养肥的鲜美鱼虾。
这些鱼虾没被污染过,让你买时放心,吃时安心,而且它们味道鲜美,让你吃了一次,还想着下次。这份留恋不是强加于你的,而是好的东西有根须,早已牢牢地植根于你的内心深处,你又怎么能不想着下次呢?
我也常见他们一路笑眯眯地将捕得的鱼虾提回家去。小木船则在他们身后的水面荡悠着,自有一种“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寂寥感。
后来,我才知道这捕鱼的两个人,他们是亲兄弟,家就住在一帆河东边约二里路的地方,紧贴小窑砖厂的东边。
因我住在小窑砖厂,我们成了邻居。只要我抬脚跨过一道小沟,就可以到达他们的家。
他们家开小店,我常会去买东西。对于他们家的了解,也就是在这接二连三的接触中逐步加深的。
他们家的房子,是坐北朝南的一溜几间,土墙瓦苫,且老旧。小店占用了其中一间。
小店是由他们的父母经营的。店内,地面是踩得平滑光亮的土质地面;货架由木板简易地拼凑而成;货架上的货物摆放得整齐,显示出主人平时生活得有条理。小店里的货物却不怎么多,仅卖些简单的日用品。
他们的父母七十多岁了,父亲老实巴交的,剃着平头,穿着陈旧的粗布衣服。他们的母亲瓜子脸,一双大眼睛,花白的头发拢向了脑后。看得出,青年时候的她,当是艳压群芳的美人。如今,迎来了人生的迟暮,容颜已老,两眼浑浊。可是,她面容镇定、目光深邃,而且在这镇定与深邃中,透着一股冷漠——一股曾经桑海、看透世事的冷漠。只需一眼,你便可感知这是一位不同寻常的女人。我的想法果然得到了在一起干活的王玉贵——王大师的认同。她果然是经受过血与火洗礼的人,是从大风大浪中走过来的女人。
据说,小窑砖厂曾是抗战时期的一处战场,直到今日,即便小瓦房有许多优点,例如,靠近一帆河边,离小窑大桥不远;环境宽敞、幽雅,用水方便;屋子不漏雨,还有电,可还是没人敢住。
倒是我的父亲胆大,来到了小窑砖厂后,一家三口就住了进去。后来,一直住了几年,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情。
看来,战争留下的,不会轻易就随着战争的结束而消弭。而这些,只有那些切身经历过的人才会刻骨铭心,如那位开小店的老妇人。历史虽然尘埃落定,而过往的诸多隐痛,依然深深地埋藏在她那镇定、深邃与冷漠里。
我在小窑砖厂的那段日子,还接觸过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也曾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家的主屋,门朝南,是三间两层砖石混凝土结构的平房。另外,还有一间同样结构的灶屋,陪伴在主屋的旁边。这些房子,邻近小窑砖厂的后面而建,在当时的小窑乡那一带,可是凤毛麟角。
她,面容姣好,个子不算高,留有一条吸人眼球的辫子,又黑又粗,长可及腰。
某日,我开着东方拖拉机拖着铲运机,经过她家东边的那条土质马路,一路向北,跑了大约有几里远,这才来到一帆河边曾经疏浚时堆积的一堆河泥前,准备将这一堆河泥分多次拖向小窑砖厂。只见她坐在一块砖头上,不说话,也不瞅我,只是目不转睛地怒视着前方不远处,就是不让我开车过去。
我似乎明白她的意思:是不让我拖眼前这一堆河泥。
我只好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下车。这时,她倒站了起来,然后走到了我的近旁。
我打开车门,只见她带着幽怨的情绪,清脆地对我说:“这堆河泥是我家的。你们凭什么想拖就拖……”
果然被我猜中了。没办法,我只好开车先回去。后来,砖瓦厂和她家协商好了,我这才得以畅通无阻地再去她家的地头拖那堆河泥。自那以后,每当我看到她时,总会有一种由衷的敬佩之情。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正因为一帆河河水的灵气,才孕育了像她这样让人记到今天的人。还有那位抗战过的老夫人。也正因为她们,让我忘不了一帆河不屈不挠的昨天,还有它美丽如画或充满人间烟火味的一幕幕……
作者简介:刘喜权,灌南县人,系江苏省作协会员。
(责任编辑 王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