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亭亭
(景德镇陶瓷大学,景德镇 333000)
觚最早出现于新时器时代晚期,多为陶觚、漆觚,功能以酒器为主。商周时期,觚以酒器、礼器为主,是实用审美结合的器皿。元、明、清时期,随着制瓷业的发展,觚不仅在造型和装饰上有所改变,更被赋予了人文精神的美学意义和审美情感,并以独特的造型和丰富的装饰纹样在同时期各类花器中脱颖而出。不难发现,在原始社会中,人们造物的理念最初都源于自然,觚的造型也许来源于竹子,随着生活习惯、审美风尚的发展而逐渐演变成如今的模样。
新石器早期陶觚造型简单(见图1),口沿较宽、腰粗、有底足,卞家山所出土的漆觚(见图2)口呈喇叭状、细腰、中空,腰部以下敞开;商周时期,青铜器开始发展,觚逐渐具备了礼器和饮酒器的实用与精神双重功能,商代晚期与早期青铜觚相比更加纤细,撇口变大、器身修长,束腰部及足部饰有凸棱。如故宫博物院藏的商代“受觚”(见图3),足部镂空雕刻纹饰,口沿喇叭状、细颈高圈足、底部饰有凸棱、颈部饰蕉叶纹、腰部饰饕餮纹,腰足之间有十字孔、弦纹二道,足部镂空饰乳钉及透雕兽面纹。《说文》:“觚,乡饮酒爵也;一曰:觞受三升者谓之觚。”及《考工记图》:“凡觞,一升日爵,二升曰觚”都侧面反映当时工匠制作的容量严格按照礼仪制度,劝诫人饮酒有度。从设计形制看,觚在商代前期造型较粗,后期及西周时逐渐变修长,细腰、宽底、侈口,呈喇叭花形状。商代崇尚祭祀,青铜觚作为重要礼器得到较大的发展,西周尚礼,杜绝酒器,鼎与簋取代觚为礼器,因此青铜觚在后期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图1 陶觚
图2 漆觚
图3 受觚
至宋朝,金石之学盛行,摹古热潮一度袭来,因宋徽宗酷爱收藏,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宋代工匠们大量仿制青铜器造型,其中陶瓷觚(见图4)造型则是这一时期文人士大夫珍玩之物,一时风靡。经过宋室南迁,制瓷业发生改变,瓷器得到高度发展,瓷器的优良特点也代替了漆、铜等。觚的造型产生新的变化,如:贯耳式觚、仿铜式觚、海棠式觚、花口沿外翻觚等。觚在文人雅士的追崇下逐渐成为花器,并影响明清以后及日本的簪花用器。从袁宏道的《瓶史》“古铜器入土年久受土气深,以之养花花色鲜明如枝头开速而谢迟,或谢则就瓶结实,若水锈传世古则否陶器入土千年亦然”,也可判断出当时文人士大夫喜爱收藏青铜觚的缘由,不仅把玩和装饰,用来作为花瓶也是极好的选择。王国维《博古图录》中“凡传世古礼器之名,皆宋人所定也……日爵、日觚、曰觶、曰角、曰斝,古器中铭辞中钧无明文,宋人但以小大之差定之……”所以,觚这个词也是从宋代开始有的,同时也叫花觚。
图4 陶瓷觚
元代政府高度重视手工业生产,因此工艺美术在此时也得到进一步发展,呈现百花齐放的初现端倪之势。尤其是金银器、陶瓷、丝织等门类都得到全面发展,花觚始于元代,成熟于明嘉靖至清乾隆时期。“宋代崇尚的纤美雅致被元代浑厚、豪迈所代替,而觚明显不符合元代统治者审美。”虽然元代觚较少,但其精美程度不输南宋,甚至更加精美。
明清时期,陶瓷工艺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历史阶段。随着贸易的通达,海上丝绸之路的开通,以景德镇为首的全国制瓷业进入全面繁荣阶段,窑厂也已遍布大江南北。明清时期的陶瓷器皿造型大部分沿袭宋元时期式样,且创新居多,尚有部分仿古器皿。明清时期,觚的釉色、形制多样,与宋元的觚相比更趋于表现瓷器之美。明人张岱在《陶庵梦忆》“河南为铜薮,所得铜器盈数车,美人觚一种,大小十五六枚……”关于美人觚的说法,是认为古代的饮酒器印有美人图案,亦或是细腰撇口的造型,所以称其为美人觚,是明清时期插花器皿的佼佼者。清代孔雀绿釉花觚(见图5)形制修长,符合美人觚的标准。各种形制、釉色的觚都可以精美两字概括,许之衡在《饮流斋说瓷》中评论瓷觚:“口大腹小者谓之花觚,明制者身段直下,绝无波折。康熙以后则腰际凸起,略如香案中插花之具矣。康仿明制粗五彩花者为多,于粗率中更见老横……”。明清时期的觚尺寸相差较大,实用功能得到提升,在装饰上还被赋予了吉祥的含义。
图5 清代孔雀绿釉花觚
新石器早期的陶觚,装饰纹样主要以素面弦纹、花卉纹或不施加任何纹样,多为贵族专有,兼具礼器与酒器功能。大汶口彩陶觚(见图6),器内、器外皆施红彩,器外腹在红彩地上又绘以黑彩弧线三角,犹如黑地上彩绘的红色花瓣纹一样,放在今天也是十分现代的设计图案;良渚文化漆觚(见图7)多饰以红面,以线纹为主;商周时期,因崇尚宗教,纹样极富宗教色彩(见图8),装饰纹样多以兽面纹、回纹、云雷纹、乳丁纹、蕉叶纹等;西周以后至春秋战国,随着“礼崩乐坏”的社会局面,反映在工艺美术生产上便是鼎与簋取代了觚,觚开始慢慢消失在人的视线。
图6 彩陶觚
图7 漆觚
图8
宋以后,金石学开始兴盛,仿铜觚受到文人雅士的追捧并对觚研究甚多,吕大临《考古图序》中写道:“当天下无事时,好事者畜之,徒为耳目奇异好玩之具而已。”觚成为这个时期文人雅士珍玩之物也不是没有理由。宋代瓷器造型纹样丰富,传承基础上创新,还融入了当时儒家、道家思想,随着宋代礼仪制度发展,体现在陶瓷纹饰上便是装饰纹样的清新素雅,颇具宋时文人艺术风骨。如宋代哥窑花觚(见图9),通体开片,呈粉青色,器体鼓腹,呈瓜棱状,整件觚典雅大方、严谨含蓄,符合文人士大夫审美,艺术格调高雅。元代是一个多元开放的时代,这个时期的开放包容促使海上丝绸之路繁荣鼎盛。“浮梁瓷局”的出现也刺激各地区瓷业发展,官窑、民窑技术也愈加出彩,手工艺得到大力发展。如元代白釉花觚(见图10),元代白釉蕉叶纹觚经藏家判断为宫廷御用瓷器,造型修长古朴,制作精细有度,线条变化十分丰富,时代特征明显,装饰纹样新颖且处理得当,是一件赏用结合的精品。
图9 哥窑花觚
图10 元代白釉花觚
明清时,制瓷经验成熟,优越的自然条件以及当时国内外的市场需求的刺激,为当时瓷器的发展打下夯实的基础,从文献中了解到器物的造型多样,图案装饰继承宋元风格,更富有韵律美、典雅美、清新美。从宋的单色釉过渡到明清集各种装饰方法于一身,可谓一件绝佳载体。故宫博物院藏的“天启米石隐制款款识的花觚(见图11),是传世天启青花器物中造型最美的一件,色调淡雅,花纹细致工整。”明清时的觚形制更加丰富,变化较大,胎体厚重,纹饰层次丰富,釉色多样,涌现许多种类的花觚。虽然当时清代晚期已处于封建制度,但在“康、雍、乾”三代和劳动人民的努力下,陶瓷的技术仍在进步,彼时的督陶官也发挥巨大的作用,为后来工匠的设计埋下重要伏笔。中国瓷器技术也进入了辉煌时代,达到了历史的最高点。
图11 花觚
明清时期,觚主要作为日常陈设品,“瓷器以各式古壶、胆瓶、尊、觚、一枝瓶,为书室中妙品;次则小蓍草瓶、纸槌瓶、圆素瓶、鹅颈壁瓶,亦可供插花之用。余如暗花、茄袋、葫芦样、细口、匾肚,瘦足、药坛等瓶,俱不入清供。”明代高濂也在《遵生八笺》中提到:“觚、尊、兕,皆酒器也。三器俱可插花。觚尊口敞,插花散漫,不佳,须打,入内收口,作一小孔,以管束花枝,不令倾倒。”同时,在一些博物馆传世的绘画作品中也常见百姓使用花觚,如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明代仇英的“蕉阴结夏图”(见图12),打破此前宋元时觚只为皇室贵族专用。明清时期采取了一系列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的措施,经济稳定、社会繁荣,对手工业有极大的推动作用。明末清初之际,觚的功能又增添几分新的吉祥含义,明清时期的景德镇窑场最为突出,其它窑场日趋衰落,各地技术高超的工匠都慢慢往景德镇靠拢,所谓“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走”,便可解释当时明清景德镇瓷器发展高度的局面。
图12 蕉阴结夏图
诚然,明清已经具有完备成熟的礼仪制度,曾经的夏商王朝以青铜器为主要祭祀用品,而以瓷器为祭祀品的源头就追溯到宋代直至明清。但祭祀用品里,觚逐渐摆脱祭祀的身影,它以优良的造型、典雅的气质胜出,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陈设用品。百姓们安居乐业、经济稳定,生活情趣也必不可少,物质得到满足后,审美也开始有所追求。如文献图片记载尊的觚,分别有五彩、青花、白釉、低温釉、描金矾红等各种装饰法,既富有达官贵人所需的审美风格又富有出口贸易的异域风格特点,也正是从明清以后,觚的造型开始有了大改,和商对比鼓腹粗颈,且完全脱离酒器的特点。
“礼”是体现每个时代人文思想、道德、审美和行为的精神规范。器承载礼、礼植入器,用传统的眼光去看待一件器皿,不仅从艺术角度,还要发掘内在价值以及含义。孟子曰:“充实之谓美。”传统审美视角去看这件器皿,造型修长、装饰精致,给人端庄严肃的即视感,古人巧妙地将美观与实用性发挥到极致。
商代以后,由于宗教性质的产生,觚的功能发生了些许变化,一面是酒器,一面是祭祀礼器。按照礼制要求,祭祀和宴饮时所用的青铜器是代表着虔诚、敬畏、尊卑等意义,礼将物化或具象化,被赋予神秘、威严的崇高力量。孔子《论语·雍也》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借物反映当时礼崩乐坏的局面。宋朝时期,金石学兴起后,铜觚真品难求,仿古风的到来,觚以陶瓷的面孔展现世人眼中,实现青铜到瓷器这样的一个跨度,功能从日用瓷转向实用品,从此明末清初后的瓷觚逐渐摆脱以往礼器的身影,主要作为陈设用品。从曹昭《格物要论》中悉知古铜器被赋予了吉祥平安、辟邪的寓意。
综上所述,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审美风尚、思想文化、礼仪规范都随之产生改变,人们对物所赋予的功能性、审美性也随之发展变化。《孟子》中提到“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世间万物终有一灭,觚在西周后灭亡,却又在宋朝重新燃起,可谓经典之作经久不衰。
“礼是儒家为实现了大同理想的行为规范,在某个程度上影响了人们生活习惯。”作为生活用品、工艺造物,应当围绕“礼”回想六七千年前的工艺美术发展史中,瓷器给我们日常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厚礼。觚的历史长达几千年,放到现在觚也是绝美的工艺品。诚然,除了特定的设计功能、装饰审美外,它所被赋予的含义又岂能忘却。礼仪制度当中,它出色地完成了它的使命,并以不一样的面孔延续到今天。“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也很好地诠释了觚的美学理念。总的来说,中国艺术史与中国的文明史密不可分,源远流长、波澜壮阔。
我们常说“器以载道”,的确如此,器皿所承载的不仅仅是我们对工艺的技艺和经验,更是一份情感和态度,惟有怀揣对传统文化的敬畏与热爱,方能成就属于每个时代的文化之光。纵观历史,小到一件器皿,大到一个社会,都在讲述着中华民族的造物故事,都在描绘着中华民族的宏伟蓝图,代代传承、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