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本篇追忆英年早逝的我的同代人、欧洲汉学家劳尔·戴维·冯铁(Raoul David Findeisen,1958—2017)兄。我原以为冯铁应该是德国人,后来问他,才知他出生于瑞士,到底属于哪国国籍,我至今不明白。
改革开放以后,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人,与其他人文社科领域的学者一样,或早或晚,或多或少,大都与外国学者建立了学术联系,我当然也不例外。也许是研究对象的重合和研究方法的接近,我认识的日本学者比较多,与欧洲学者的联系就少了些。除了斯洛伐克的高利克教授、瑞典的马悦然教授、英国的卜立德教授和苏文瑜教授、荷兰的贺麦晓教授和意大利的史芬娜教授等诸位外,一时想不起还有哪位了。国内读者可能更为熟悉的顾彬教授(他还是冯铁兄的老师),也认识,但谈不上深交。苏文瑜教授请我去了剑桥大学,史芬娜教授请我去了都灵大学,而请我去斯洛伐克考门斯基大学的就是冯铁兄。这三所大学在欧洲教育和文化史上可都是赫赫有名的。
怎么认识冯铁兄的?记得是他先找上门来。在我看来,他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痴迷比一般中国学者厉害得多。他不知到中国来了多少次,从北京到成都到上海……四处访书查资料寻同好,精力充沛,全力以赴,乐此不疲。首次见他,拿到他的名片,不禁对他的中文名字感到意外。上海有位书法篆刻名家邓铁(字散木,号粪翁,1898—1963),是祖父级大佬了,冯铁名字正好与他相同,有点好玩。我告诉冯铁此事,他哈哈大笑后马上说明,冯铁是他自取的,与邓铁无关。因他出生那年,中国正在大炼钢铁。我不得不佩服他对中国当代史也那么熟悉,他若问我1958年德国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我一定瞠目结舌。
冯铁与我一见如故。他比我小整整十岁,尊我为兄长,两人之间共同的话题又太多,从各自关心的新文学作家,到这些作家的日常生活,从新文学稀见书刊到作家书信手稿……每次见面都可聊上半天还聊不完。他是到过寒舍拜访且在寒舍便饭的唯一欧洲学者,而且还是前后两次,第一次偕夫人一起来,第二次离异后偕新女友一起来,这是前所未有的,我们交往之密切由此或可见一斑。他对上海家常菜表示赞赏,其实他最喜欢的是川菜。他喜抽烟,还自己卷烟叶。我这个人喜欢“三陪”:陪吃陪喝陪抽,因此抽过他自卷的纸烟,酗得够呛。我曾劝过他,少抽为妙,虽然我也知道“瘾君子”不会听。他很懂礼节,每到新年必寄贺卡,每次来访必送精美小礼物,知我爱喝咖啡,自然忘不了带些名牌咖啡,还要我当场就冲一杯品尝,给出评价后,方才露出满意的微笑。他也是一个细心的人,在上海路边见到一窝小奶猫,想到我爱猫养猫,马上拍照发我分享。之所以写下这些具体的生活细节,无非是要说明冯铁不仅是一位严谨的学者,也是一位充满生活情趣的可亲可爱的人。
冯铁购赠作者的丰子恺“Kiss”图
2005年是我与冯铁接触频繁的一年。原因很简单,他到上海访学一段时间,我们有更多的机会交流切磋。是年2月21日,我的日记云:“晚至图安大酒店访冯铁,谈现代作家手稿研究,又谈明年访问德国事。”一周后又记云:“傍晚至‘莫泰’见冯铁,晚请冯铁在‘美林阁’小酌,漫谈《李霁野文集》,文集中收了李致我的信,已忘。”3月12日,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文学资料与研究中心与北京大学出版社合作,举办《二十世纪中国现代文学史料选》编选座谈会(此书后未编成出版——作者注),会议由我主持,开了一天,王晓明、袁进、张伟、王锡荣诸位都到会。冯铁也来了,他是与会的唯一外国学者,这个座谈会也就有了“国际性”,有点“学术共同体”的味道了。当天,我的日记云:“冯铁会后到寓小坐并晚餐,赠其《同学少年都不贱》毛边本等。”也就在这次会上,我介绍冯铁认识了王锡荣兄,促成了他俩以后颇有成效的合作。3月26日,日记又云:“傍晚冯铁来,晚请冯铁在‘一品全’小酌。”到了4月1日,我请冯铁到我们的研究中心作了一场学术报告。当天,我的日记记得较具体:“下午主持冯铁学术报告会,讲题《从系统和变迁看中国现代作家手稿》。会后陪冯铁至‘丰子恺艺林’参观,得其赠丰氏画作Kiss 复制品一帧。”“丰子恺艺林”是丰一吟先生创办的出售丰子恺著作和纪念品的一个小店,就设在敝校中北校区附近的“天山茶城”里,我常去,现早已不存在了。冯铁在“艺林”里流连忘返,不但自己选购,还买下“Kiss”送我。“Kiss”小画虽是复制品,“丰子恺”阴文名印却是原章所钤。这帧小小的承载冯铁友情的丰子恺漫画至今还摆在我的书柜里。冯铁此次在敝校的演讲很可能不是他在中国的第一次,却很可能是他在中国演讲现代作家手稿研究的第一次,可惜讲稿没有整理出来。
正是因为冯铁兄也注重实证研究,尤其注重现代作家手稿研究,所以他很希望我俩有机会进一步合作和探讨。他原在德国波鸿鲁尔大学执教,但邀请我去波鸿鲁尔大学的设想因故未能实现。2009年他入斯洛伐克考门斯基大学东亚研究所执教,并在维也纳大学汉学系客座。机会终于来了,2012年9月3日,我“得冯铁信,正式邀请11月25日访斯洛伐克”。我很快办好出国手续,不料临行前数日接冯铁电话,他已在北京,有许多事要办,来不及赶回维也纳迎接我,但他保证会安排好一切。这令我感到有点突然,不免忐忑,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11月25日下午,我飞抵维也纳,果然有冯铁的考大同事马文博接机,驱车一个小时到达布拉迪斯拉发,入住考门斯基大学宾馆,很顺利。
第二天到考大见贝雅娜教授,她正式通知我:遵照冯铁吩咐,在他回考大之前,由她负责接待。于是,接下来的数天里,我给考大学习中国现代文学的学生讲张爱玲;在考大图书馆查阅安娜·多拉扎洛娃藏书,特别是钱锺书、杨绛夫妇与多拉扎洛娃交往的资料;又赴布拉格参观捷克科学院鲁迅图书馆的普实克藏书;拜访布拉格查理大学的乌金教授和罗然教授,并在查理大学东亚研究中心讲“张爱玲接受史”,这些都是冯铁事先联系好的。我还无意中在布拉迪斯拉发发现了贝多芬同时代的钢琴家胡梅尔的故居,十分欣喜,因为胡梅尔正是我喜爱的作曲家。十天的生活紧张、新鲜而又充实。不过,贝雅娜教授私下也向我抱怨,冯铁怎么还不回来。
12月4日傍晚,冯铁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给我一个紧紧的拥抱,并连声向我致歉。我当然很理解他的忙碌。可能是要给我更大的惊喜,他当晚就领我去拜见德高望重的斯洛伐克科学院高利克教授。高利克的书房很雅致,悬挂着香港饶宗颐书赠的集谢灵运句联:“兰卮献时哲,山水含清晖。”老人家设家宴款待我们,同席还有他的孙女、说一口流利中文的魏白碧。饭后我们边喝红茶边聊,直至夜深尽兴才告辞。
我与高利克教授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2009年11月,他到上海,我主持了他在敝校“思勉人文讲座”的演讲“布拉格学派和中国现代文学”,获益良多。所以,当晚我们的漫谈仍从“布拉格学派”和普实克说起,也谈到了他自己的研究史。他向冯铁和我出示了他的“宝贝”——茅盾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写给他的亲笔信,以及经茅盾修改、补充的他的旧作《茅盾传略》手稿,还出示了严文井、陈则光等诸位给他的信札。他还回忆了与索因卡和王蒙等中外作家的交往,坦率幽默,又激情四溢。高利克对他留学过的中国充满感情,称我为“同志”,临别时还哼起了《义勇军进行曲》。冯铁自始至终对高利克执弟子礼。他是高利克指导的博士,在老师面前毕恭毕敬,不像平时与我常开玩笑。送我回宾馆路上,他告诉我:老爷子学问好,又可爱,很敬慕他。
冯铁接着马上规划我的维也纳之行。12月8日,我从布达佩斯到维也纳,冯铁安排我入住他寓所附近的Baltic 旅馆,进门大厅里有头大木雕卧狮,惟妙惟肖,吓我一跳。此处原是20年代末奥地利总理的官邸,颇具历史沧桑感。次日晚,冯铁在家中请我品尝他亲自煮的维也纳焖牛肉,比我想象的可口。饭后翻阅他的丰富藏书,其中我特别感兴趣的是普实克译《呐喊》捷克译本,鲁迅1936年7月21日大病初愈后为之作序,书前有序文手迹影印。书1937年才问世,鲁迅已不及亲见;还有匈牙利特科伊(Tökei)在1956年翻译出版的《野草》译本。这大概是鲁迅这两部名著在中欧最早的译介传播。冯铁又送我他的《在拿波里的胡同里:中国现代文学论集》(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1月初版)改正本。他这本论文集很扎实,书中对汪静之、敬隐渔、章衣萍和吴曙天,还有张兆和等文学创作的研究,尤其令我激赏;对欧洲首篇研究鲁迅博士论文的发掘、对现代文学中的“时间运用”的论证,还有对现代文学情书文体兴衰的梳理,也都令我印象深刻。当晚的长谈就从此书最后一篇长文《由“福特”到“雪铁龙”:关于茅盾小说〈子夜〉谱系之思考》开始。此文及其两篇附录都围绕《子夜》的创作提纲和手稿而展开,有不少新的发见。冯铁向我表示,自己以往的学术兴趣很广泛,今后一段时间打算集中精力研究中国现代作家的手稿。他越来越为中国现代作家的手稿所吸引,想写一本专门研究作家手稿的书,选定若干作家的若干部作品手稿,从不同的角度进入探讨……他希望将来这部书完成后,我能为之作序。我为他这个大胆的计划拍手叫好,并告诉他,就是在中国,现代作家手稿研究也刚起步不久,“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很期待他这部新著。
回国前最后还有一个颇有意思的节目,那就是12月10日回到布拉迪斯拉发后,冯铁执意要我去他的另一个位于布市近郊的藏书库参观。他很得意自己把一个废弃的仓库改造成了全新的大书库,将之命名为“捷芗庐”,认为我不坐一坐看一看一定会后悔。我和他和贝雅娜教授在“捷芗庐”里消磨了一个下午,书库外大雪纷飞,书库里却是友情浓浓。这个书库真是叹为观止,书墙高耸,插架琳琅,可以想见,冯铁在此坐拥书城、埋首书卷的情景。而今,他已离开我们整整五年,不知“捷芗庐”安在否?
冯铁德文著作《鲁迅:年谱、著作、图片和文献》
冯铁:《在拿波里的胡同里:中国现代文学论集》(中译本)冯铁主编:《斯洛伐克东方文学研究》
回国以后,冯铁继续与我保持密切的学术联系。2013年,他在维也纳大学汉学系主办“中国的八十年代——文艺变迁”学术研讨会,连发三信嘱我到会助阵。但我对80年代的文学创作缺乏研究,不能滥竽充数,就没有去,有负他的雅意。2014年8月,首届“中国现代作家手稿及文献国际学术研讨会”在上海鲁迅纪念馆召开,冯铁理所当然地到会,并宣读论文《汪静之晚期写作手稿的bricolage》。其时,他与我都已是王锡荣兄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鲁迅手稿全集》文献整理与研究”课题组的成员,进一步携手合作。2015年9月,第二届“中国现代作家手稿及文献国际学术研讨会”在上海交通大学举行,冯铁再次理所当然地到会,宣读论文《早期合作证据:周作人译、鲁迅校〈神盖记〉手稿考——鲁迅校对过程有无查过原著德译本》。显而易见,这位飞来飞去、忙得不可开交的仁兄并未食言,忙中仍在潜心研究中国现代作家手稿。他这项富有意义的工作正在稳步推进,成果不断。
创刊于2009年8月的《现代中文学刊》是我主编的,“学术委员会”特聘了四位外国学者,即美国的胡志德、日本的千野拓政、斯洛伐克的高利克和冯铁,我认为他们都是当之无愧的。冯铁自己也主编《斯洛伐克东方文学研究》丛刊,每期都送我。可以想见,他对我主编的《现代中文学刊》兴趣甚浓,曾自告奋勇为《学刊》组过稿。他去安徽绩溪考察,还拍下“五四”诗人汪静之故居的照片发给我,建议《学刊》封底作家故居专栏刊用。当我希望他把探讨周氏兄弟合作翻译的匈牙利作家米克沙特著《神盖记》(现通译《圣彼得的伞》)手稿的论文交给《学刊》发表以光篇幅时,他二话没说,愉快地应允了。这篇论文经他修改后,在2015年11月布拉格查理大学举办的第9 届捷克和斯洛伐克汉学家年会上再次宣读。但他实在太忙了,最后改定的英文稿发给我时已经到了2017年元旦。他的信是这样的:
子善兄:
竟然细细地写完报告,所有会发生术语的地方提供中译。如翻译过程还有问题,请叫译者随时与我联系。文章后提供图片说明,把资料分开发,先有文字(DOC与PDF 方式),后来图片(按照数量更分)。
请原谅发得那么迟,并祝全家新年快乐!
弟 冯铁上
其实,冯铁此时已经患上了绝症,他自己可能并不知道。2017年开年后不久,他终于被确诊,而我也不知道。他这篇论文写得十分用心,虽然不算深奥,却很复杂。物色译者花了不少时间,后来译者怎么跟他联系的,我不清楚,但我得到中文译稿时,他已病入膏肓,我仍然不知道,还在为刊登时如何处理文中许许多多黑灰色和方框的符号而犹豫不定。直到他的噩耗传来,我才发觉自己的拖延铸成了一个大错,如果及时刊出此文,这给重病中的冯铁该是一个安慰。然而,悔之已晚,我只能在《现代中文学刊》2018年第1 期将这篇《未被倾听的声音:论周作人译、鲁迅校〈神盖记〉手稿》作为冯铁的“遗作”发表。同时,该期“纪念冯铁先生”专辑还刊出王锡荣兄的《冯铁没有死,他进入了新生活》和《在拿波里的胡同里:中国现代文学论集》译者之一史建国兄的《甘居“主流之外”的汉学家:怀念冯铁先生》两文。这是继夏志清先生逝世纪念专辑后,《学刊》刊发的第二位海外学者逝世纪念专辑,大概也是国内唯一的冯铁逝世纪念专辑。冯铁如泉下有知,当原谅我的不应有的疏忽和感到些许欣慰吧?
2016年在上海交通大学的手稿研究会后合影,后排左起:王锡荣、郜元宝、本文作者、冯铁等
冯铁兄精通英、德、中等多国文字,才华横溢,学识出众,又勤奋刻苦,著编颇丰,还为中国的现代文学研究界与欧洲学者的学术交流,也即现在所谓的“学术共同体”尽心尽力,如天假之年,必有更大更令人瞻目的成就。高利克教授就曾亲口对我说过他对冯铁的高度欣赏。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冯铁那么早赉志而没,确实太可惜,太可惜了。他还有那么多新的研究计划没有实现,他的不在“主流”之内实际上却在引领学术潮流的研究中国现代作家手稿的新著也远未完成,都令人扼腕叹息。冯铁在中国学术界有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不敢谬托他的知己,在他逝世五周年纪念之际,只能写下这篇祭文,略记与他的交往始末,以寄“常怀无已”之情。