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有人

2022-05-26 03:39李晓晨
青年作家 2022年2期
关键词:奉贤

李晓晨

大年离梦寐以求的日子就差五十几米了,在肉眼可见的地方,张家的房子已经一尺一寸地测量完毕,登记造册,从前私搭乱建扩出去的小厨房也折半算了面积。清早的小院被一夜细雨洒扫得清灵鲜亮,他端上一杯浓酽酽的茉莉花茶坐在石桌旁看天,花池子里的石榴树经过一夜风雨不见半点凋零,反倒越发枝叶招展。

自从拆迁的消息传来,往常的安宁就再没什么踪影,穿着工作服的人开始每家每户发单子讲政策,一锅浓稠糊涂的汤子更是逐渐咕嘟得沸反盈天起来。按照以往的经验,如果要发生什么大事,波折总不会太少,不然不足以显示事情的至关重要。

对于拆迁来说,量房子几乎算得上最绞尽脑汁、斗智斗勇,尤其对那些在这条街上住了几十年的小门小户更是如此,有钱的早早择了良处安置,懒得为一个半个平方米跟人撕扯,单单这些熟头熟脸的街坊关键时刻还真能上演各种意想不到的戏码。也难怪,人们早也盼夜也盼,春也等秋也等,谁也不愿把真金白银拱手让给别人。

大年没像有的人忙活着垒厨房搭二层,在他看来,做人要本本分分,该怎么着怎么着,就算邻居家的水泥砖头拉回来两三车,他也只当什么都看不见。一只野猫踩着青瓦上蹿下跳,他不由暗生怜惜,猫身子下的杂草好像又比昨天长高了几寸,大年直愣愣看着,两只耳朵哮天犬一般支棱起来。

外面实在太吵!杨大妈嚷得肆无忌惮。他从早上九点一直听到十一点半,大致明白了这里面呼天抢地的缘由。

简单来说,这次拆迁安置既算人头又算面积,她的不满和面积没什么关系,主要在数人头上。按说这是最没合计的,户口本上写了几个就算几个,但她偏不认这道理,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个人口出生证明,说家里还有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伢子户口没来得及落下。

居委会的人一脸无辜,看她一张张往外倒腾各种纸片,字正腔圆把条目清清白白念出来,说半年前没落户的都不能计算在内。杨大妈依然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撒泼耍横,只认准一个死理:不按她说的办就坚决不签字,小娃娃也有平等的权利!这通道理气势磅礴,讲出了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谁也没有足够的智慧和气力反驳。于是,只能绕过去先往下一家走。见人要散,她立即收了声势站在院中央,决计要和再犯者战斗到底。

一场战役听上去已经接近尾声,茉莉花茶浓了又淡,大年的肚子咕咕噜噜发出阵阵声响,早晨的肉饼白粥早伴着刚才的慷慨激昂消失殆尽。看看表,是该出门买菜做饭了,顺便还得绕到巷子最东头看看二年的房子。

其实不是为了看房子,主要是受二年委托给房子里的租客打声招呼,告诉他们这地方马上就要拆迁,赶紧另谋他处。二年哼哼唧唧在电话里说半天,大概意思就是希望大哥和气生财跟租客好好说说,自己能少赔或者最好不赔违约金。这并非大年所擅长,不过弟弟一家离得深远,他又抹不开面子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赶上门去。

出门先朝每天都要去的便民菜市场进发。叫菜市场其实不过一家小菜店,老板几年前从一个南方小县城迁来,三四年过去应该早赚得盆满钵满。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因为大年眼见着他家店从一间平房扩展到三间,卖菜的也从两个变成四个。他心里一直佩服这人吃得苦耐得烦,却知道自己断然发不了这财,主要顶不住辛劳。

小菜店比早上少了许多人,不用上班的大爷大妈此时即将做好一顿营养丰富的午饭。正午的阳光透过遮阳篷斜射进来,老板一家正忙着往瓜果蔬菜上喷水,好让它们看上去像刚运来时那么水嫩青翠。

大年伸手拿起一把香椿,打算回家拌个白玉豆腐——以前老婆在时每到下香椿的时候都喜欢买几把尝鲜。再往前是绿油油的菠菜和粗壮的东北粉条子,他犹豫要不要买上一小把。一个人吃饭总很麻烦,买多了浪费,少了又对不起搭配的油盐酱醋,就连米和水的分量都不好确定。

来了啊,买条鱼吧,新鲜的,回去炖个汤补补,再添点苦瓜。老板娘忙不迭地招呼。鱼看上去的确新鲜,银色的皮上裹着一层细密紧实的鳞片,从前二年最喜欢吃鱼,煎炸烹煮都喜欢,一吃鱼两眼就眯成缝。这小子好几个月没回来吃饭了,都不知道天天在忙些什么。

“来两条小点的。”他胡乱指点几下,回去炖个鱼汤豆腐,香椿拿来炒鸡蛋,再买瓶小烧喝几口闷头睡下,这样一天的时光就会过得分外顺溜。一个人过了几年,大年已经能充分掌握独自轻松快活的诀窍。

走出门,对面熟食铺子的香气扑面而来,他能清晰地分辨出蒜烧红肠的辛香、烧鸡的浓酱以及麻辣羊蹄的孜然,本来不想破费在额外的口腹之欲上,但又按捺不住肚子的蠢蠢欲动。也罢,真要搬走恐怕这辈子都吃不上这一口了,他真诚地安慰着自己,称了六个烧得红通通香喷喷的凤爪,过几天再买个猪肚炒辣椒。大年暗自规划着未来的美味,一颠一颠的小碎步迈得汹涌澎湃,全然忘记了二年交给他的任务。

洗过的小香椿鲜嫩嫩摊在桌上滴水,两条鱼浇上葱姜热油煎至微黄,几种食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人不禁心旌荡漾。大年迫不及待拧开烧酒抿了一口,一股液体立刻沿着喉咙肠胃顺流而下,热火朝天地在身体里烧成一团。

正眯眼得意,有人恍恍惚惚走近,大年给鱼翻个身子又揉揉眼睛,才认出走来的是义武。忘了喊他来喝酒瞎扯了,他心里责怪起自己,赶紧扒拉起自己脑子里不多的库存,竭尽全力组织成尽量显得通情达理的语言和逻辑。

一小杯酒递过去,义武送到嘴边却又顿住,重新放在桌上。进屋前,他一直琢磨着该以什么样的腔调开口。演练过好几种开头,不是觉得道貌岸然、假模假式,就是有些霸道无理、天地不容。

都是该死的拆迁闹的,一想到这事儿就脑袋发懵。怎么大年那个小厨房的产权是自己的呢?要不是儿子翻腾出房子的老本本,他压根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一个院子里住了二十几年,他看着大年从成双成对变成孤家寡人,二年独立门户远走他乡,两家从没红过脸拌过嘴,还时不时互相送菜送饭喝酒解闷。义武没法一本正经地和大年谈这八个平方米的归属问题,可老伴、儿子也早明明白白给他算过:一平方米三万五,八个平方米就是28万!想想自己几年也挣不了这么多金银财宝,还有什么办法?就像儿子说的,要不就等于白送给别人28万,非亲非故的干吗不送给亲儿子?

是的。爹亲娘亲都不如儿子亲,更何况邻居。义武朝着煎鱼的香味更加坚定果决了几分,打定主意今天死活不能再喝大年的酒,不然话头涌到嗓子眼肯定又得咽回去,长痛不如短痛,他要是死活不肯,非闹个你死我活,那也不怪自己,毕竟,就算谁都不肯轻易便宜了别人。

这么香,义武说。

煎个鱼打算炖汤,别走啊,盛一碗喝喝。

饱了饱了,闻着真鲜,添什么料了?

哪有。葱姜盐,不会玩巧的。

拉倒吧,在家坐着都闻见了,是好吃的,绝顶好东西。什么鱼?

这一下把大年问住了,买的时候就顾着听老板念叨,丝毫没留意到底是什么品种。

炉子边的人把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鱼和豆腐上,无比渴望能炖出一锅喷香奶白的浓汤犒劳不约而至的食客。义武坐下,说儿媳妇最近辞了工作在家生二胎,日子过得艰难,老婆腰椎病犯得厉害想推拿,舍不得一次一百块的花销……这絮叨一点没冲淡烧酒带来的喜悦,大年记得谁说过炖鱼加个煎蛋汤汁会更浓稠,赶紧拿个土鸡蛋煎好扔进锅里,又择了几根九层塔的叶子切碎,准备在最后的时刻一击即中。

四围的墙壁上招摇着蜘蛛经年累月吐出的丝网,它们全力以赴朝向某个目的地不断进发。酒和汤各摆两份,香椿炒鸡蛋,老干妈拌黄瓜,昨天剩下的猪头肉占据了桌子的中间区域。义武想起自己在这屋子里吃满月酒的时候,可能是十几年前,又似乎没过去多久。他生的是头生子,但无非也才折腾出七八个菜,夫妻两边的老人都早早去世,朋友也数不出几个,只有正吃壮饭长身体的二年兴致勃勃地从开始吃到最后。

自己也下小厨房帮忙炒了两菜吧?义武一边吸溜着鱼汤一边问大年,你记得吗,我是不是还给你搭把手来着?满月酒的时候。

谁的满月酒?哦,我儿子,大年突然来了精神,对啊,你做的红烧带鱼,香死了。二年鱼刺卡了嗓子还非得拿馒头把鱼汤擦干净,我就从来没见过那么干净的锅底。是不是还拿来一斤白酒、一个收音机?他又想起,那时候奉贤每天早上都要听一段收音机里的新闻再去上班,可惜后来被臭小子推到地上摔坏了。

“太可惜了……”大年叹了口气,突如其来的精神同收音机一起掉在地上摔成八瓣。奉贤扔下他跟人离开已经足足有五六年,他到现在也没搞明白这事儿是怎么发生的,反正之后儿子一直恨他恨得牙痒痒。他有时候觉得委屈和无奈,但很多事情不说就差不多跟没发生过一样。

义武格外愿意讨论那顿满月酒的每一个细节,一遍遍谈论起自己怎么从家里偷偷拿报纸裹了几条带鱼上门,看白糖罐子空着,执意出去买了一袋。他还提到买糖的时候顺手给二年带了盒男孩子爱玩的小画片,是和两盒烟一起买的,自己抽了一盒,留给大年一盒……

话头一旦开启,便绵绵不绝,细密如雨。坐在对面的大年甚至都无法插话纠正一些在他看来有偏差的地方,比如买糖买烟的钱后来自己硬塞进义武口袋里了,烟也只买了一盒两个人共同抽干净。但无所谓,过了这么多年,谁还记得怎么回事,义武不是连做的什么菜都记不清了?

菜吃得差不多,酒也没剩几口。义武在微微的眩晕中看见老伴和儿子的脸,都不怎么愉快,他不得不漫不经心地说到拆迁,和大年深入浅出地讲解着自己知道的所有政策和消息。其实,大年掌握的内容同义武没有太大差距,毕竟双方基本都是从同样的渠道得到的这些信息。

“要房子,哪怕多花些钱也得要房子。”义武劝道。“那是,不然住哪去?”大年说,“贵也得要。”“对啊,所以量房子必须看准喽,不能让别人白占了便宜,是不是?”义武说。

他们在酒菜营造出的真情实意里满怀信心地设想未来——不管怎么样,铁定要继续当邻居,金不换银也不换。这时,义武的语气有些不似先前那么慷慨激昂了——大年,跟你说个事儿啊。

“啥?还这么抹不开?”

“还不就是小厨房。咱们这个小厨房呢,产权是我家的,有证明。”义武说完赶紧咽口酒,然后抬眼盯着另一张红通通的脸庞。

眼前的五官开始夸张、变形,从吃惊迷茫再到错愕,那鼻孔本来是平视他的,忽而转了方向朝四面八方运动开去,最后定格在朝上倾斜45度的位置,连接成匪夷所思的不解和愤怒。义武索性把眼睛闭上一会儿,希望再睁开时一切能恢复如初。

——不可能,小厨房从我舅舅那会儿就在里边做饭,怎么是你的?大年顿时产生了一种被侮辱和欺负的愤怒,哗地把杯中酒全泼到地上,想想又掏出烟点燃,烟圈一个一个接连不断地冒出来,随之浮现的还有一张又一张活着的和死去的脸。大年想把这些在这里住过的人全都召唤到眼前,让他们清清白白说说小厨房到底是谁的。

义武早先的羞愧被大年的理直气壮顶得无影无踪,他冷冷拿出存在手机里的房本照片亮在面前——总之,怎么说都是没什么实际用处的,我们也不是要占你便宜,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厨房不是你的,用了这么多年不用再提。可现在怎么也要该谁的算谁的。

义武一边说给大年听,一边从桌旁侧身朝外走去。目光所及,一丛冬青刚刚从料峭里冒出嫩嫩的绿色,正昭示,等待着一个新的明天。

明心正在晌午的日光里带女儿散步,忽听得一阵顿挫的脚步声响起,她没法辨别出到底是谁,毕竟,自从搬到这里以来实在很少出门,更不用提和邻居串门打交道。也很少有人找她,除非水电暖厕坏了需要上门来修,可最近却添了件烦心事,房子眼见要拆,自己就算提前付下几个月房租也不得不服从大局。明心知道房东的哥哥住得不远,因此总盘算着哪天去找他谈谈,但也没付诸行动,日子实在太过忙碌,全然腾不出整块的时间。

无妨,明心也不想胡搅蛮缠讹人钱财,只想要是房东哥哥还有别的房子可以顺水推舟租给她,彼此都省下麻烦又能各得其所。她希望女儿在看得到天光的家里长大,知道星星月亮从哪个方向升起落下,种子怎么一点点发芽长大,变成一棵不容小觑的参天大树。

小菜店里的蔬菜水果一如既往的水嫩,大年已经从每天去一回变成隔一天去一次。这阵子,他一出门就觉得有人跟在身后,也没什么确凿的证据,可一锁上门就觉得有脚步在身后响起。

谁会跟踪他呢?想了又想,没半点头绪。有一次他走出几十米折回,在门口细细的土上看见两个不完整的鞋印,一望便知是男人的大脚,其中一个踩得靠外,只印了个脚后跟边边,另一个面积就大了许多,连脚前掌也全留在土里,这下,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并没有捕风捉影地发癔症。

二年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叮嘱他赶紧去明心那说和说和。大年心里一阵胆怯,没有丁点动力迈进二年的院子,人家一个女人带着个娃娃好端端住了几年非给撵走,不管怎么说都有些不近人情。再说,那人好像一直跟着他,如果真要图谋不轨给引到别人家里去,不实实在在坑害了无辜的人?他虽然木讷,却断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

趁买早点的空,大年踱着步子逛到二年的院子附近,以一种格外漫不经心的气势从门外经过。往常这时候,明心早就出门上班去了,家里只留下阿姨和女儿叽叽喳喳。可今天院子里分明传出不一样的动静,起先是小孩子扯直嗓子哭哭啼啼,然后有女人耐心地安抚和哄劝,其间还夹杂着另一个很少听到的细腻温和的嗓音。他基本上判断出院子里正在发生的一切,明心的女儿可能生病了,她正忙着施展浑身解数试图从撒娇的小手里挣脱离开。

正要返身离开,又想起什么,便去早点铺子买了一份油条煎蛋,又多买了牛奶小笼包卤蛋专门套上两个袋子,不一会儿,那袋子就悄无声息地摇摆在院子外的门上了。二年的电话就在此时响起,他假装手脚全被占满,一任手机的铃声循环往复,直到哑然无声。

傍晚的风吹得人和花骨朵一起得意洋洋起来,明心带上女儿来敲门。大年头一次知道,这个女人是小学音乐老师,也许是职业的原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实际的年龄,反倒更加青葱活泼很多,性子也很直爽真诚。明心拉着孩子,并不妨碍说出此行的目的:二年说一切都听你的就好,麻烦大哥有亲戚朋友还想出租这种平房给我就好。又夹出几张钞票塞给大年,下巴不知为何有些发抖——一点点辛苦钱,喝喝茶买买早点,能帮我们安顿下可再好不过。

小女孩猛地打翻母亲伸过去的那只手,几张钞票在附近地上散落得七零八落,她又迅捷地把玩得惊心动魄的黄鸭子狠狠摔到脚面上,那鸭子冷不丁跌了一跤,猝不及防发出两声刺耳的喊叫。

明心赶忙把注意力移回女儿身上,温柔地拎起来抱进怀里亲亲捏捏,小人却中邪一般踢打扑腾个没完,用尽全部力气痛哭嚎叫起来。大年分外尴尬,已经想不起来儿子这样发脾气是多久以前,可能他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个父亲。

“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睡落床,听朝阿爸要捕鱼虾咯。阿嬷织网要织到天光啊——虾仔你快高长大,划艇撒网就更在行……”明心抚摸着小女孩蓬松的卷发,樱桃红的双唇一开一合。他忽然记起奉贤以前也喜欢听粤语老歌,那歌声前所未有地婉转动听,随着密密的风吹进每一块骨头之间。躺在怀里的小女孩分明格外享受这些,又过一会儿早把刚才的不快彻底丢到脑后,扯着母亲的袖子啃来啃去,脸色竟然也比先前红润了一点,还拿胖胖的小手指头朝着大年一戳一戳的。

“不用着急,不会没地方住,实在不行住到我的新房子去。”大年开起自以为好笑的玩笑,明心却低下头没有丝毫言语。这一低头似乎无比沉重,让大年觉得是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了。

“吧嗒!”轻微的响动声从门那边传过来,但只有大年一个人听见这声响。他的神经陡然绷成层层叠叠的高压线,随便一触就会火光四溅。那人又来了,像往常一样跟过来了,大年无比愤怒,他果决有力地走到门口向周围望去,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树和几只鸟雀。

再回过神来,明心已经带着孩子打算离开,手里捧着一小把粉白相间的海棠花瓣。

拆迁的日程一天天摆在面前,大年慢慢地接受了一地鸡飞狗跳。还好,当时二年自作主张在这条街上买了间房,不管怎样拆完也能换个大点的。他甚至都想过可以贴补弟弟几万块钱,反正一个人嘛,大点小点都无所谓。但每当想到小厨房气又不打一处来,当务之急是要去房管局查查厨房的问题,就算喝再多的酒,也不能白白便宜这老小子。

再一次坐在大年家,义武已经没那么理直气壮,他每天都生活在老婆儿子的嗡嗡嘤嘤中,以至于出门也环绕在那忽高忽低的声音之中。往事历历在目,变成不堪一击的泡沫。他开始暗暗怨恨大年,要是不打折扣同意自己的诉求,两家不还能和和气气喝酒吃饭做邻居?

没办法。他一屁股坐下就不打算轻易起来。你想明白了吗?义武问。明白什么?一直都是我家的啊。那算借用吧,我们有房本。到时候再合计吧,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看人家说啥。

“那我可就跟这儿不走了!”义武使出最后的绝招,然而这致命一击却打在虚空之中,大年看了他一眼,抱起双臂扬长而去,义武愣在地上,不知道该跟出去还是留在这儿。

去哪呢?大年漫无目的地在街巷里溜达,想起该给二年打个电话,让他出出主意,可按了几个数字又放下,怕再纠缠明心搬家的事情。一想到明心,那粤语的歌声又低回婉转地在耳边响起,连密布的阴雨都驱散了几分。

不远的一处院墙下,施工队的工人正匆匆忙忙搬运砖头和水泥,据说这几天附近的瓦工和小工身价暴增,工钱翻上几倍还挑挑拣拣不肯痛痛快快出力气,主人家则断不敢显示出丝毫犹豫和不快,否则很可能几个人撂下工具拔腿就走。大年停在电线杆下看了一会儿,斜对面的大槐树下几个闲人正往前凑热闹,一个穿着不知道哪个孩子的校服,还有个面黄肌瘦顶着杂草样的乱发。义武也从后面赶来加入旁观的队伍,等到再有一对坐轮椅的老头老太停住,树下的空地就已经挤挤挨挨满满当当。

大年假装没看见义武,一边烦闷着他把牢底坐穿的决心,又隐隐约约听到脚步切切擦擦。人家再热闹,留给他的也只剩下或明或暗的声音。他始终不知道那人是谁,想干什么。甚至有一次,突然感觉那气息从身后袭来,等再回头却还是一无所获。

这几天,明心的房子问了好几个人也没什么结果,他很责怪自己什么都无能为力的样子,打算买些蔬菜水果送上门去。义武除了吃喝拉撒睡,每天跟着他,身后的人也不肯消停片刻。总有必须要出门的时候,这当口,他的脑子里就一帧一帧过着最近常看的悬疑片,墨镜、风衣、墙角,卖豆腐的、开药材铺子的,大年得了疑心病一样梭巡四周——近处没有一个可疑的身影,万事万物都暗淡无光。

几只鸽子轻轻飞过,全然不明白他的苦楚,树下是窄窄的街巷,正中扯着横七竖八的电线,再往前立着几根电线杆,其中一根挥舞出斩钉截铁的胳膊,几只黑眼睛赫然出现在上方,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

摄像头。

大年好像被人扎了命门一样开始萎靡颓废下去,脚底因为即将失去根脉变得软弱无力,所有人都在不怀好意地看着他,自己陷入了一丛丛透明的怎么都挣脱不了的丝网,一点一点被无形的茧慢慢裹紧。

晚上,他又梦见了那个熟悉而逼仄的场景:开头略微模糊,然后“吧嗒”一声屋门被锁上。空间越来越稀薄,他被潮水般的窒息感包围。泛黄色的天花板开始扭曲,墙壁一点点柔软、变形,那个时刻就要来了——它最终会变成一枚巨大的白色的茧,吞噬掉他并不高大的身体。

只能眼睁睁等待着,什么都做不了。最精疲力竭的时候还是来了,在就要昏死过去的那一刻,他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然后艰难清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深灰色的窗帘从高处披挂下来,院子里一丝响动都没有,人人都睡得酣畅,一盏橙黄色的街灯从墙上照进来,把一草一木都照射得无比分明、确切。

大年病了,一种在旁人看起来毫发无损、没有异样的病。

一封没头没尾的信封躺在桌上。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写信,写给他?

大年撕开信封的动作显得分外笨拙,信纸的一角随着信封一起撕下来。他有点儿激动,展平只写了几个字的信纸。

有照片胡乱落在桌上。一个熟悉的背影跃然眼前,是他自己。还有另一个女人,细看过去,他的汗毛炸起,肃立静默。

是明心!

那些照片像精心烹饪的菜肴一样摆在面前:他正往明心门上别早餐口袋,两个人相跟着送出门在街口道别,递给小女孩糖块儿和点心,在明心家附近溜达,一脸焦虑,不知道给谁打电话……

信上只写了两行字:房子也有我的一份!!!!

几个硕大粗黑的感叹号让人心惊肉跳,大年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刺眼的感叹。 他翻遍前后左右没找到落款,即便这样也能认出是奉贤的笔迹。这么多年过去,来自她的第一个消息居然是这封信,大年盯着这十几个字看了好久,半晌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奉贤要同他分拆迁的房子!那照片是什么意思?应该算把柄吧,如果达不到满意的效果她可能会拿去告他。明白了这一点,大年感觉五脏六腑都似乎被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又深又长,没有半分愈合的可能。

以前大年和奉贤不住在这个院子,这里是舅舅家。十几年前,他们从郊区的出租屋搬进来。舅舅七十多岁,无儿无女,戎马半生,和他一样格外喜欢这个外甥媳妇。他们坐在石榴树底下喝茶、斗地主、闲扯,买菜、煮饭,舅舅喜欢肉末烧茄子,他喜欢葱烧蹄筋。奉贤呢?基本没什么太多要求,无非一碗宽面撒满辣子,只要他们吃得心满意足就可以了。

还没生病的舅舅格外懂年轻人,天一黑就宣布自己要出门遛弯儿,让把门锁好。大年和奉贤连忙把屋门仔细别上又拉好垂到地面的窗帘,这时候一切空间就整全地属于两个人了,即便月亮也没法偷空进来瞧上一眼,然后便在沙发上床上桌上地上搂抱揉捏成一团团,全不顾旁边的猫儿狗儿和鸟雀,直到淌出一身透亮的汗珠子还舍不得分开,像两块面和在一个盆里,怎么都分不出一个和另一个。

奉贤从没刁难或者苛待过大年和舅舅,她的脸上总荡漾着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不是在厨房里忙活就是在院子里打扫,要么就跟着舅舅去散步。一家人的生活费全都放在大衣柜抽屉里,谁需要就抽出几张,没有了就往里添一些,很像寺庙里的功德箱。但奉贤很少打开抽屉拿钱,所以总是指使大年出门买菜——我可不动你家的钱,省得怀疑我图你们富贵,一旦大年希望她出门采买,她就稀里糊涂打起哈哈。

房子要分给奉贤吗?他也没什么主意。舅舅去世前已经打定主意把房子留给他俩,最后躺在病床上还特意嘱咐要在房本上填好两个人的名字,他还恍惚想起奉贤一边掉眼泪一边紧紧抓住舅舅的手,告诉老人家自己不在乎这些,一家人说什么也不会分开。

没有几天,舅舅死了。

再过几年,奉贤走了。

一根树枝落下来暂时中止了他的胡思乱想,不知道哪家的猫又到点儿出来觅食,他把过期的面包捏成渣渣抛上去,索性把照片也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中。

确凿无疑。的确有个人一直跟在后面,可能还和奉贤有什么关系。不然,这些照片从哪儿来的?大年一天比一天惶惶不可终日,常常没走几步就猛地停住或回头瞟上几眼,耳边似乎老有声音响起,再仔细辨认又不能听得清楚。

第二封信来得依然没什么征兆,信封上连邮戳都没有。大年虽然心里已经有些准备,能暗暗揣测出信里的内容,可看到熟悉的字迹整个人还是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信的语气比上回和缓许多,字数也多了几十行,随信还附上了照片——各种各样的同一个男孩子,带着泪珠大哭,撇着嘴吃雪糕,骑在旋转木马上,双手绑起来牢牢系在栏杆上,最后一张躺在医院床上正打吊瓶,蜡黄的小脸看上去一点精神都没有。

儿子。

丁丁。

大年以前管他叫丁丁,不知道现在改叫什么了。儿子的神情和他一模一样,就算五官再生长开阔也没法从根本上摆脱他的影子,连笑起来都刻着不能否认的血统。

奉贤在信上写道:

儿子跟着她一切都很好,调皮但机灵得很,能想出一万个主意偷懒打游戏不写作业……最近常常惦记爸爸,说本来就有个好爸爸,给弄丢了……当年自己没打招呼跑掉,其中各种难言之隐等有机会再详细告诉他……

丁丁马上就要读中学了,所以没时间回来看他……提到上中学,她说自己现在过得不怎么如意。穷,儿子要交一大笔择校费,他们怎么都拿不出来,所以希望大年能帮忙,倒也没讲明具体数额,只是说附近中学怎么也得八万起步……

丁丁……八万。八万……丁丁。大年满脑子萦绕着这两个词,奉贤的面孔和声音一遍遍出现:万一丁丁真缺钱读不了好中学怎么办?儿子小时候他和奉贤一起板起脸骂他,再不好好学习就送你去糊纸盒子,累得你睁不开眼也没钱买冰棍!丁丁老是不屑一顾地撇嘴,没钱,你们养我嘛!

结婚证其实还平平展展躺在抽屉的最深处,上面的两个名字依旧没改过,大年抖擞起精神一遍遍打量着发黄的照片还有新收到的信,家的气息一点一点向着他奔涌而来。

街东头的龙王庙里供着四海龙王、龙王娘娘、日月星君、雷公电母风神雨伯等各路神仙。时间渐久,龙王的真身早在旺盛的香火里脱色掉漆,本来今年有刚发迹的人想花钱重塑一遍,但不知怎的搞三搞四却没了下文。

庙前的大槐树上挂满许愿专用的红丝带,门口石匾上刻着:龟见则旱,蛇见则雨。正中间的龙王怒目圆睁,身披红色带花斗篷,虽说他本专管求雨,但怎奈来求神拜佛的愿望越来越五花八门,就索性无所不包,兼容并蓄。

大年只去过龙王庙两三回,一次是舅舅病重的时候,还有一回因为奉贤突然离开。他也不知道这地方灵不灵,但每次从庙里回来总能踏实平静很多。于是决定再去一趟,问问龙王这次到底该怎么办。

义武跟上来,他假装没看见,径直朝前走去。庙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解签的地方,大年心下一动,决定抽一支问问吉凶。一支竹签从竹筒中跳脱出来,上面写道:“禅杖端头藏玄通,今朝富贵前世功。宽人律己好品性,来日安坐莲花中。”他喃喃念一遍,不大明白写的是什么意思。解签人一眼辨出他的疑惑,大年不怎么想掏钱,但怎么也得问个明白。

解签根本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前思后量,左摇右摆,解签人捏过一开口就道破——签文的意思是说,你这辈子能不能有荣华富贵都是前世修来的,这辈子啊,如果能对别人宽容一些,再克制一下自己的性格、欲望、脾气,最后就基本上能修得善果,有个不错的结局。所以,怎么说呢?得多做好事,多发善心,最后肯定没跑。别跟人太计较就好了。

大年以为他说得的确有道理,不管对义武、明心、奉贤或者丁丁,如果能多存一份善念和平常心,好像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可之前自己也没使坏心眼儿坑蒙拐骗,怎么就一桩桩一件件碰上这些事情?

他跪在龙王前的软垫上,把刚刚点燃的三支香插进铜炉深处,也学着别人的样双手贴在额头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香烛燃起的烟不动声色朝高处飘去,远处,不知谁供奉的鲜花蛋糕早已发干发皱,可就算这样也还有几只苍蝇围绕在四周,嗡嗡嘤嘤,不肯罢休。

从龙王庙回来的三天时间里,大年把自己关在屋里哪都不去。冰箱里囤的蔬菜蛋奶基本能维持一个星期,如果一天只吃一顿的话,说不定能撑过两周。

“该怎么办呢?”这已经是他第几百回提出同样的问题,也不知道问谁,毕竟,屋子里除了长年累月驻扎的蜘蛛和夏天剩下的蚊子,并没有其他活物。不是还有跟着的人吗?他就又朝着空气问了一回。

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支撑不住倒头睡下,不到三个小时,人就会断断续续惊醒。大年无计可施地被梦里的憋闷和恐怖吓得瞠目结舌,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还有动物、植物,都紧紧跟随在身后,有时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他觉得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甚至连拉屎撒尿都相当困难,不想吃饭,不想走路,更不知道外面为什么又在吵嚷。

第四天,太阳从东边升起来了,今晚能看见难得一见的红月亮。大年没什么兴趣,舅舅还活着的时候也有过这么一回,可他老人家迷信得很,一到晚上就早早关门闭户不准大家出去凑热闹,说这是血月,一般血月出现时准没什么好事儿发生,“月若变色,必有灾祸”。

“如果今天来上一场地震或者龙卷风,这条街上的人不就都眼不见为净了,再不然几百米外的明水湖大水倒灌给自己冲没了算了。”大年一睁眼没吃早饭,点上一根烟吸狠狠吸几口。

义武怎么没来?往常这一天刚开始,门玻璃上就会映出一颗圆滚滚的脑袋,如果屋里没什么动静,那脑袋就换个角度把耳朵贴紧在玻璃上。贴就贴吧,习惯了,不搭理他就好。可今天,直到下午四点多都没有丝毫响动,他打算吃碗炒米出门看看,莫不是真被龙卷风刮到了九霄云外?

一打开门,刺眼的光晃了几下,天空透亮,碧蓝如洗。屋外的院子里,石榴、鸽子、柳树、月季,还有人,都和四天前没什么太大区别。大年趔趄几步赶紧在石桌边坐稳当,才腾出工夫细细琢磨。

他从左到右又从上往下打量起这院子,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无非邻居家门前摞了几层的砖头不见了,再听听外面往日工人的挑三拣四也不太能辨得清。周围静谧得清场一般,落下一个花瓣都能听到动静,于是站起来往外走,街上空空荡荡,连个小娃娃都没有。大年心生疑惑,又听到从很远处传来激烈的声响,这声音应该是从龙王庙那里传来的吧。四处打量下,确认没人跟着,他就放肆地顺着那条路迫不及待小跑过去。

突然,就真的刮起一阵无来无由的风,雨点噼里啪啦一路砸下来,街上的窗和门吹得乱响,大年顶着风雨一路狂奔,他坚信,只要到了龙王庙就一定可以水落石出。

到了龙王庙才发现,一整条街的人几乎都出动了,人多得像岁末年初大扫除时从四面八方涌出的灰尘。此时此刻,这许许多多的人全心全意聚拢在庙前的小块空地上议论纷纷,近处的几棵大树参天茂密,延伸出去就成为避雨的好去处,红色的许愿绳早被淋得湿哒哒,没半点神采,当然,庙里的龙王和一众神仙依旧眉飞色舞,顶天立地。

大年试了半天怎么都挤不进去,只能站在人群的外层。义武挤在最里层占据了绝对的核心位置,大年听不清他慷慨激昂地呼喊,只能大致判断出说话人的愤怒和不解。有大妈拎着兜子互相传递信息,间或左右耳语几番。两个脏乎乎戴鸭舌帽的小男孩儿正在草丛里挖着什么东西,要是以前,大人绝不会放任他们跑到这里来闹腾。穿旧校服的来了,坐轮椅驻拐杖的来了,扎着长命辫的小崽子也抱过来了。明心竟然也在这空地的范围之内,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棵树下,大概因为手里牵着女儿怕不留心磕磕碰碰。

龙王庙旁是整个拆迁工程最早动土的地方,动工那天,施工队还专门进庙里烧香祈福,希望菩萨不要怪罪他们,他们点燃几米高的“天香”,光烧完这一炷香就足足费了几个钟头。此时的空地早不见当时的忙碌和嘈杂,只默默矗立着停工的挖掘机和半途而废的大坑,司机和工人不见踪影,四面遮挡的围栏略显无可奈何和勉为其难。坑边的砖头堆得四分五裂,像极了不专业的盗墓小贼的所作所为。淅淅沥沥的雨打在挖掘机和砖上,坑底的泥和水搅和在一起,污浊得让人不忍直视。

发生了什么?大年有些困惑。

“这就拉倒了?有这么办事儿的吗?!”一句比其他人响亮许多的叫喊从人群中脱颖而出,把一连串的脏话连缀拾掇得天衣无缝,浑然天成。

就让人猪狗不如地这么住下去啊,一下大雨就接上尿盆子,上茅房还得跑十几米,好不容易等着拆迁来了,折腾半天又不动弹了,跟我们耍猴呢啊!

就是啊,哪有这样的,翻腾这么久,新盖的院墙……我们丫头和小子早都不说话翻脸了……

很多声音随后跟着引爆,一圈一圈向外荡漾,蓬勃开去。骂的,哭的,闹腾着蹲在地上的,因为是雨天行动不太方便,否则说不定会爆发一场激烈的围斗,这些平时散兵游勇一般的人此时此刻果决坚定地抱成一团,亮开嗓子愤怒地咒骂着、哭喊着、打闹着,生生要揪出一个敌人来斥责发泄。

可敌人在哪儿呢?挖掘机么?大坑么?还是庙里的龙王?唯一算个靶子的不过是贴在庙前布告栏里那张字数寥寥、言简意赅的告示——

“因不可抗力,本街道拆迁停止。给大家带来的麻烦和不便,敬请见谅。”

这行字歪歪扭扭,带着明显的颓废和逃避。没几个人懂得不可抗力到底意味着什么,大家只能确凿地明白搬新家住高楼的愿望就此暂时告一段落了,先前垒的二层小楼和多出去的厨房厕所,还有白花花雇人运砖头的工钱,都随着这张白纸黑字灰飞烟灭。龙王和一众神仙呢?神情依旧肃穆狰狞,隔着低矮的栅栏望向门外。这时候,他们早该下班了。

哄闹半天,皆是徒劳,义武从人群里费了半天劲才挤出来,该去买菜回家让老婆做饭了。大年发现他的头发不知怎么黏糊糊沾成一片,胡子也细细密密爬满小半张脸。就这么往外走,不料和大年碰个满怀,竟然有几分不好意思,他低下头搓了搓手上的灰渍,这才又抬起头说,——不拆迁了,也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

——哦,不拆了?

——嗯,都贴出来了。工作队的人早上就撤了,居委会还贴了告示,单等回来收拾零碎。

——临时的办公室还留着?

——也锁上了,要紧的东西都带走了。

——为什么?

——不知道,咱们哪能知道这些……你说这折腾一通……说着说着,义武朝挖掘机的方向退了几步,然后又继续朝后退去。大年看他走到被遗弃的大坑边边上,就在他即将划出一道抛物线坠入深渊时,几乎出于本能地伸出右手拽住那孱弱的衣领,又用尽全身力气把肩膀带着胳膊腰身一起拽到眼前。

那张湿漉漉的脸庞此刻离他十分切近,记忆以鼻头为圆心向上下左右扩散开去。义武的脸上这会儿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液体密密麻麻连缀成片,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点点头匆匆转身离开人群。

大年松了口气,头上的紧箍咒无影无踪,一块块大石被这告示和喧闹击打得粉身碎骨,从九霄云外落到脚边地上。周遭蔓延开一种无法言语的轻松自在,先前的苦思冥想和辗转反侧此时此刻都显得分外多余。转身,他沿着义武刚刚走过的路一步步慢慢走去,断断续续哼起无名的小曲儿。

他出来时没打伞,雨水顺着头淋到脚,打湿了那件灰色的长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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