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成湖

徐晓群

水乡苏州湖泊众多，城南的澹台湖虽然古老，区区几十亩水面，很少引人注目，不像太湖浩渺三万顷，又有享誉天下的特色水产。幸好现在的澹台湖成了市民公园，湖有了雍容华贵的姿态，和周边环境相得益彰。扼守湖口的宝带桥依然千年前的模样，背衬着高楼，虽然单薄，样子却是越来越坚强了。和宝带桥隔河相望的斜港大桥像古典乐器中的箜篌，我每次骑车过桥，总要在“箜篌”下凭栏片刻，面前是滔滔不绝的运河水，看着看着就会有往事浮出水面。

澹台是百家姓中的复姓，华夏大地湖泊成千上万，以澹台为名者大概独此一湖。孔子博采众长，儒家学说独树一帜，很早就成为享誉天下的思想家。名气响了，追随者多了，想拜师学艺也不容易。幸得子渊引荐，澹台灭明才有缘见到仰望已久的孔夫子。冷僻的姓氏，怪怪的名号，丑陋的相貌，这是澹台灭明进入我记忆的第一印象。

澹台湖

四十多年前，在我懵懂之年初识孔子。生产队大仓库灰白斑驳的墙面上，写满了批判他的标语和各种漫画，老先生被画成了落魄的丧家之犬。近五十岁的生产队会计读过私塾，因瘸腿人称跷先生，他摇头晃脑背个“三字经”只要几分钟，有无错误没人知道，写的字毕恭毕正，有目共睹，村里的标语大都是他写的。生产队会计每天都要记录社员的工分，预分的米、麦、油，上交了多少公粮都是工作内容，属于脑力劳动者，不需要参加重体力劳动。

那个年代，农村人认为读书无用，家长争着让子女赚工分，男少年是生产队未来的生力军，到了15岁必须学会摇船、罱泥。罱泥有趣，除了有小鱼小虾的收获，如果到外河去，能看到澹台湖上连排的拖轮，能看到公路上开得飞快的汽车，还有机会罱上湖底散落的老菱，焐熟后又香又糯。

有一回跷先生见我们啃着老菱，围看他写标语，突然讲起了澹台湖的来历。那时，我们觉得他很奇怪，一个身体残疾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知识呢？天下事古今事无所不知，生产队的老犟嘴阿多说他是吹山海牛皮，瞎编的，结果被人要求“你也编点给我们听听”，老犟嘴噎得无话可说。跷先生有点得意，越讲越起劲。

后来还知道全大队瘸腿跷脚的还有不少，叫他跷先生全无贬义，两三千人的一个大队，学问能超过他的几乎没有。

跷先生说，澹台灭明是鲁国人，在澹台山下居住过，是孔子七十二门生之一，比孔子小近四十岁，澹台灭明对孔子忠心耿耿，可惜相貌比钟馗还丑。至于钟馗是谁，丑成什么样子，我们一无所知。孔子喜欢相貌帅的学生，澹台灭明在孔老师歧视的眼光里抬不起头，心想，与其惹老师生气，不如退学后远走高飞，为老师的儒学传经布道。从鲁中到吴地相隔千山万水，澹台灭明一路游历，最后选定在姑苏城南澹台湖这个地方结庐办学。丑老师有气节，品德高尚，学问深厚，很快被吴地人民接受。成为名闻天下的大学者。人们尊称他为澹台子。消息传到孔子耳朵里，老人家悔之莫及，哀叹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子羽是澹台灭明的字。

“他们为什么把学校建在湖里?出行多不方便。”这个澹台子好像有点怪异。跷先生见我们什么都不懂，一脸苦笑。后来才知道，世事无常，人的一生太短暂，感受不到自然界的许多变化。一场地质运动把学堂沉入了湖底。后人把这新生的湖泊取名为澹台湖。跷先生讲的故事触动了我们一帮少年的心，争着要去外河罱泥。

罱泥能罱上澹台的遗物吗？哪怕一块瓦片一片竹简，我们幻想着。

那一回，我们把船摇得飞快，穿越长桥时因为方向把握不准，水泥船舷在桥壁上擦出长长的白烟，火星直冒。希望越大失望越多，好在淤泥里拣出几个乌黑的老菱也算慰藉。

那时，出身书香的澹台湖就像一个朴素的村姑，还不会想到日后成为披金戴银的贵妇。四周蒿草丛生，湖岸又弯又陡，湖面比现在宽广多了，除了围出的一块块菱荡，就是一丛丛水花生和漂浮的杂物。船来来往往很热闹，岸边还有不少布网抓鱼的人，湖口的宝带桥就是苏州人眼里的长桥，历来就是姑苏一景。

大唐之前，南来北往的船舶经过澹台湖口，遇到狂风暴雨就像巨鲨口下求生，船翻人亡是常事。唐元和年间，苏州刺史王仲舒捐玉带，历经千辛万苦，倡建成五十三孔的宝带桥后，纤夫哼着平缓的调子，行走在平实的桥面上，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1970年代，宝带桥的伴桥从木桥变成了钢筋水泥拱桥，双桥平行了十几年，西侧的苏嘉公路桥，比古桥高大实用，站在公路桥上俯瞰古桥显得矮小瘦弱，成了摆设一旁的花瓶。

公路桥风光时，有一年我和父亲摇着水泥船载着车前子、陶文瑜、叶球等人穿过二桥，在澹台湖转了一下，湖中有一个个用竹片编织的“簖”，叶球来了一回说文解字，“簖，就是用竹子断鱼后路，说得好听点是给鱼虾设置的迷宫，说得直接点就是没有退路的断头台。”风急浪高船小，一位女文友似有晕船反应了，叶球看着说“这湖没有什么特色，还是上桥吧”，船匆匆停靠在古桥上，丝绸工学院的一位同学感叹：“古桥受了压迫，浑浊的澹台湖水让人发晕。”

结庐之地陷落为湖，地质无情人有情，为纪念澹台灭明，附近的尹山之顶和郭巷集镇上先后建有澹台子祠。

民国年间编著的《吴县志》三十五卷有记载：“澹台子祠在葑门外郭巷镇，旧在尹山巅，祀先贤澹台灭明……明练埙设义塾于其中，改名澹台书院，后毁。清康熙中尹山寺僧明宗谋重建而未成，至雍正初始落成焉。乾隆十六年高宗南巡，诏以明姚安太守施悌配享，咸丰十年毁，同治中移建今所。”即位于郭巷集镇老街的南岸。

尹山是郭巷境内一座山体不大，名声很响的土山，得名于周朝隐居于此的大夫尹吉。古时山巅上建有澹台子祠，1970年代开建砖瓦厂后，山体很快被抹平，这样的涅槃很遗憾。从前出行水上交通不可缺少，澹台湖、尹山、郭巷老街相距的水路不过几里，就像邻居。

最近大家在议论这老街是拆还是保护之际，我知道了老街上也有过澹台子祠。这是澹台的徒子徒孙在吴地传学的又一个重要场所。

周末,我循着施晓平老师提供的历史遗存示意图，找到了澹台子祠遗址。邻近的泰安桥还健在，闭上眼睛依稀能看见身背土布书包的学童结伴过桥的情景，读不起书的孩子一脸的羡慕和无奈。

自从澹台子在城南传道，这一带尊师重教，读书氛围相当浓烈。好学风代代相传，诗人袁学澜、袁水拍，与这片土地都有渊源。此乃往事，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稍作统计还发现，历来只有三四万人口的农业乡镇，近几十年出过的博士有二十多位，还有汤堡村荣姓一门兄弟两博士。

“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以斗量”，风吹过断垣残壁，像是隐隐传来的琅琅书声。跷先生讲的故事犹在眼前，两千多年过去了，就算是抽干湖水，再掘地三尺，也未必能发现澹台的遗物。世事更替，不变的是对文化的敬重，澹台湖的水和澹台灭明的踪迹早已融合在吴地历史文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